你说长次郎信仰虔诚?别开玩笑了客官。他哪里信仰虔诚,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那家伙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不把马当马看。长次郎只是个什么东西都吃的大恶棍。
这个长次郎哪有什么了不起?听到有人尊称他长者,就觉得恶心。
在一般人眼里,想必都会觉得他是个靠马致富的大户吧,看他房子大得不得了。但他哪称得上是马夫或马贩。只要看他怎么卖马就很清楚。他做法太粗糙了,所以,或许他真的很会做生意,但那是因为他数量多呀,也有些名马就是了。
所以马才卖得动呀。
但他只把马当货品。他照料马的方式,根本不符合一般马夫的待马之道。
像我们马夫,绝不会把马匹当畜牲看。如果有这种想法,这行就不可能干得好。
人马是一体的嘛。这道理是到哪儿都不会变的。
是呀。
你们江户人可能不了解。像我们这种养马的,事实上是跟马一起吃一起睡的。比如,我家乡在陆奥,算是北方人。我们家主屋里就有马厩,就和饭厅相连。这种马厩一般称为内厩。即便过年布置屋子,也不会把马厩隔开。马厩里面祭拜着苍前神,我们还会用粟穗与饭团祭拜呢。过年的时候,还会做一种叫做马子饼的糕饼供马吃。
所以,就像一个家里会有爷爷、奶奶,有爹、有娘一样,家里也会有马,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一个马贩子,跟马应该是更亲近的。
我们和马是同生共死的,对马可是十分熟悉,有时甚至会发现马比自己的孩子更可爱,比双亲更值得孝敬,比老婆更值得疼惜。嘿嘿,这可是真的哟。如果是匹好马,还真的教人舍不得卖出去。即使是匹笨马,也会有感情的。
所以,一个马夫待马绝不能沦于粗暴。买卖马匹的也一样,马可不是货品呀。
马这种生灵,一辈子只能拼命工作,直到累死为止。一辈子被迫走万里路,最后累死路旁。像我这种马夫也是如此,所以绝不会把马当畜牲看,马死了也会加以厚葬,和死了朋友是同样的道理,哪可能死了就放着不管?得好好祭拜呀。
所以如果我们带出门的马死了,厚葬后也会找来分叉的树枝盖座“畜生灵塔”,以资凭吊。喏,许多大道和路口不是都有马头观音吗?对啦,就是那个。
马死了就是得如此供养的。至于这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不知道了。对我们马夫而言,马头观音就和苍前神一样,也是马神。
马可是很尊贵的。
这是当然的呀。毕竟是自己亲手照料了一辈子的。所以马死了,和自己死了的感觉是没什么两样的。
可是。
那家伙竟然吃马肉。
还把马杀来吃呢。
唉呀,对不起。这儿的路凹凸不平,客官可别掉下去啊。不过这儿还算比较平坦的呢。
对了,客官,你是从江户来的?是吗?
什么?那家伙是什么东西都吃没错。只要他养的马一死,就立刻剥皮,用盐或味噌腌起来当作腌肉吃。吃的可是腌马肉呢。
听说他还很爱吃这种东西呢。
够残忍吧?真教人难以置信啊。
我才不吃呢。
那我倒问客官,你吃过马肉吗?别说是马,江户人连其他兽肉都不吃吧?对吧?又不是洋鬼子,哪会吃这些东西?只有山民会捕熊或鹿什么的来吃啦。总之,吃兽肉是贱民才干的勾当吧。信佛的人是绝不会吃这种血腥的东西的。
像我,因为是马夫,没办法像和尚那样讲许多大道理。可是,我至少了解不可杀生的道理。杀了生还把生灵吃掉,可是要下活地狱的。这种道理连我们乡下人都听过。所以,那家伙杀了自己养的马来吃,你还说他信仰虔诚?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在我们马夫看来,他的行为根本等同吃人。真是难以置信,如果是深山里的野蛮人就算了,为我们卖命的牲畜,死了之后竟然从屁股吃起,真是太教人不齿了!
特别是牛马,对我们有很大贡献,更不可以吃它们。
所以,那家伙算不上是马贩子或马夫。
这真的很奇怪。长次郎本名叫做弥藏,原本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哪知道要如何照顾马。所以别说是马匹买卖的中介者,在我们马夫之间,也没人说他半句好话。甚至有人认为他可能是被提马给附身了。
客官不知道提马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那是一种邪恶的风,可说是一种马的疾病吧。刮起来时是突如其来,常在十字路口打转。我们牵的马若是被这股风吹到,浑身就会开始打颤,并直往右转圈子,转到第三圈就死了。
很可怕哟。
人倒是没问题。只有马会丧命。
原因是,这种风里有形似白虻的虫,会从鼻子钻进马的身体,然后从屁股跑出来。被这种虫钻进鼻子里头时,马的鬃毛就会全竖起来。
于是,在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那东西就从屁眼里钻出来了。这下马就好像被河童挖走了屁股肉,顿时就倒地身亡。
我年轻时也曾遇过这种风。虽然没看到虫,但马真的死了。
还真可惜了那匹好马呀。
噢?客官这是在记些什么?
要如何避开提马侵袭?
客官对这种怪事还真是好奇呀。
法子是有的,一发现马匹可能被附身,就马上将马耳朵切下来。然后,马要朝右绕圈子时,就拼命将它往左拉。如此一来,因为方向不对让虫受不了,就会从马的身体里头跑出来。当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个戏法。
这种虻,看过的人说样貌像个小姑娘。
听说看起来像雏人偶,身穿红色衣服、披着金色璎珞。体积像豆子那么小,骑着小小的马飞来飞去的。
噢?妖怪?
是啊,也许算妖怪吧。
也有人说,那是剥马皮的小姑娘变成的妖怪。
是啊,剥马皮的。像我们当马夫的和种田的一样,一向不被当人看,但剥马皮的就更惨了,比我们还不被当人看。我也认为人是不分贵贱啦,但还是觉得他们比较卑贱。
江户这地方还好,人来人往龙蛇杂处,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感觉地位比人低。你看不论工匠还是流浪汉,都昂头挺胸。不是吗?可是,这一带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这些野人穿着衣服在乡下走动,大家会觉得很难看啦,还会嫌他们臭,叫大家别太靠近。也不是大家身份有多高啦,只是像武士看不起种田的那样。噢,比那还糟吧,连种田的都瞧不起他们呢。
他们的地位比马还低。
在江户也是一样吗?
嗯,也许吧。当然,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说什么大话啦。不过,说不定我心底也瞧不起他们。客官也一样吧?
什么?——客官还真是喜欢问些古怪的问题呢。
结果,据说这剥马皮的小姑娘因受不了众人的歧视而投河自尽,死后就变成了提马。
这是一种夺取马命的妖魔。可能是那姑娘认为如果马都死光,就不会再有剥马皮这种卑贱的职业。要不然就是她以为死了更多马,就会有更多剥马皮的工作,生活便能因此改善。两种说法都说得通啦。
真是个悲剧啊。
所以啦,我说他们两者是截然不同的。我的意思是,那混帐哪可能了解这种悲哀。
然后很多讲话刻薄的马夫都说,长次郎那家伙一定是被提马附身了。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他撒饼布施呀。
你怎么对长次郎这家伙如此好奇?什么?你说他很受好评?真的吗?呋,那是想拍有钱人马屁的狗腿子说的吧。
的确,他布施的对象是不分贵贱。但事实上,他对人并没这么慷慨。
真的没有。
当然,不论是木地师、流浪汉、乞丐乃至走投无路的百姓,他都是来者不拒,在撒饼布施时,对平时特别被瞧不起的人反而很客气。但问题是,他对马夫特别刻薄,认为马夫和马一样,不过是不惜在劳动中酷使的生财工具。
当然,对和他做生意的马贩,他会很客气,但那也只是为了做生意。相反的,他对手下的马夫就很刻薄了。我前年也曾在他手下工作过三个月,饶了我吧。这家伙实在太刻薄了。 那儿的大掌柜平助也很粗暴,动不动就揍人。
薪水总是一砍再砍,对待马匹也很粗鲁。说起谎来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连下等的驮马,他也佯装是名驹以高价卖出。他所卖出的马,五匹里就有一匹是这么鱼目混珠卖出去的。
长次郎真的太会骗人了。
然后,他把赚来的钱布施给穷人,对马夫们却又很不公乎。我那些同行就全都说,长次郎这家伙出身一定很低贱,才会施舍那些人,后来才又演变成提马附身这个说法的吧。
不过,在我看来,两者应该没有关系。
一个人的出身好坏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人格,而那家伙人格真是烂透了,如此而已。
对马很残忍,对马夫很刻薄,做生意很狡诈。他根本是个畜生一这不就罪证确凿了?也不必说他出身卑贱或者被妖魔鬼怪附身什么的。
噢?
可是,坦白讲——
这下我想起来了。长次郎这家伙真的曾碰到过提马——我好像曾这也听说过。或许因此才会有这种谣言吧。
也记不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了。
对了,就是我还在他那儿工作的时候。当时——听说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么至今就有十二、三年了吧。我记不太得了,或许只是个不实谣言啦。
不,应该就是个谣言吧。
毕竟长次郎那混蛋根本不懂马。
他甚至连牵着马走都不会。他既不会骑马,也不懂得安抚,就只会吃马而已。
也不知道他曾碰到过什么事。
什么?客官你还真怪呀。客官是干哪行的?
噢?
你是写书的?写书的是做什么的?
百物语?这我就不懂了。我们马夫都目不识丁的。喔,你写的是租书铺带着走的那种书?那我倒是看过。字是读不懂啦,但图画很好看呢,尤其是锦画实在漂亮。江户真的有那么漂亮的姑娘吗?
唉。我连城下的商店街都不曾去过,一辈子就是与马为伍而已。唉呀,为什么要到那崖边去?那儿太危险啦。你站的那个地方万一掉下去,可是很难救起来的呀。
到这儿就行吗?到村里还有一大段路呢。
唉,客官,你还真是个怪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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