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尔找到了胡鲁贝克与两个护理员相遇的地点,便又回到公路上。一会儿,它再次离开柏油马路,钻进灌木丛。那几条拉布拉多猎犬紧随其后。
搜捕者们在野地里急行数分钟,方向大致朝东,背离医院而去,与二三六号公路平行。
在一处草丛中搜索前进时,海克忽地扯住牵索,喝令:“坐下!”爱米尔立即停下。海克觉得自己颤抖着,好像那牵索通了电似的。“坐下!”爱米尔不情愿地卧了下来。几条雌犬却不听从查理·费纳的命令,仍用力扯着牵索往前走,费纳连拽带吆喝也不管用。海克希望费纳和他的猎犬都保持安静,便一声不吭地朝前走,没有评论那些不守规矩的母狗。他用一把长长的黑色手电筒照着路。
“瞧这是什么,”海克说。手电筒照着泥地上的一个新鲜的赤脚印。
“我的老天,”费纳轻声喊道。“足有十三英寸长。”
“是啊,咱们原来就知道他个子挺大。”海克伸手摸了摸那只大脚留下的深深印记。“我看他是在大步跑呢。”
“你说得对,他确实是在跑。可医院里那个阿达拉大夫说那只是迷迷糊糊地转悠。”
“他好像挺急,没命地往前窜呢。快,要不就追不上了。爱米尔,找上!”
费纳放出他的猎犬,它们循着脚印走在前边。奇怪的是这回爱米尔没有领头,它站起来,但停在原地没动。它扬起鼻子,煽动鼻翼,转动着脑袋。
“走啊,”费纳呼唤着。
海克没说话。他看到爱米尔在左右观望,还回过头去。它朝正南方抬起头来。海克喊住费纳:“停下。把手电筒关上。”
“什么?”
“关上手电筒!”
咔地一声轻响,两个人和三条狗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海克忽然感到——费纳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处在随时都可能受到攻击的危险境地。那疯人可能处在下风,手里握着一根上轮胎用的铁棍,或是一个破酒瓶。
“走吧,海克。”
“别急。”
北面十五码处,警车和海克的小货车正缓缓行驶。爱米尔慢跑着,头转来转去。海克仔细观察它的举动。
“它这是干什么?”费纳轻声问。“线索在这边,难道它辨别不出来吗?”
“它知道。一定还有什么情况。它大概是嗅到了空中的什么气味,不像地上的气味那样重,可还是有一种气味。”
海克想,胡鲁贝克那样的大个儿,又在出汗,可能会散发出很强的气味。那气味像烟一样聚在这里,在今夜这样潮湿的空气中气味能保持数小时。爱米尔也许正在嗅吸着空气中的这样一团气息。海克不愿将爱米尔拉开,他相信动物的智慧。他曾见到一只野獾灵巧地拧开一个果酱瓶的盖,还见过一头笨拙的灰熊用尖爪在一个“七喜”罐上戳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小孔,把罐里的饮料喝得一滴不剩。经验丰富的海克知道,他的爱米尔比任何一头熊都至少要聪明十倍。
海克又等了一会,但没有昕到任何声音,看到任何迹象。
“来吧,爱米尔。”他转过身朝前走。
但爱米尔没跟上来。
海克抬头望天,乌云几乎完全遮住了月光。他在心里说,快,我们的赏钱正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朝东边跑去。
但爱米尔埋头钻进了草丛。海克把手枪举到面前。他终于看到爱米尔发现的东西:塑胶袋里装的一团纸。
费纳慢慢挪过来。他背靠海克,紧张地查看着草丛,手枪从左面慢慢移到右面。“是诱饵吗?”
海克也有过这个念头。被狗追踪的逃犯有时会在半道上选好地点留下气味强烈的物件作诱饵,等追捕者和他的狗去查看,逃犯就从背后袭击。但海克打量着爱米尔说,“不像是诱饵。他若在附近,爱米尔还能嗅到他的踪迹。”
然而当海克捡起塑胶袋时眼睛没望那袋子,而是紧盯着四周的草丛,手指勾着手枪扳机。他把塑胶袋递给费纳,两人退到一块不容易遭受攻击的空地上。
“是一张剪报,”警察说。“撕下来的。……有一幅地图。波士顿市区图。是历史古迹观光图。”
“波士顿?”
“是的。咱们给公路巡逻队打电话吗?让他们把住所有通往麻省方向的主要公路,好吗?”
海克不甘心眼见宝贵的一万美元赏金从面前飞走。他说:“等等吧。也许他扔下这玩意是想迷惑我们。”
“不,川顿。他要是想让我们找到这个口袋,为什么不把它扔到马路上,而是丢在一人高的草丛里呢?”
“你说得也许有理,”海克失望地说。“不过我还是觉得——”
嘎……
海克耳畔一声巨响,简直像枪声。他飕地一转身,举起手枪,心砰砰地跳。原来是费纳的对讲机发出的接收信号。对讲机开到了最高音量。费纳关掉信号的啸声,拧上音量,把对讲机握在手里。他轻声朝对讲机讲话。远处的公路上,“小孩”巡逻车上亮起了红蓝闪光信号灯。
“我是费纳。请讲话。”
他们这是干什么?海克纳闷。
费纳讲完话,将对讲机又挂到腰带上。他说,“走吧,他们找到他了。”
海克的心里一沉。“找到了?噢,完了。”
“嗯,快找到了。他一直跑到水城的一个卡车站去了——”
“水城?那离这儿有七英里。”
“他想搭车去,你知道哪儿吗——波士顿。卡车司机不带他,所以胡鲁贝克步行着朝北方出发了。咱们开车过去再找。天哪,我希望他跑累了。要我跑半个小时可受不了。别那么垂头丧气,川顿,你就要发财了。他离咱们只有半小时的路程。”
听到那不慌不忙的沉重脚步从地下室楼梯走上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钝声,莉丝·艾奇丝立即明白,今夜的气氛变得严峻了。
欧文走进玻璃暖房的门廊,看见他妻子正从板条遮阳棚里往外搬运麻袋。
“噢,不行!”莉丝轻声说。她摇着头,在一条硬木凳上坐下。欧文站到她身旁,抚摩她的头发,这是他向莉丝解释什么事情时的惯常动作——向她解释生意、房产、法律方面的事情。然而今晚不需要解释什么,因为欧文脱去工作服。他穿了一件深绿衬衫,下边是宽肥的同色裤子,外面罩一件亮桔色雨衣——这是他出外打猎时的装扮。脚上套一双昂贵的防水皮靴。
他手里拿着一枝猎鹿步枪,一把手枪。
“欧文,你不能这样。”
他把枪放到一边。“我刚才又和总监通了话。他们派四个人去追他。才他妈的四个人!他己经逃到水城了。”
“那是东面,他逃得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呀。”
“那并不重要,莉丝。想想看,他跑得多快。水城离他最先逃走的地方有七、八英里,他全靠步行。他可不是在迷迷糊糊地转悠,而是有目标的。”
“我不想让你去。”
“我只想去看看他们到底用什么办法抓他。”
“别去,”她说着,把他拉向怀里。她感到心里一阵骚动,这不仅是由于对刚才两人亲呢行为的回味。他的雄劲,他脸上显出的欲望,都极富诱惑力。她张开嘴热烈地吻他,不知自己真是出于情欲,还是只想把他揽在怀里,直到危险过去。
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拥抱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走到窗子跟前,她站到他身后。“你怎么不直接说出来,你是想亲自去收拾他?”
她打量着丈夫的背影,猜想此时他一定是满面怒容。但他却显得相当平静。“我不会做任何非法的事情。”
“哦,那么杀人算是非法吗?”
“杀人?”他压低嗓门厉声说,一边转过身来,朝楼上一扬头:“你乱说什么?她听见了怎么办?”
“波霞不会告发你,那不要紧。我想说的是,你不应当抓到一个人就随便……”
“你忘了印第安舍身崖案件了吗?”他反驳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受到更大的伤害。”
她像是挨了一耳光似的转过身去。
“莉丝……”,他很快冷静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瞧,他不是人,是个畜牲。你知道他会干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他振振有词地陈述他的理由:“他这回能逃跑,下次还能逃跑。在格洛斯特他居然能跑出去给你发信。下次他逃出来可能就会找到咱们家来。”
“他们今晚会抓到他。这次他们会把他关进监狱。”
“如果他的精神病没治好,他还会回到医院。法律是这么规定的。莉丝,新闻里报导说,他们打算把医院里的病人都放出来。每天都有这样的报导。也许明年,后年,他们会把他放到大街上来。谁知道哪一天他就会找到这儿来,到院子里,到卧室里。”
她开始流泪,知道自己无法辩解。
“我希望你和波霞到旅馆过夜。咱们已经堆了不少沙袋。”
她摇摇头。
“去吧。”
“不,欧文。雨还没下下来,水已经涨高两英尺。通向小河的码头那里还需要垒高一、两英尺。”
“那边我已经垒好了,填了不少沙袋,现在已经有三英尺高了。小河的水要是涨过了那个高度,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莉丝冷冷地说:“那好。要走就走吧。当你的英雄去吧。可我不走。我还要在暖房里贴胶带。”
“别管什么暖房了。咱们买了风灾保险。”
“我不在乎钱。看在上帝份上,这些玫瑰花就是我的命。要是把花毁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会出什么事的,最多打破几块玻璃。”
“听到广播吗?风速是每小时八十英里。”
欧文坐到她身旁,抚摸着她的腿,胳膊肘触到她的胸脯。
“我不想跟你争辩,”他平静地说。“我对你不放心。你最好去旅馆。等他们一抓到他——”
“你的意思是,等你一抓到他。”
“他们一抓到他,我就给你打电话。你们俩回到这里,咱们再一起把工作做完。”
他的眼里冒着怒火。“你想否认事实吗?莉丝,他在四十分钟里跑了七英里。他是有目标的。想想看!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那是个杀手,一个疯狂杀手!他有你的姓名和住址。”
莉丝没说话,只是轻喘一口气。她似乎听见胡鲁贝克在喊:“莉丝,莉丝,背叛的夏娃,美丽的莉丝。”
屋里响起一个愉快的声音:“现在去钓鱼太晚了点,是吧,欧文?”波霞站在门廊内,打量着他的一身装束。“你们散场了?”
欧文抽身往外走,眼睛仍看着妻子。
“我去收拾点东西,”莉丝说。
“要上哪儿去?”妹妹问。
“去旅馆,”欧文说。
“这么早?我以为那是最后一个节目,要等到那位疯大爷逛到这儿来找乐子呢。唷,对不起,我这么说话是不是太不严肃啦?”
“他比他们猜测的跑得更远。我要去问问总监他们采取什么措施去抓他。莉丝和你到附近一家小旅馆去住。”
“天,他该不会跑到这里来吧?”波霞问。
“没有,他朝东跑。”莉丝望着她妹妹。“到旅馆过夜更保险一些。”
“我不反对。”波霞耸耸肩,出去收拾她的背包。
莉丝站起来。欧文按了一下她的腿。这是什么意思?莉丝想。谢谢?我赢了。把枪递给我?
“我不会去很久。最多几个小时,来,帮我关上门。”
他们走进厨房,他吻了她好半天,但她知道,他的心已飞到田野和公路上,飞向他追捕的猎物。他把手枪装到兜里,猎枪扛到肩上,走出门。
莉丝关上门,上了两道锁。她走到窗前,朝车库望去。黑色的Cherokee“切洛基”汽车倒出车库,停了一会。汽车后部一片漆黑,她不知他是否在向她打招呼。她举起手来。
欧文开上了车道。他当然是对的。他比警察、总监、医生更了解胡鲁贝克。莉丝也一样。她知道胡鲁贝克并不是一个老实无害的病人;他并不是像迷途的羔羊似的在傻呼呼地闲荡;他那混乱的头脑里有一个清楚的目标。莉丝的这些看法并非来自事实,而是来自直觉。
她把脸贴在窗上。汽车的尾灯消失了。她仍然望着那黑沉沉的车道。
这就是我,她想,一个开拓者的妻子,目送着丈夫走向荒野,他将在这黑暗的夜晚去追杀一个要杀害他妻子的人。
汽车扬起的尘土渐渐落定,尾灯消失在东方的远山背后。夜又沉静下来。西边刮来的乌云遮掩了那一弯月牙。看不到风暴来临的迹象。一丝风也没有。好一阵,这一段高速公路全然悄无声息。
迈克·胡鲁贝克拉了一下他心爱的爱尔兰呢帽,拨开野草,直接走到二三六号公路的当中。他把手枪放回背包裹。
“上镇”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一再打转。他知道这两个字很重要,可老抓不住它们的意思。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柏油路面上,转着圈,努力在乱哄哄的脑子里搜寻答案。“上镇”是什么意思?
好好想一想。
上镇
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胡鲁贝克又朝东面公路的方向望去,警员们就消失在那个方向。密探!牵着又嗅又叫的狗。那些混蛋!一个穿灰,一个穿蓝。一个南部联邦警察,一个联邦政府警察——就是那个瘸腿。胡鲁贝克最恨那个瘸腿。
那人是一个密—探—,是他妈的联邦警察。
上镇
想到自己怎样耍弄了他们,胡鲁贝克的气消了一些。他离他们只有三十英尺远,手握张着机头的枪,躲在他们头顶上方高处一块凸出的山岩上,卧在一个泥潭里。他们走进草丛,发现了他有意留在那里的塑胶袋。听到他们异样的说话声,狗的咻咻声,野草的沙沙声,他惧怕得发抖。
胡鲁贝克记得警车上的彩色信号灯旋转起来。警察们回到汽车旁,瘸腿带着狗进了那辆货车。车开走了。
胡鲁贝克蹲下来把脸贴在潮湿的路面。
“再见了,小姐们……”
他眯眼看着公路,朝西面。他看到的不是黑色的柏油路面,而是那两个字:
上镇
那字渐渐停止翻动,终于立正站好,像规矩的士兵。
胡鲁贝克心里思绪万端,有各种复杂的念头,许多好主意。他开始朝前走去。“我要让你哭爹叫娘……”
上镇离此
对啦!
对了!他连忙走过运河。那些字都排好了位置:
岭上镇离此四十七英里
狗们走了,密探们走了。瘸腿坏蛋、迪克医生、医院、护理员……这些敌人都被他甩在了后边。他把他们都给耍了!
迈克·胡鲁贝克定下了神,不再感到慌乱。他要执行的使命像一颗晶莹透亮的宝石般清晰。他站下来,把一个小小动物头骨摆在木柱下的草中,祈告了一句。他走过了那个绿色路标牌,上面写着:岭上镇离此四十七英里。他走下公路,钻进草丛,匆匆朝西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