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丝·艾奇森放下收拾好的提箱,穿过潮湿芳香的暖房,走出板条遮阳棚,来到石板平台,观望着湖面。
黑色的湖水不停地拍打着湖岸。
她不安地发现在过去二十分钟里湖水又上涨了好几英寸。她朝左面望去,车库后边是一片低地,欧文在那里摞上了一摞沙袋。一条小河从那里流入湖里,河岸是草丛和沼泽。她不知堤岸是否能挡得住洪水,但她不愿走过那条又窄又滑的小道去那边察看。欧文做事很认真,她猜想堤岸该是摞得很结实的。湖水升到她与欧文作爱后打过盹的那排沙袋的高度,离最高一排沙袋只有十八英寸。
莉丝穿过花园中的棚格拱道往住宅走去,听到厨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准备好了,”波霞喊道。“你收拾好箱子了吗?”
莉丝走到屋前,望着泛黄光的窗子说:“喂,我得跟你说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你怎么了?”
莉丝把箱子放到厨房门内。“我要把沙袋摞完。把暖房里的窗子用胶带贴好。大概还得花一个钟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不过你要走也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叫辆车。”
爱米尔嗅到烤汉堡包和洋葱的诱人香味,但它懂得自己的职责,稳稳地坐在地上没动。
川顿·海克朝货车站的餐厅望了一眼,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那笔奖金,所以他也没去理会奶酪汉堡包的香气。他继续和公路巡逻警谈话。
“他真像是要去波士顿的样子吗?”海克问。
“司机是这么说的。那家伙老说什么波士顿是我国的首都之类。”
费纳走过来,说:“他学的是历史专业。”
海克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的。他们告诉我的。”
“他上过大学?”只在预科念完十一个学分的川顿·海克觉得挺不舒服。
“只读了一年就犯病了。不过他得了好几个A。”
海克丢开个人的悔恨,询问巡逻警察,可不可以请那个司机出来谈谈。
“唔,他已经走了。”
“他走啦?你没叫他等着吗?”
巡逻警耸耸肩,平静地望着这位非警方人员的眼睛。“这是寻人,不是追捕。我记下司机的姓名、住址,觉得不必叫他留下来作证。”
海克对费纳嘀咕说:“地址可以是假的。咱们怎么办?给他寄张明信片?”
巡逻警说,“我问了他几个问题。”
海克从爱米尔身上解下项圈。巡逻警比“小孩”的样子更年轻,所以在这群人中显得最没有权威。公路巡逻警察大队从另外的预算开工资,他们那里不裁员。海克当初本可以当一名公路巡警,但他的志向是当真正的刑事警察。
“他穿什么衣服?”
“工装裤,皮靴,工作衫,呢帽。”
“没穿外套?”
“好像没有。”
“他喝酒了吗?”
“嗯,司机没说。他也没问。没想到有这个必要。”
海克又问:“他手里拿着东西吗?袋子?武器?拐杖?”
巡警不安地看着他的笔记,又看了看费纳。费纳点头示意他回答问题。“我不清楚。”
“他的样子凶吗?”
“不凶。司机说,他有些傻呵呵的。”
海克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又问:“还有一个问题。他的个子究竟有多大?”
“司机说,他身高大概有六英尺五六的样子,体重三百五十磅。腿粗得像半扇牛排骨。”
“半扇牛排骨。”海克凝望着黑沉沉的东方。他重新给爱米尔套上项圈,拿出胡鲁贝克的短裤让狗嗅一嗅。“去,找!”
爱米尔顺着公路边跑去,海克放出牵索,直到摸着二十英尺长处的索节,然后也跟着往前走。费纳和猎犬们都跟了上去。走了不到五十英尺,爱米尔转身慢慢朝一间坍塌的破屋走去。屋里没点灯,院子里杂草丛生。窗子里的一块牌子上写着:“猎具。制作鹿标本。经营皮毛。”
“他会在里面吗?”“小孩”紧张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子。
“难说。有时候连爱米尔都会被这些动物制品搞糊涂。”
海克和费纳把狗栓在篱笆桩子上,掏出枪来,几乎同时推上子弹,打开保险。海克心想,我可不能再受伤了,这回没买健康保险。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医疗费,而是那灼热的枪弹会射进自己的肉体。
“川顿,你不必跟我们一道冒这个险。”
“从那人介绍的情况看,咱们全都得上。”
费纳点点头,示意小孩去后门,他和海克悄悄走到门廊下。海克望着费纳,费纳耸耸肩,举手敲门。没有回答。海克倾身从一肩昏暗的窗子往里看。他嗖地朝后一蹦,尖声叫道:“哎呀,天啊!”
费纳举着枪凑到窗前一看,随即笑了起来。离那肮脏的窗子几英寸处有一只用后腿直立的黑熊标本,正瞪眼恶狠狠地望着窗外。
“狗娘养的,”海克说。“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随后他们发现了胡鲁贝克闯入的那扇门。他们小心地进入屋内,互相掩护着。他们发现了那疯人在店里折腾的踪迹,但他显然已经离去。他们收起手枪。费纳让小孩向海弗山报告他们现在的方位,并告诉他,胡鲁贝克确实是朝波士顿方向去了。
正待上路,小孩忽然喊道:“等一等,查理。这里有样东西。”
海克和费纳命令狗们蹲下他们走到屋后那年轻人持枪站立的地方。“瞧。”他指着一间工棚。门口有血迹。
费纳的手电筒照到一具野獾的尸体。
“是他干的吗?为什么?”
“妈的,”海克惊愕地嘀咕了一声。他没有看野獾的尸体,却望着天花板下一根细横梁上吊着的捕兽夹——是大号钢夹,可以轻易地钳断狐狸或野獾的脖子。
也可以钳断狗的腿。
海克感到惊愕的不是这些捕兽夹,而是横梁上的三个空着的小木桩。显然那里原来曾挂着三副钢夹,最近才被取走。三个小木桩的正下方有几个带血的巨大靴印。
他们走回公路,按照海克的建议缩短了狗的牵索。他把他那辆小货车交给另一个警察,那人留在货车站,以防胡鲁贝克又转悠回来。小孩开着警车配合海克和费纳搜索,警车关了前灯,只开着琥珀色信号灯。众犬嗅过胡鲁贝克的短裤,又上路了。
“走在他妈的马路当中,”费纳干笑了一声。“这家伙绝对是疯子。”
海克没有答话。最初的那阵兴奋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夜晚变得越来越严峻。他们的搜索对象不再是一个大个子傻瓜。川顿·海克又像四年前那样感到一种寒冷彻骨似的恐惧。那次他站在亮着霓虹灯的一家饮食店外面,只见眼前一闪,他以为是风吹树枝的晃动,哪知是枪弹的闪光。他只觉腿上猛地震了一下,柏油路面就朝自己的额头扑过来。
“他会下钢夹来对付狗吗?”费纳问。“谁也不会那样对付狗的。谁也不会那样伤天害理。”
海克弯腰扶起爱米尔的右耳,上面有一个圆洞,大小正同等于一枚零点三直径的枪弹。费纳憎恶地打了声惚哨,川顿·海克吆喝道:“爱米尔,找!”
莉丝在暖房里往玻璃上贴胶带,贴成很粗的×形。她还记得二十五年前往暖房安装这些玻璃的情景,她母亲站在工地,手臂交叉在胸前,眼睛严厉地盯着做活的工人。母亲常常皱起眉头,因为她相信,你越露出警惕的模样,别人就越不敢欺骗你。
莉丝边贴胶条,边在暖房里缓缓移动。她听到背后有响动,回身一看是波霞在地上的一个纸箱里搜寻东西。她终于脱去了纽约大都会的时髦服装,听从莉丝的建议,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衣。莉丝不由得又向她道谢,感谢她留下来。可波霞只是抓起几卷胶带便匆匆离去,嘴里念叨着:“这房子的窗户真他妈的多。”
随即传来她上楼的脚步声,像一个小姑娘蹦跳着去接电话似的。
莉丝忽然意识到暖房里的顶棚灯还亮着,是欧文找麻袋时打开的。她关上灯。莉丝很尊重植物日常的生态循环——只要做得到,她自己从不愿让闹钟吵醒。她认为身体的节奏是与灵魂的节奏相协调的。植物也和人一样。她装了一排五百毫微米人造太阳灯,在阴天时补充光照;又装了一组蓝、绿色低瓦灯,供夜间照明。这组柔和的小灯既能为暖房照明,又不打扰她的花木睡觉——她相信花木们也需要睡眠。
这是一种园艺家所说的暖花房。母亲在暖房里到处装着旧式的暖气,可这种暖气老出故障。那女人似乎生来就对科技不感兴趣,情愿听凭自然和命运的安排,让她的玫瑰花自生自灭。莉丝可不满足于这种状况。毕竟已经到了电脑时代,于是她在暖房里装设了微电脑调温系统,即便在最寒冷的夜间暖房里也要保持在华氏62度以上。房顶上还装上自动换风扇,南面玻璃墙上装着滚轴式百叶窗。
暖房长35英尺,宽20英尺,一边是埋在沙中的插枝、树苗;另一边是种植成熟花木的花圃和育种花台。插枝区的地下铺设着土壤保温线、水管、自动控制喷头、毛细管沙台等向花木提供水分。与暖房相连的盆栽区和板条遮阳棚铺的是水泥地面;暖房里则是砾石地,中间贯穿着曲折的石板路,取代了原先的水泥地。这是一种深沉的蓝绿色石板,莉丝亲自挑选这种颜色来纪念将要诞生的“劳伯歇蓝玫瑰”。她的雄心是培育出一种野兔凫毛般的亮蓝色玫瑰,以她的名字命名,载入《全美玫瑰花品种录》中。
两只雌犬忽然激动地扯着牵索往前冲。追捕者同时拔比枪来,海克的枪张着机头。一只野物——吃乡村垃圾长肥的獾子——蹦起来逃走,环圈毛纹的尾巴隐没在树丛中。两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海克放下他那把老式德国枪的机头,叫爱米尔蹲下,等着查理·费纳咒骂他的雌犬,让它们再闻一次胡鲁贝克的短裤,恢复对气味的记忆。海克凝望着四周那似乎是没有尽头的田野。它们从胡鲁贝克偷兽夹的棚屋出来已经走了五英里路,几条狗却仍在柏油公路上追寻气味。海克追捕过的逃犯中从没有人像胡鲁贝克这样死心塌地沿着公路逃跑。这种做法似乎愚蠢透顶,但现在看来却是计高一筹:他采取了与人们的预想相反的行动,这就为自己争取不少时间。海克心里闪过了一个短暂的念头:他们似乎十分错误地估计了胡鲁贝克。这想法使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费纳的猎犬们又回到路上,两个追踪者在旷无人迹的公路上赶路,头顶上是一片漆黑的夜空。
这条公路从一些零星小乡镇中穿过,是本县比较荒僻的地区。胡鲁贝克如果想去波士顿,他就绕了远路。不过,海克想,这条路线更高明,因为这一带人烟稀少,也难得碰上车辆和警察。
他们跟在狗的后边,把牵索收得很短,以防狗碰到兽夹。朝东走了才三英里,胡鲁贝克的足迹就转到北面,上了一条土路。一百英尺远处有一家简陋的路边餐馆。
爱米尔嗅到新的踪迹,领着他们沿着土路转向东北方。离那家餐馆不到二百码处,他们发现了胡鲁贝克转向田野的地点。“等等,”海克低声说。
费纳和海克把牵索收紧,这回他们再也用不着狗来帮忙——离他们不到五十码处的林子里传来了胡鲁贝克的喊声。
费纳揪住海克的胳膊,两人都站住了。“小孩”伏到地上。他们听见树林里传来胡鲁贝克凄厉的呻吟声。
找到了胡鲁贝克,海克高兴得忘记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他向费纳和小孩打手势,那是警察们接近攻击目标时使用的一套身体语言。他把一个手指按到唇上,指一指声音传出的方向,示意费纳和小孩向前进。海克弯腰低声对爱米尔说:“坐下。”狗卧了下来,但显出因为退出行动而不高兴的样子。海克把它拴在一棵树上。
“我从这儿插过去,”费纳轻声说,口气里带着指挥者的口吻。海克当然不想争夺指挥权,但他绝不肯失去亲自逮住猎物的机会。领取奖金时可不能有争议。他朝费纳一点头,拔出自己的德式手枪。
小孩眼里闪着光,手上举着枪,再也不像个小孩了。他按照费纳的指示包抄到树林北边,海克和费纳走到土路中间。他们移动得极慢,也不能打手电筒。茂密的铁杉像伞盖般把那片林子遮得黯然无比。
吟唤声更响了。凄厉得令人心颤。
海克看见一辆车——一辆长拖车,停在树荫里。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心想发出呻吟的可能不是胡鲁贝克,而是这辆车的司机,被那疯子打伤了。也许这正是胸部受了重伤的司机在痛苦呻吟。他与费纳默默地互望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与自己想法相同。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进。
海克看见他了,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迈克·胡鲁贝克,腰身如此粗胖,样子都走形了。
他的吟唤声像一条发狂的狗。
他躺在地上,想爬起来。也许他跌了一跤,摔伤了。也许是被那辆大卡车撞伤了。
也许他听到雌犬的叫声,故意装作受伤的样子,想把追捕者引诱过去。
海克和费纳的对面,“小孩”匍匐着出现在空地的另一边。费纳举起三个指头。年轻的警察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费纳扣上扳机,另一只手举到头顶,用手指示意:一……二……三……三个人同时扑向空地,三枝枪指向前方,三把手电筒的强光一齐照射着面前这个庞大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