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乙一 本章:第三节

    高中毕业后,我靠打工过日子。我既没有上大学的头脑,也没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公司。

    对于父母来说,我一定是个一污点。在亲戚之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进一所有名的大学,表姊也当了银行职员,而我却做每小时不到一千圆的打工,至今还向父母要零用钱。

    高中毕业后第二年的一月举行成人式,我坐古寺开的车前往举行成人式的城镇会场,车子并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说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数理科的大学。我问握着方向盘的他:

    “大学毕业后,准备去哪里工作?”

    他摇了摇头。

    “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为有东西想要研究。”

    我问过他想研究什么,可是因为内容太深奥,我立刻就忘了。不过古寺抱有明确的目标,生活显得很充实。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身体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难,那并不只是因为穿西装打领带的缘故,而是由于我觉得和古寺相比,我只是个打工混日子,没有为将来打算的可悲角色。

    车子停在会场外的停车场,下车后,才发现外面飘起了细雪。入口周围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都是身穿西装或和服,和我们同年龄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学时期曾经见过的人,有从未搭过话却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还有一些关系微妙,是朋友的朋友,有见过面但是不认识,也不知道该表现得热络一点或怎样才好,而我竟然都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我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络,现在还会见面、常常一起玩和说话的,就只有古寺一人,所以当看到那些久违了的脸孔时,我觉得很怀念。

    “喂,她不在这里啦!”

    正当我们一边避开人群,一边向前走的时候,古寺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什么?”

    我不懂他的意思,于是反问。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语气显示他不是在嘲讽,也没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断黄瓜似的直截了当。

    不是……我想这样回答,可是没法说出来。

    我无法否认古寺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但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识中寻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识的动作,这让我很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听说她这三天感冒了,所以今天不会来,是听我爸妈说的。”

    “哦,是吗?”

    那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是无关痛痒地答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否掩饰得住内心的动摇。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坐火车要花近一个小时,但她还是每天从家里去上学。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觉很奇妙。但我们几乎不会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时间不一样的缘故吧!

    “我呀,结婚了!”

    五年没见面的同班同学桥田说。我和他其实没那么要好,但我们都参加篮球社,而且都是幽灵社员。我们有着“都是同类”的自卑意识,所以彼此都还记得对方。

    “我老婆现在正怀孕呢!”

    他们家好像是从事建筑业的,现在他子承父业,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还满厉害的嘛!”

    我打从心底对他说。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老婆”这个词的存在。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他偏着头问我。那可是个让我悲伤的问题。

    “对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现在怎么样了?因为是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不过像我这种人啊,她是一定不会喜欢我的,何况她又长得漂亮。可是,高中时完全没听过她谈恋爱的事情。”

    话说回来,桥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对于高中时代的她几乎一无所知。

    请各位进场,成入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中传来入场的通知,于是我们停止交谈,走进摆满椅子的会场内。

    成人式后过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级饭店兼职当服务生。宴会厅位于饭店的三十八楼,几乎每天都会举行婚宴或公司派对之类的,我在那里做些端盘子、收拾碗碟,或者摆放桌椅之类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会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厅内,接受着无数目光的赞美与祝福,全身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有一次,举行婚礼的新郎年纪比我还小,却已经拥有家庭,在社会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会进行的时候,我必须为客人端茶、倒水,处理他们的各种要求,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当手头空下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觉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经做过的预报——他对我和清水开的那个该死的玩笑。

    上中学以后,古寺就不怎么和我说起未来预报的事了,我也没有特意去问他,大概是玩腻那个游戏了吧!我们还有其他更热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欢的乐团,或是三更半夜沿着海岸飘车。就像对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反应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突然觉得无聊,而那个未来预报也不过就是如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工回来以后,母亲做的晚饭早已变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从小学时就开始养的狗也对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来也没把我当作家里的一员。

    然而那一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还没睡觉。

    母亲对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会告诉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亲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偶尔在超市碰到了,甚至还会聊上好几十分钟。

    “你平时的行为还有生活各方面,全都会传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亲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态度,我通常会笑着回答,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总会不自觉地调整坐姿。

    那天母亲一看到我回来,便用一种“你可能听说了吧”的语气告诉我:

    “听说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从小身体就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负责送面包给请假在家的她,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我还以为她长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小学的时候,那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午饭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后才可以去休息玩耍。当大家都到操场上玩的时候,他们则得待在安静的教室里和食物奋战。

    清水就是那样的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还是因为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她大多都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记得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发现她正在盯着午餐发呆。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什么尴尬,只是一般的相处。

    清水单手托着脸颊,一脸无趣地用汤匙戳着盘子,金属餐具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由于午休以后要进行打扫,所以吃过午饭后都会把桌子移到教室后面。当时桌子都已经移到教室的后面了,清水就对着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挤在后面的桌子中间。

    “你还在吃啊!”

    “……我讨厌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吃的起司鸡胸肉。我当时想,我这么喜欢的东西,你却说讨厌,这家伙真是有毛病。

    外面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相较之下教室更显昏暗,让人觉得寂寞。

    听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时,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里吃午饭的样子。

    她住的那间医院就在我打工地点的那条路上,是一家很有规模的医院。经过那家医院的时候,病房大楼总让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边,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将近十年。

    然而关于她的事,我却总是极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觉得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正常地生活。

    饭店的宴会厅里,有两种人在工作,一种像我一样是兼职的,另一种是和饭店有正式合约的正式职员。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分别,正式职员当然比兼职员工尊贵得多,年纪比我小的正式职员都会露骨地对我投来一种眼色,彷佛在说:“这家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认,打工族是属于社会下层,而收入不稳定则是许多原因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地位,谁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说明自己的状况以后,他便开始向我说教:“真是没出息啊!”而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安慰,例如:“虽然现在处在人生低潮,但是将来……”

    在饭店里听到正式职员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没用的人渣。

    我的确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没有大学学历,没有正职,将来也没有目标,只是茫然地过着兼职的日子。

    反观古寺却顺利地提升自己的学历,在成人式上遇见的桥田也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和美满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漆黑。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终于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打工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家,就这样每天默默无为地重复过日子。我一天所说的话,充其量只是和家里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饭店里的赔礼道歉而已,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许谁都不会察觉。

    每当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哀伤,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总会看到那些快乐微笑着的行人或带着孩子的幸福家庭,这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来。

    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常会因为苦闷而双手抱头。四周的墙壁、天花板、那个密闭的空间,都让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压力,耳中只听见时钟的秒针刻划出时间的声音。

    我想起中学三年级时,曾经对自己的将来作过的思考。

    那时我觉得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实在无聊透顶。自己曾多么愚蠢啊!我不愿在拥挤的电车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呢?我心里讨厌那种无聊的生活,但是那时除了逃避眼前的课堂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时间啊,多希望能够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我并不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会比现在活得好。

    未来潜伏着不安,过去又有后悔纠缠着,人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确是在自暴自弃。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现醉鬼的,因为那是祝贺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但是那个醉鬼也许在来这里前就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我在饭店大厅里用银色托盘送冰水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醉鬼在缠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于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泼向那个醉汉。

    我被正式职员从大厅带到里面,然后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呀你呀,你以为自己当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没有那样想。”

    “笨蛋!那种情况,只要让他安静下来,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岁的正式职员瞪着我,并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语中插入“低能”一词来教训我。

    一回过神,我已经揍了那小子的脸。我们的斗殴因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结束,但是先动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辞职。

    打架时,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晚上痛得很厉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须去医院一趟。

    我躲在被窝里思考从今以后的计划,首先,必须买些求职杂志找地方打工。今后自己应该怎样过下去呢?会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张即将沉没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见陆地,只有不安和忍惧伴随着。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开灯,打开了窗户。因为是深夜,每家的灯都是暗的,寂静的住宅区之上,是一片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虽然知道她现在住院,不在那房子里,可是我的视线却像被紧紧地黏住一样,无法挪开。

    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患了重病。

    虽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想着她。她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总是想像着她的情况,比如说:她现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样看着电视,或者,她现在也许因为忘了带伞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这种精神变化是来自古寺的未来预报。

    每次当我体会到那种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时,我都会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并不是在想古寺的预言是否真会实现,而只是想,她就在这世上的某处,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时间里生活着。

    我认为对于她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的话,在苦恼过后,我一定会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对我如此重要,是因为还有更确实、紧密而单纯的东西存在。我没法清楚说明那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受伤后,让筋疲力竭的灵魂可以依偎的一种东西。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总是如此。总有一天,我必须脱离那种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独立,也不能老是把这个“总有一天”一直向后延。

    我决定去医院看病的时候,要顺道探望在那里住院的清水。我必须见到她,然后让自己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疗方法。


如果您喜欢,请把《寂寞的频率》,方便以后阅读寂寞的频率第三节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寂寞的频率第三节并对寂寞的频率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