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心目中的英国马都是娇生惯养的,正想不知要怎么侍候它们呢,可是看过四五个马厩以后,就明白这个马场的马并不像他所想的,这让他更加兴奋。不管是哪一种,纯种的也好,混种的也好,矮种的,或是小马,它们身上光溜溜的毛,都是马夫辛勤洗刷的成果,而不是在温暖舒适的马房抚育出来的。博来的养马经验让他毫无疑问地这么下结论。这些马身上惟一配戴过的装饰是各种颜色的锦标:样子像玫瑰,有红、蓝、黄各种颜色,这样的装饰在马房里再恰当不过了。
开始时,是由碧翠领头一一介绍,马夫葛雷在一旁帮着腔。可是在场的人都懂马,对每一匹马免不了都有意见,于是原先有模有样的介绍逐渐成了“自由发挥”。
博来也注意到碧翠尽量让西蒙有说话的机会。
“你记得‘特拉’吗? 这匹是她和一匹叫‘冷钢’的公马生的。”介绍人成了西蒙,而不再是碧翠了——这必然是碧翠有意的安排。
那对孪生姊妹很快就累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露丝本来就对马一点也没有兴趣,珍妮则又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她心里也很不习惯现在这一切就要全归一个她并不认识的人来管。葛雷也和碧翠聊着聊着,渐渐退出他们的谈话了。现在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博来和西蒙面对面。
西蒙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好像这个下午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而博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只不过对马的认识相当道地罢了。西蒙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博来也时不时地应和两声。
碧翠听着他们的谈话,没有去打扰他们。
这许多年来经营莱契特全盘家业的是碧翠,但亚叙别家每一个成员也各按各的兴趣,管着不同的事。爱莲主要管的是坐骑及打猎的马,西蒙管打猎及表演跳跃的马,碧翠则管小马和母马。当孩子的父亲比尔在世时,坐骑和打猎的马只是供家人们休闲用的,有时若是有一两匹特别好的,碧翠便会专程从伦敦来一趟,帮她哥展示。这许多次的展示,让人们对莱契特的名字逐渐熟悉起来,倒成了很不错的广告。
因此在比尔去世后,他的儿女们在碧翠的监护之下,就把他们的马房变成专业的养马场来经营了。
“盖兹先生要我问你说,他可不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马房里一个助手对葛雷先生说。
葛雷先生道了声歉,回马房去了。. 四柱子走到它的房门口,冷冷地看了博来好一会儿,然后用它罗马式的鼻子推挤了他一下。
“它一直都是珍妮的马吗? ”博来问。
“倒不是,”碧翠回答:“本来是买给西蒙当十四岁的生日礼物的。可是西蒙长得太快了,一下子就嫌太小了,那时候珍妮才四岁,可是已经不想骑那匹叫‘雪伦’的小马,吵着要一匹‘真正的马’了。所以四柱子就给了她。几年下来,珍妮已经把它折腾得什么礼仪都不顾了,可是他们俩倒是彼此满投合的。”葛雷回来,说盖兹真正要见的是亚叙别女士,他想和她谈一谈围篱笆的事。
“好,我马上过去。”碧翠回答道。等葛雷走远,她转头对博来和西蒙说:“
他其实是想看博来。可是我要让他等到明天。这家伙总是找机会达到目的。你们俩如果还想再看看马,要记得回家喝下午茶。天黑以前我要和博来去看跑马场。”
“你记得盖兹吗? ”西蒙问,顺手打开另一个马厩。
“不记得。”
“他是维塞农场的一个承租户。”
“那原来的魏勒先生呢? ”
“他死了。盖兹就是魏勒的女婿,现在他管那个农场。”西蒙发给他的这张牌,正是他需要的。他想看看西蒙究竟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西蒙似乎只专心把一匹马从马厩里牵出来。
“最后头这三问马厩里的马都是新买的,是从展览会上看好才买回来的。这一匹最棒,是一匹叫‘高树’的公马和叫‘高叫’的母马的产品,今年四岁了,叫‘提波’。”
提波浑身都是黑毛,连一丝杂色都没有。博来很少见过这么好看的马。它风度翩翩地走出马厩,似乎也能感受到人们对它的欣赏,而且很高兴它的高大俊美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可是博来又隐约感到这匹马有点虚矫,也许是它两腿并拢的站立姿态吧,反正不管怎么看,就是觉得它的外表和它眼睛透出的自负有点不一致。
“很不错吧? ”西蒙得意地问。“很少看过这么好看的马。看看它的骨架子吧。”
西蒙又加了一句:“也跑得好极了。”
博来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匹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怎么样? ”西蒙等着博来的意见。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西蒙笑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它的自满是有理由的。”
“没错。”
“它不但长得好,也跑得棒极了,还可以跳过阳光下任何东西。”
博来向前对这匹马表示友好。提波接受了他的表态,可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它的样子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一般。
“想不想骑骑看? ”
“当然想。”
“它今天还没运动哩,该让它动一动了。”西蒙叫了个马夫:“亚瑟,帮提波拿个鞍来吧。”
“要双鞍吗? 先生? ”
“不。轻鞍就可以。”等马夫走开,他又对博来说:“它的嘴想玩你的手哩。”
博来看着提波老想打开嘴,把他的手含起来,心想:这也许只表示这匹马不轻易顺服他这个“西部牛仔”吧。
他们俩趁着亚瑟为提波上马鞍的空档,又看了另外两匹马。
“你骑哪一匹呢? ”博来看到西蒙把其余的马牵回马厩,这么问西蒙。
西蒙把马厩的门闩上,转过来向着博来说:“我以为你想一个人到处看看。”
博来因为这突来的好消息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让它太过得意了。”西蒙又加了一句。
“不会的,我会让它乖乖地。”博来一面说,一面跨上他生平第一次骑上的英国马。
他从亚瑟给他的两条马鞭当中选了一条,便将马转向草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上哪儿去? ”西蒙似乎很惊讶地问。
“到草原那一头去,”博来回道。西蒙问话的口气,好像是说博来已经打定主意去哪儿似的。
如果西北边门外那条通往草原的捷径已经关上了,西蒙应该会告诉博来的;如果那条捷径还是开着的,那么西蒙还有另一件事要牵挂呢。
“你选的鞭子不对,不能用来关门。或者你只要跳过栅栏去就好? ”西蒙的口气好像是在质疑他。
“我会下来把门关上的。”博来平静地回答道。
他慢慢地让提波走向草原的中央。
“他会作弄人哟,你得留神。”西蒙叮咛地说。
“我会注意的。”博来说着,走向里面的门,亚瑟已经等在那儿准备为他开门了。亚瑟对他露齿一笑,说:“它可刁着哩。”
博来转了个弯,走上小径,心里还咀嚼着亚瑟所说的“可刁着哩”的意思。很久没听过这个形容词了,应该是说这匹马有点聪明,也有点狡猾吧。是啊,提波是匹刁马。
这匹刁马胸有成竹地走过两边长满红色小花的碧绿小径。它的耳朵直竖,直向那片草皮走去,等着好好跑一场。当他们来到另一头的棚门边,提波的身子扭动了一下,似乎准备跳过去。“不,”博来拉了一下缰绳,它也马上就停下来。棚门是开着的,但因为上面有一个牌子,工整地写着“请关上棚门”,博来还是调整了一下提波的位置,好让他把棚门关上。提波很能了解骑在它背上的人的手和脚跟的指示,而且一点都没有疑问;它沉稳的自信心对博来也是新的体验。博来很兴奋而高兴地试了好几次,不管走到哪里,提波都能顺从他的手和脚的指示。
“你真是太棒了! ”博来轻声地对他说。
提波的耳朵朝他颤动了一下。
“你真是太神奇了,”他说着,夹紧膝盖,向着草原那边骑去。提波开始轻轻地跑起来,迎着他们的是高处的一丛丛的杜松和金雀花。
这就是骑上一匹好的英国马的体验了,博来愉快地想着这种不需要特别使劲、几乎和马合而为一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平整好看的草皮在他的脚下飞逝,马蹄所经之处,并没有尘土扬起,这是博来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这就是英国了。“英国,英国,英国,”马蹄声似乎这么叫着,就如小鼓轻轻地敲在草皮上一般。
我不在乎,他对自己说。我不在乎我是个罪犯,我是个骗子,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得到了我所想要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天哪,多么值得! 即使明天我就死了,我也一点不遗憾! 他们来到了草原的顶端,前面正好有两排矮树丛,形成了一条大约五十码宽、顺着山脊绵延的天然通道。艾力.洛丁忘了向他提起这条通道,给他看的地图和鸟瞰图上也没有。他仔细地思索了一下,可是提波好像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它对这两排矮树丛中间的道路好像相当熟悉。
“好吧,”博来想:“看看你能做什么。”
博来也不是没骑过快马,而且经验还不少呢。他曾经骑过跑得箭一般快的马,而且还赢了不少钱。如果光是跑得快,他倒不觉得有什么。让博来感到意外的是:这匹马竞可以如此不着痕迹地逐渐加速,就如同在游乐园的旋转马,由缓慢到飞快,全由机械来控制一样。
柔软的空气从他的面前吹拂而过,轻轻地在他的耳边搔弄着,阳光下的青草味混合着金雀花的香气,加上马鞭的皮革味,传进他的鼻孔。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 跃动的马蹄这么说。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 博来的血液也这么附和着。
即使明天我就死了,我也一点都不后悔! 走到这段路的尽头,提波自动地停了下来。
可是博来一向不让他所骑的马自作主张,所以他向南边转了个弯,让提波继续往前走。提波也没有意见地服从了。
“我的好哥儿们,”博来用手指顺一顺提波光滑的颈背,爱惜地说:“英国马都像你这样吗? 或者你是特别的一匹? ”
提波稍稍低下头,享受博来的爱抚,似乎这是它应该得到的。
就在他们往回走时,博来的注意力被眼前的乡间景致所吸引了。这就是洛丁给他看的地图上的那片村庄啊,只不过洛丁的地图是由南往北画,而他现在是由南边看过去罢了。这就是喀莱尔村庄的全景了。
在他下面左边一点,便是莱契特的红屋顶了,整栋屋子坐落在跑马场的中央,左边是教堂,建在一处稍微高起来的台地上。再继续往左,则是喀莱尔的农村,在绿树丛中躲着一排排屋顶。村庄过去,地势渐渐高起来。使得它的南面形成了个小山谷,这就是喀莱尔宅院,寄宿学校的所在地。
在他的正对面,则是一道绿色的山坡,叫坦壁区,是通往一个古老的采石坑的必经之路,最顶上则是一个山毛榉的树林。过去那儿有十棵山毛榉树的,现在只剩七棵了,从这儿看过去,景观还是很美。
根据他对地图的研究,坦壁区的对面是一道一英里半左右的山坡地,直通向一道断崖,这就是柏特·亚叙别跳下去的地方。山谷的另一边则是一片农地,和西势镇的郊区接在一起。而在坦壁区靠近喀莱尔宅院的地方则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海边去——就是他告诉桑度先生八年前他离家出走的路线。
蓦地,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他利用来占便宜的那个悲剧正在眼前。在亚叙别家的房子里,他虽也看到一切与柏特相关的事物,但因为还要应付许多人、事,还得留神着说话不能泄了底,所以多少比较分心;如今在空旷的野外,他清楚地看到八年前,那个小男孩,就是这样消失在山谷的另一端,把他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拥有的一切,一点都不眷恋地、远远地抛到他的身后。
一辈子与人没有什么关联的博来,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不幸是如此地与他息息相关。当洛丁在那个小饭馆对他提起柏特的名字时,他对这个拥有那么多、却禁不起一丁点打击的孩子只有藐视地轻叹一声“可怜的小东西”。后来,洛丁又带了那些照片到可优花园,他看到照片中的柏特以后,才隐隐然有一分奇怪的认同感。
“这一个就是柏特,那时他大约十一岁。”在可优花园的铁栏杆旁,洛丁曾经悠闲地一脚踏在栏杆上这样对他说,并且递给他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用伯朗宁照相机照的相片,博来接过来时,除了感到好奇外,并没有迫切地想多认识他。
可是,此刻的柏特对他而言,再也不是一个只存在他脑子里的“可怜的小东西”
了。他是那么鲜活地呈现在博来面前。是一个很令人喜欢的人。博来甚至觉得,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过去他对柏特这个人似乎隐隐地排拒着,可是现在柏特已经成了他的好伙伴了。
他又突然地为柏特悲伤起来。
“叮——叮——! ”山谷下传来几声模糊的敲打声,博来的眼光扫过坦壁区,落在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子上头。
啊,那就是铁匠的铺子了,就在离村子西边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在地图上画的是路旁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标志,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则是一间耸着黑烟囱的小铺子,铺子里的铁匠则长年用铁锤为这个寂静的村子制造出敲打的音乐来。
整个村子的景致,就如同他在初级法文课本里所看到的“我的家乡”的插图一样。若是再加上有人从教堂走出来,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邮差,那就和课本的插图完全一样了。
博来从提波的背上滑下来,并且按他一向的习惯,把马的腹带放松,接着便在围绕着金雀花和杜松的地上坐下来,忘情地欣赏着这一片美好安宁的英国乡间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