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白云轻轻地飘动着,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地,在四下流转着,微风在杜松丛中穿梭,又吹得青草左摇右摆。提波嘴里发出微小的嘶嘶声,似乎有意在卖弄它的优越。博来恣意地享受着乡间的宁谧,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突然,提波的头微微抬了一下,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就在同时,他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像是诵朗诗似的念道:“别回头,也别动,闭上眼,猜猜看,我是谁? ”
声音带着一点伦敦腔,也带着一丝矫揉造作。
就像每一个被这样作弄的人一样,博来当然不会照这声音的指示,他很快地回过头去。躲在树上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材胖胖的,头发带着褐色,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说也奇怪,既像是很灵活,却又像是昏昏欲睡。
当这双眼睛看到博来时,差点蹦了出来。
“哎呀! ”女孩几乎尖叫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西蒙呢,原来你不是。”
“我不是西蒙,”博来说着,准备站起身来。
可是在他行动之前,这女孩已经从树上跳到他背后的草地上了。
“天啊,你吓了我一跳。我猜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失踪好几年的哥哥,对不对? 你一定是了,你长得跟西蒙真像。错不了。”
博来也说他就是。
“你甚至和西蒙穿一模一样的马装哩。”
博来告诉她这套马装是西蒙的,并且问道:“你认识西蒙? ”
“当然认识啦。我是希拉·巴斯勒,是喀莱尔学校的寄宿生。”
“哦。”就是爱莲口中那所逃兵的学校,那个没有一个学生肯背九九乘法表的学校。
“我一直想尽办法想和西蒙谈一场恋爱,这可是不容易咧。”
博来不知道如何搭腔,可是看来她好像也不需要人们口头的鼓励。
“在喀莱尔宅院这个学校,我总得设法找点乐子。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无聊! 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脱光衣服走进校长的办公室去,你猜猜他怎么说? 天啊,这位老兄竟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该减减肥了? ’这家伙只看得起有名望的人,如果你爸爸或妈妈没有在名人录里头,你在喀莱尔可就一点地位也没有。我爸爸虽然没有在名人录里头,可是他是百万富翁,这也很不错呀,对不对? ”
博来应付地说没有错。
“我好几次对西蒙炫耀我爸爸的百万家财,你知道,西蒙一向很看重投资理财的事,可是呢,他好像对我不怎么有兴趣。好一个势利鬼,你说是不是? ”
“是吗? ”
“你不知道吗? ”
“我今天才和他见面。”
“那当然。你刚回来嘛。我了解西蒙并不是太高兴。现在你回来了,把他的财产拿走,也许我有更多机会和他在一起了。等着瞧吧。他常来这儿,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坦壁区那边。”她的下巴朝山谷另一个方向努了一下。
“这里是最容易逮到他独自一人的地方。所以我看到这匹黑马时,还以为是他哩! ”
“很抱歉。”博来谦和地说。
她转过来看着地。
“我想如果我勾引你,恐怕不好吧? ”
“不好。”
“是因为我和你不同类型,或是我不是你所想要的? ”
“我想恐怕和我所想要的不同吧? ”
“我也这么想,”她也同意了:“你简直像个修道士一样。真奇怪,你和西蒙长得那么像,可是气质却那么不同。
西蒙绝对不像修道士,盖兹家的女儿可以证明。我一直想学盖兹家女儿的样子,可是没有用。她长得和牡丹花一样漂亮,可把西蒙迷死了。“
事实上,眼前这个女孩也像牡丹花一样漂亮。博来看着她湿润的嘴唇,和钮扣下面丰腴的胸部,这样想着。
“西蒙知道你喜欢他吗? ”
“喜欢他?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只是想和他谈一场恋爱,找找乐子,一直到我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如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呢? ”博来问。
“我以前在修道院上学,可是我把那个地方搞得鸡犬不宁,所以就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本来以为来这里一定很不错,又不必做功课,也没有什么规定,可是一点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这么无聊! ”
“你不能找一个可以代替西蒙的人吗? 我是说,一个比较——随和的人? ”
“找不到。起先我还真找了好一阵子哩。要找一个又聪明又好看的可不容易。
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你不能否认,西蒙真的长得很好看吧? 在以前的修道院,我也看过一个满英俊的花匠,可是就没有西蒙的长相那么顺眼。”
“那个英俊的花匠没有让你继续留在修道院吗? ”
“没有。他们把我轰出来了。他们宁愿把我轰出来,也不愿我在那儿出乱子。
那个花匠种花的技术比交女朋友的技术好得多了。我想你不会在西蒙面前帮我说说好话吧? 我这么千方百计地想接近西蒙,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想想也真可惜。”
“千方百计? ”
“你该不会相信,我学骑马真的是因为有兴趣吧? 光是看他妹妹的脸色,也就够受的——哦,对不起,我忘了她也是你的妹妹。也许你离家太久,不再像一般人看妹妹那样看爱莲吧? ”
“当然不一样。”可是这个蠢女孩听不出话里的意思。
“我猜你会爬时就学会骑马了吧。所以你不知道学骑马有多痛苦。”博来说,如果想要吸引人,当然有比做一件自己所不喜欢做的事更好的方法。
“我想我这样做并不是吸引他。这只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到马房去。他那个——哦,你妹妹不许任何人没事到那里去的。”
“你妹妹,”他想着这个称呼,很喜欢。
现在他有三个妹妹了。至少有两个他是相当认同的。
目前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对她们更加熟悉。
“我想我该走了。”她说着,把马鞭还给博来。“自从我到这儿来,你是我说过话的人里头最亲切的一个。很可惜你好像对女孩没有兴趣,否则也许可以让盖兹家的女儿和西蒙疏远一点,这样我的机会恐怕会大些。”
“不会的。”博来说着,走向提波。
“你得仔细看看那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哩! ”
“好吧。”博来漫应着说。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会常常在骑马场看到你吧? ”
“应该是吧。”
“你能代替你妹妹教我骑马吗? ”
“这恐怕不是我的特长哩。”
“好吧,”她放弃了:“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很好看。”
“再见了。”
“你知道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吗? 当然,西蒙告诉过我,可是我忘了。”
“我叫柏特。”
当他说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山谷对面的小径上,几乎忘了巴斯勒小姐的存在。他骑着提波,让它沿着绿草起伏的草坡往下轻轻地跑,一直到与莱契特高度相等的地方,再让提波慢慢走下去。在他脚下,绿色的小径向西一直延伸到跑马场,再过去就是他们的房子以及房前的小石子地了。今天中午,珍妮就是沿着这一条路来到房子前面的小石子地,看到他时,还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反应。
等到草坡没那么陡时,他又让提波轻跑了一阵,前面就是白色的栅栏了,栅门还是开着的。
就在他们靠近栅门两旁白色的栅栏时,提波的身体猛地一躺,博来一惊,出于本能地将跨在马鞍上的左脚往上一提,就在这一瞬间,左边的栅栏正好擦过马鞍!博来惊魂甫定,暗自庆幸着:幸好在美国那几年,骑惯了粗犷的野马,练就了不假思索的快速反应,否则在这短短五秒不到的时间,经那栅栏一撞,那条腿恐怕就报废了! “好险! ”博来不禁呼了一口气。他看了提波一眼,这匹马却神闲气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博来轻轻骂着,却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博来调整了一下提波的头的方向往回走,走了相当距离,又让它回头往前走过方才经过的栅门,故意不特别用脚夹它,或是用马钉刺它,倒要看它这次有什么反应。
果不出博来所料,这次它像是仔细量过距离似的,不偏不倚、确确当当地走在两道栅栏的正中央。
“什么? 你说我? ”这匹马好像是这么说:“我会故意那么做? 你说像我这么有教养的马,曾做出那种事吗? 当然不会的。我只不过是暂时失去了平衡。再好的马都难免会失蹄的,对不对? ”
“好啦,好啦,”博来心里想着,拉了一下缰绳,让它慢慢地走。他大声地说:“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 我不知骑过多少比你聪明的马哩。你以为用这种方法把我甩下来很厉害是不是? 告诉你,以前想把我甩下来的马比你厉害多了,和他们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
提波乌黑的耳朵竖得高高地,仔细听着博来的话,以及话中的意味,带着一丝不解。
一群母马看到他们经过,都走到栅栏旁看他们,似乎很高兴在她们单调的生活里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事件。她们周围的小马也兴高采烈地跑跳着。可是提波对它们理都不理,它很早就对母马失去兴趣了。它此刻所在意的,是今天竟然遇到一个比它聪明的人,而这个人还对它说一些它听不懂的话。即使已经走到它的马房附近,它的耳朵还是带着疑问,不安地颤动着。
博来骑着提波,照着今天中午珍妮的路线,绕过房子,可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往前到马房去,看到爱莲正骑着马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匹,看样子她是刚刚教过汤尼,然后把汤尼留在喀莱尔,自己回来了。
“哈哕! ”她招呼着博来:“你骑提波出去啦? ”口气里透着惊讶。“希望西蒙记得先警告你。”
“有的,谢谢。他先警告过我了。”
她和博来肩并肩骑着马往草场走,看着提波有点懊恼地说:“买这匹马是我的一大失误。”
“是你买的? ”
“是啊。西蒙没告诉你吗? ”
“倒没有。”
“他是帮我留面子吧。他一定是不想这么快就让你知道,你有一个这么笨的妹妹。”她说着,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很高兴当他的妹妹似的。“它原先的主人就是腓利,韩腓利,你认识的。西蒙告诉你了吗? ”
“没有,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匹马会作弄人。”
“韩腓利先生的好马不少,所以当他去世后,他的马场开放拍卖马时,我就去看看能不能挑匹好的。那些腓利先生以前的长工们没有一个对提波投标出价。我还以为那只是感情的因素——我想他们不想把提波买回去,只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是骑着它摔死的。那时我真是太单纯了! 买马和感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应该多打听打听才对。
而且我也应该想到,以这匹马的外表、血统和表现,竟然定出那么低的价钱,是有点不寻常! 后来我们才听说,腓利摔死后几天,它又用同样的方法,想把另一个骑在它背上的人甩下来! 只是那一次,它撞过去的那根树枝太细,所以没把那个人的脑袋敲碎,或把他甩下来,不过树枝还是被撞断了。“
“我明白了。”博来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事实上,腓利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所有在场看到腓利被踩死的人,都相信那并不是意外。那时腓利和一群人在一大片空地上骑马,可是提波偏偏把腓利带到一棵大橡树下,猛地撞了一下,事实上,腓利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前,早就被撞死了。
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在出价买那匹马时,只听说腓利是骑着他,撞到一棵橡树摔死的——这种事并不是很不寻常嘛,对不对? ”大家都知道,那片空地那么大,腓利不会故意把马骑到大橡树下的。等到提波第二次想把那个骑在它上面的人甩下来之后,大伙就对它这个劣根性一点都不怀疑了。就这样,那些人眼睁睁看着我这个大笨蛋把这匹刁马买走! “
“但它真的是一匹非常优雅的刁马,”博来抚着提波的颈子说:“没有人会反对的。”“它真的是好看极了,”爱莲也同意:“而且也跳得好极了。你今天让它跳了没有? 没有? 下一次你一定得试试。它跳的时候,没有工夫想到恶作剧,所以还挺安全的。很奇怪吧,这匹马的外表并不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啊。”她还是有点不能置信地看着这匹马。
“是不像。”
她听出博来话里的意味,说:“你好像还不确定。”
“啊,我的意思是,它是我看过最自负的一只动物了。”
听到博来这个评语,爱莲和方才的西蒙一样,都觉得很新鲜。
“你是说它爱虚荣? 没有错。我想是的。我想如果我是它,想到自己居然有本事杀死一个人,我一定和它一样得意。它今天对你恶作剧了吗? ”
“在栅门那里它想把我甩下去,就是这样而已。”博来没有说:“它想把我的腿撞断。”就让这个成为他和提波之间的秘密吧。
“它大部分时间都挺守规矩的。”爱莲说:“就是这样才危险。我和西蒙啊、葛雷啊,还有亚瑟都骑过它了,它只作怪过两次。一次是对西蒙,一次是对亚瑟。
不过呢,当然啦,”她接着又露齿一笑说:“我们都离树离得远远地。”
“它在沙漠一定会是一匹好马,可是在栅栏边或是树下,就得多留神了。”爱莲一面从博来手中接过提波,把它带回去,一面有点郁郁地说:“我想它一定又在打别的主意了。”
博来想了一下,同意了爱莲的话。提波真的是一匹很不寻常的马,很聪明,很狡猾,也很钻。它这一招行不通,肯定会打别的主意。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哩。
西蒙也不是省油的灯。西蒙让他骑上这匹会恶作剧的马,事前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它会作弄人。”好像连杀死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