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宝珠形栏杆的玲珑姿影安静地浮现在夜幕彼方,阿鸾就知道自己又绕回原处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踯躅桥头,从夕霞尽染到新月初升这段时间之内,他寻找归途的努力可以说毫无进展。
“难怪人人都叫你‘蜘蛛桥’啊……”阿鸾一边为难地摸着后脑缓缓踱向白石桥,一边用婉转的徽州腔嘟哝着。虽然在人前总说着一口嗫嚅的官话,但独处的时候,这位文静的少年却常常下意识地用家乡话自言自语。
踯躅桥并不是因为谐音才落下“蜘蛛桥”之恶名的,这座南北向的平桥修建在沟通运河和湖沼的狭长水域上。作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它连接着香川内城的十丈软红和外城的八方丛林;因此桥两端直接面对四通八达的街衢巷道,加之跨度甚小而桥面宽阔,俯瞰起来活像稳居网阵中央的硕大蜘蛛。
这一带出了名的路况繁杂,就算本地人也常会走错,更不要说半个月前才来香川的阿鸾了。其实刚刚抵达时,他搭乘的大车就曾在这里绕来绕去耽搁了很久,急着赶路的商贩旅客都叫苦不迭,唯独阿鸾抱着小包袱出神地凝望着车窗外——那时春意尚浅,唯有两岸的垂柳透出了明媚的绿意,掩映着远处黛灰的楼台院落和近处白得耀眼的石桥。这与家乡的山林景致迥然不同的如画风情,一瞬间给少年留下了分外新鲜的印象。然而不知为什么,就算在这种本该雀跃的时刻,他的眼神都始终有些黯然,一如盛夏苍翠浓荫覆盖下的深潭。
这是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为了寡母和幼弟的生计,阿鸾不得不来到数百里外香川城的香料铺子养霞斋里做学徒,店主叙起辈分来是他远房堂叔,这位独居的老人虽然性格古怪,但对阿鸾也还不太刻薄,只是有个怪癖——别家店主总让学徒住在铺子里或家中兼做仆役,他却严禁任何人侵入自己的私人领域。这多少让孤身在外无处落脚的少年有些不便,好在松虫院主愿意收留他——对于外城数不清的僧院而言,闲置的空房多得是,而勤快的杂役却是相当稀缺的资源。
原本从踯躅桥通勤是最快的,但阿鸾却宁可绕远路回家;若不是今天打烊晚,他也不会想到抄这个近路。少年一边暗暗埋怨自己轻率决定,一边四下张望想找人问路,却只见春夜的叆叇烟云和朦胧眉月——从刚刚开始,别说行人,附近就连晚归的飞鸟都踪影全无。
周遭寂寂无声。侧耳细听,平日桥南头彻夜不绝的歌吹管弦、欢声笑语,桥北头余音袅袅的晨钟暮鼓、经声梵唱,似乎都被一层透明障壁隔在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咫尺之外;加之刚入仲春尚无鸣虫啼鹃,就连湿润的微风穿过嫩叶的轻响似乎也被黑暗吞没了。论理现在正是繁华热闹的当口,眼前这种万籁俱静的状况实在来得蹊跷,简直就好像整座城市只剩下阿鸾一人而已……
“有些麻烦啊……”少年低语着转向内城方向,死寂给这片灯红酒绿的街衢凭空染上了几分幻象似的虚无感。他正要举步前行,眼前蓦地一暗,璀璨的夜市千灯在一刹那间失去了全部光华。
是光……从背后倾泻过来,肆无忌惮的辉煌强光……
阿鸾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忍不住举手遮住眼帘。就在他身后,北方天宇毫无征兆地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恢宏景象——贴近地平线之处,渐次亮起一线绚烂的绯红光带,随即蔓延成熊熊烈焰似的炎光……
“火灾吗?”阿鸾在心底暗叫不好,然而定睛细看,却只见踯躅桥北的松林竹海,寺塔僧舍凝然不动,全被那片笼罩大地的火光勾勒成清晰静谧的漆黑剪影——并没有哪里起火,更何况就算将整座香川城都付之一炬,也不会燃起这样铺天盖地的红莲之炎!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恍若巨眼慵懒地睁开,又像硕大无朋的水泡缓缓涨满,炽烈辉光毫无征兆地膨胀起来,撑开暗蓝天幕的一角,本该像深海般混沌幽暗的北方夜空顿时亮如白昼,这片越来越清澈透明的异样蔚蓝中,层层薄而纤细的霞影次第浮现。银青色鳞云绮丽地舒卷,狂乱的流动,丛岚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急剧变幻着形状,如同生命体一般,或者说更像无数有生命的云絮和冰晶争先恐后地奔赴这辉煌的舞台,酣畅淋漓地跳起壮丽轮舞。
然而就在这一切的上方,天顶的夜幕依旧无动于衷的低垂着,只是曾经水雾氤氲的大气不知何时变得像凛冽冬夜一样清澄。新月恰似一弯玉钩,不动声色的冻结在琉璃冰面般的天空一角;璀璨的流星箭矢间或掠过它身边,就像预感到自己粉身碎骨的命运似的,不顾一切地驰向天边那片光之坟茔。
昼与夜,光明与黑暗就这样迥然分割着苍穹,针锋相对地共存着。阿鸾目瞪口呆的抬头仰望:“夜光云,这难道是夜光云吗?”
传说中在尘世与异界的交汇处,偶尔会散逸出不属于凡间的绚烂光芒,这就是夜光云,如果人们被这刹那清辉迷惑而向它走去,便会迷失在彼岸世界永远无法归来。然而这异象毕竟只是一闪而逝的吉光片羽,此刻这么大规模的夜光云,更像是诡谲的预兆,正庄严宣告着巨大异变的到来……
窥伺到某种禁忌的敬畏让阿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一下子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冰冷铁环似的束缚感便已箍住他左腕,身后的东西倏地抢到了前面,毫不迟疑地拽着他向那片光之领域飞奔过去。
先于恐惧而来的,是某种异样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经的梦魇突然在现实中重演……
阿鸾反射性地一把拖住桥栏杆,前方的东西微微一停,这一瞬间他看清那是娇小妇人白衣楚楚的背影,甚至可以分辨出插在她漆黑发髻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然而紧接着,不可思议的大力间不容发地袭来,妇人纤细的五指紧紧捏住少年的手腕,头也不回地抵死向前,那种怪力竟连身为男子的阿鸾都无法抗拒,无法挣脱。
拼命拽住桥栏杆的手指渐渐麻木,终于控制不住地松开了,阿鸾身不由己的跟随着妇人飞也似的朝踯躅桥北奔去。没想到这女子不仅力大无穷,连奔跑的速度也快得可怕,阿鸾拼尽全力一路狂奔才不至被她带倒在地。
会被她拽到哪里去呢?拖进异界的夜光云里吗?
动荡的视野中,白石栏杆的影子不断向后退去。踯躅桥明明只是一座七节栏杆的短桥,可这样疾走许久,光辉的彼岸却始终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无休止的奔跑让阿鸾只觉得喉咙口像着了火,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急促,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腿也一阵阵发软;此刻他全凭意志在坚持着,同时又拼命阻止自己猜想即将面对的,将是怎样的未来……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阿鸾脚底一滑……
跌倒的过程意外的漫长,坚硬的桥面不知消失到了何处,不透明的黑暗像深渊之水一样汩汩然淹没少年头顶,在这去处不明的堕落过程中,蝴蝶簪的白衣妇人依旧握紧阿鸾的左腕踩踏虚空奔跑着,而那片炫目光明中的妖艳丛云始终翻卷于绝望的彼方。
不能这样任她宰割!阿鸾拼命挣扎却无法起身,整个人被强行拖曳着前进。天旋地转间,清冷如冰的光华突然匹练般地流泻过少年眼角,直劈向纠缠的双手,猛地锲进奔跑妇人白皙的皓腕中。
不像人间所有的凄厉惨叫霎时贯穿阿鸾脑际。鲜血从妇人的伤口猝然喷出,然而那不是温暖而粘稠的红色液体,却是妖异的暗紫色冰冷烈焰!
妇人吃痛一下子松手,就在解开牵绊的一刹那,她的背影蓦地消失在阿鸾视野中。石质桥面的强烈撞击随即传来,宣告着少年好歹已回到人间的境界,但这并不代表危机解除——从妇人伤口中喷出的血之星火沾上他的衣袖,顿时在身上疯狂蔓延开来。
阿鸾慌忙笨拙地扑打这诡异的紫炎,却徒然使之更加肆虐而已,这火焰并不燃烧衣物,而是带着凛冽苦寒直接穿透肌肤,冻结血液,摧毁骨骼。只是片刻,少年的动作便开始僵硬,眼看这妖焰就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猎猎招展的风声划破寂静,厚重的丝织物接二连三的准确扑击在阿鸾身上,随即织金锦缎一下子将他兜头裹住,伴着一阵令人安心的和煦温暖,冰冻的无明怪火顿时湮灭了。
瑟瑟发抖的阿鸾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从锦衣下探出头。夜空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深邃幽暗,周围漆黑一片——因为灯火和月明全都聚集在眼前这一泓秋水之上,那毫无瑕疵的锐光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刀!少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本能的后退着,却被衣衫下摆绊得踉跄跌坐在地。随着毫不掩饰的爽朗笑声,阿鸾的领口突然被一把抓住,短狭的刀锋猛地贴上他眼角,视野随即被一张猛兽般精悍的面孔占据了。
阿鸾一时间忘记惊恐注视着眼前的持刀者,却迎上了那微妙混合着犀利、灵动与率真的目光。对方看来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十分罕见地留着全发,那随意披散着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泛着红光。乱发下是宽阔的额角和傲慢的下巴,不羁的笑容与鲜明俊朗的五官相得益彰,加之在黑夜里看来都异常华丽的衣饰——这少年给人的感觉就像逐风而生的异国人一样。
“真漂亮!”听到自己心声被华服少年随口说了出来,阿鸾一阵心惊,然而对方却自顾自地调整短刀的位置,刺眼的反光让他反射性地闭上眼,这一刻,耳中传来低低的咋舌声,“干吗藏起来,你的青眼睛……”
青眼睛!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阿鸾想都没想就猛地推开华服少年,狼狈地远退到桥栏杆边。
还是被发现了——自己的青眼睛!
虽然在明亮的地方看来并不明显,但是一到暗处,阿鸾的瞳孔就会透出薄薄的青影,因此眼神总带着倒映浓密绿荫的深潭的感觉。正是这双眼睛,让光明与黑暗在阿鸾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就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依然能清晰的窥见落在地上的花针。
这双眼睛消解的又何止是光与暗的界限:虽然在家乡的山村里,人人都嫌恶地叫着“青眼枭”而疏远幼小的阿鸾,但童年的他从来都不觉得寂寞——通往后山的路口,池塘边的树下,乃至屋角旮旯,到处都有愿意和自己玩耍的“伙伴”,虽然他们的形貌和村人们稍稍有些不同。
可是父母却总是严厉禁止阿鸾与那些“伙伴”玩耍。从双亲和村人一样困惑的视线中,阿鸾渐渐了解到他们也许根本看不见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伙伴”。可是为什么要禁止交往呢?这些长相怪异的家伙明明都很亲切啊!
直到有一天,阿鸾看见古怪的陌生来客旁若无人的登堂入室。回忆的细节已经被流逝的时光抹掉了,他只依稀记得那客人径直走向父亲,抬手指中他眉心大喊了一声什么,这位体格健壮的家长突然间矮了下去——像被抽干全身血液般,他就这样站立着变成了一具枯槁的干尸!
当时阿鸾正从房内出来,真真切切地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发出破碎的惨叫。陌生人听到响动倏地转身,眼看便要发现阿鸾!就在这一刻,潜伏在家门内外各个角落的“伙伴”们突然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层层叠叠地拦在他身前,阻挡了陌生人致命的视线……
接着亲戚乡邻全都涌到家中狭窄的堂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哭天抹泪,那陌生怪客不知何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平素要好的“伙伴”们躲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伸出细长的指爪指指点点,似乎在提醒什么的样子。
阿鸾大哭着告诉大家屋里曾来过不速之客,然而这只换来旁人的侧目和母亲的呵斥:“早就说不能和鬼怪玩耍,你偏不听!都是你招来的,青眼枭!”
为什么连母亲也叫自己“青眼枭”呢?为什么连母亲也将自己视为不孝的恶鸟猫头鹰?从那一刻起阿鸾渐渐明白,正是这双青眼使自己的世界因充满魑魅魍魉而变得过分拥挤,又因缺少朋友亲人而变得异常冷清。
还以为离开家乡,便可以就此逃离青眼枭的宿命……可是自己为什么偏偏走上踯躅桥呢?明明有人善意忠告过不要接近,自己刚来的时候也确实看到这里逡巡着异样的身影啊!若不是如此轻率的话,今夜也就不会看见夜光云、不会遇上那古怪的狂奔妇人、更不会被眼前的少年随口揭穿最想掩藏的秘密。
然而华服少年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鸾心中的波澜。他很美味似的舔了舔幽蓝的短刃,随即将它收入描金黑漆鞘中;刀鞘上的牙形坠饰轻轻晃动,一瞬间闪出温润的光泽。
看到短刀阿鸾才意识到反应过度——怎么说对方也是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恩人。他歉疚的低下头:“谢谢你出手相救。但是请把刚刚发生的一切统统忘掉吧,还有什么青眼睛不青眼睛的,都是月光映得你看错了……”
促狭的笑容浮现在对方嘴角:“很动听的黄梅调呢!”
阿鸾这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家乡话,顿时红了脸,华服少年满不在乎地说开了:“青眼睛有什么稀奇的,来拜望我父亲的洋人都是红毛蓝眼,你呢?不会也是洋人吧!”
“不不,我是养霞斋的学徒阿鸾……”刚说出口阿鸾就后悔了,他并非不懂得如何对待那些异形的“伙伴”:不想惹麻烦的话,不和它们扯上丝毫关系就行;别和它们视线相对,别跟它们应答交谈,别拿更别吃他们的东西;而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的存在,在他们面前更应该妥善隐藏——而这突然出现在迷途的“蜘蛛桥”上,用饰物一样的短刀从容击退怪妇,又将自己从妖火中救出来的家伙,似乎也不是可以随便透露身份的对象……
“阿鸾啊!”华服少年径自熟稔的叫开了,“我呢,叫做清晓。目前……算是画家吧。”
什么叫目前算是画家啊?而且名字也没头没脑的相当可疑,果然一点也大意不得!清晓并不知道阿鸾心里的戒备,只是热心地打量着对方:“真奇怪,这妖怪怎么会缠上你的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有人说她是水妖,有人说她是厉鬼,虽然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反正是再凶狠不过的异类就没错啦!她已经从踯躅桥上拖过好几个路人下水了,那些淹死的人却是一副焦尸的样子,焦尸的皮囊里又全都堆的是冰块,你说吓人不吓人!那时候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害得好一阵子谁都不敢打这座桥上过。不过这几年又请道士又请和尚捉妖作法,已经消停多了,你做了什么又把她惹出来的?”
所谓的妖怪,就是蝴蝶簪的白衣怪妇吧。谁知道那种东西心里在想什么啊!阿鸾不由得一肚子委屈——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被责问“做了什么把她引出来”?
看到阿鸾垂头丧气的样子,清晓好像拿他没办法似的长长叹了口气,抬手就将刀鞘上的坠子拽下来送到对方面前:“我说阿鸾啊,既然见面就是有缘,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这桃核大小的牙形吊坠呈现出厚重的金茶色,斑斑点点沁着云影似的红晕;通体光滑毫无雕琢,看起来既不像琥珀又不是玳瑁,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越来越不对劲了!阿鸾警惕的让到一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绝不能收!”
“不要就算了!”清晓倒也爽快,他悠然的摆了摆手,“可惜我今晚还有重要的约会,有幅画无论如何也要与知音共赏,先走一步啊!”
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松了口气,连声说好走好走。清晓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缓步朝内城走去,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幽幽的沉吟着,像是同阿鸾耳语,又像只说给自己听:“一定还会再见的,有趣的家伙……”
丢下这自信满满的话语,清晓便信口吹着《鹧鸪飞》的曲子渐行渐远。
“谁要和你再见啊……”阿鸾嘟哝着正要过桥回家,却见清晓站立过的地方落着一卷薄纸,在微弱的夜风里,纸页的边角微微翕动着,善睐的明眸惊鸿一瞥地显露出来。他忍不住俯身摊开薄卷,窈窕的倩影翩然浮现在眼前……
这是一幅尚未裱褙的仕女图,以淡墨描绘了一位十七八岁妙龄少女的形象,娟秀的面孔刻画得异常细致,而衣袂则以寥寥数笔随手勾勒。只是这一瞥,阿鸾就已彻底无法移开视线。
少年并不是没见过美女——香川自古以来就以盛产丽人闻名,加之盐业漕运的发达,一时间俨然是异常繁华的大都市,城中云集着南国红粉、北地胭脂。至于阿鸾所在的香料铺更是以女客为主,这半个月间少年竟也碰到过几个人间绝色。若说画中少女的面容如何光彩照人艳冠群芳,似乎并不太确切;但是她下颌到颈项的曲线承载着无限的爱娇与幽雅,与似乎在悲悯着什么忧伤的眼波呼应得恰到好处。因此整幅画面虽然没有任何背景,但阿鸾总有种错觉,仿佛这位少女正临水而立,身边簇拥着与她丰神相似的清雅白莲——能够带给人无限悠远联想的美人,说的就是这样的女性吧……
“没想到……还真是个画家呐?”阿鸾不由得叹了口气捡起薄卷,看来这就是那幅“无论如何也要与知音共赏”的画儿吧。少年一边怜惜地轻轻掸去浮尘,一边回身去叫理应没有走远的清晓;就在这节骨眼上,侵衣的嫩寒令他忍不住鼻尖一痒,连打几个喷嚏,蜂鸣似的锐响骤然掠过耳际,熙熙攘攘的人声随即如潮水般漫了过来……
仿佛解开魔咒一样,丝竹声、笑语声、弦歌声、车马声、叫卖声,这些香川夜夜常闻的喧闹顿时洋溢在周遭。阿鸾惊讶地发现,三三两两的路人竟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自然而然地穿行着,这些人的身影遍布桥南桥北桥中央,绝不是刚刚才走过来的——也就是说踯躅桥上其实一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难道从夕阳西下开始,直到此刻自己才从幻境中走出来吗!阿鸾难以置信的四下张望着,却哪里也看不见清晓的身影……
“你的东西掉了哦!”有人指了指河面提醒阿鸾,他这才发现因为打喷嚏的缘故,自己竟一失手让那幅仕女图被风吹进了河里!
唯有这真切存在的物品宣告着片刻前的奇遇确是事实——在阿鸾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里,清晰地映出画中少女楚楚可怜的身影飘飘悠悠落入水中的景象,一脉难以言喻的情愫缓缓浸透了少年心头……
“真是的,你怎么会碰上卢清晓那个浪荡子啊!”松虫院主蝉法师爽朗的大笑让阿鸾又一次脸红到了耳根。
松虫院是极乐寺的下院,原本可能也有法华院、金刚院之类威风的名字吧,可是占因为地不大的禅庭中多植松柏,到了秋天风涛阵阵、蝉蜩铃虫齐鸣,“松虫院”的外号反而盖过真名不胫而走。现任院主蝉法师独居此地,他是个生着一双弯弯笑眼的年轻和尚,就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而言性格相当活泼爽朗,并且意外的弹了一手好琵琶。
此刻这位“得道高僧”不顾阿鸾的窘状一个劲地打趣:“这种花里胡哨外褂你就堂堂穿回来啦?可惜今天是锦衣夜行,你不妨等到八月半再把这褂子拿出来——香川城的中秋亮得就像大白天一样呐!”
若不是院主问起,阿鸾回到家也没发现清晓扑灭妖火的外衣竟还披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件白面紫里的双色织金倭缎长褂,藤蝶的团花艳丽得惊人,式样竟与前朝的仿佛。阿鸾顿时慌了神:“糟糕了,这是清晓的衣服……”
别看蝉法师容颜淡泊秀逸,行止也端庄谨严;一听到“清晓”这名字,他顿时两眼放光,连声询问阿鸾怎么会碰上那个纨绔子弟。
“原来清晓……他是人啊……”阿鸾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却立刻碰上热切询问的目光,他慌忙解释,“我……我是说清晓是什么人啊?”
“那可是个‘大人物’呢!”蝉法师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却满是故作神秘的坏笑,平日足不出户的他偏偏对坊间的趣闻传言了若指掌,“那位哥儿学名叫卢熹,表字清晓,是钦加二品衔两淮巡盐御史卢大人的二公子。这座香川城里,不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原来……是这样的‘大人物’啊……”阿鸾缩了缩肩膀,说书先生们描绘的恶少形象顿时浮现在眼前。
“你似乎弄错了什么吧……”发现少年的想象力朝着有些偏差的方向而去,蝉法师叹了口气,“要说这位二爷也不是什么劣迹斑斑之徒,但却绝对是富贵人家无能子弟的头一名!托生在那样的人家,却也不好好读书明理;今天说要当乐师,明天说要做画家,到头来什么也做不像。偏偏因为娘亲死得早,上头又有个哥哥有出息能指望,卢大人便对他格外溺爱。你也看见了——说是怕难养活,都十五了也不行冠礼,还留着头。”
“难养活?”阿鸾脱口大喊起来,当然清晓算不得魁梧粗壮,但修长剽悍的身材,咄咄逼人的气势,异族情调的容貌,怎么看也没法和“难养活”联系在一起。
“可不是!说是清晓出生的时辰不好,非但娘亲因为难产而不在了,他自己根基也浅,是被孤魂野鬼缠住的命,卢大人不知道弄了多少奇珍异宝给他镇邪驱怪呢。”
“这样啊……”听到这里,阿鸾倒有几分同情起清晓来。蝉法师却饶有兴趣的凑近,低声问道:“说起来……你是在哪里遇到卢二爷的啊,他经常出入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哦!”
在哪里碰上清晓的?踯躅桥上的怪异经历再一次浮现在阿鸾眼前,他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蝉法师却像是会错了意,连连摇手:“别在意,别在意,我不是在责问你啦!年轻人嘛,看不破色相也是正常的……”
“不是那样的!”阿鸾顿时省悟过来,顾不得礼貌大声否定,“我……我并没有去不好的地方,只是……”
“只是?”
“只是院主,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嘱咐,还是走了踯躅桥……”
这一刻,微澜摇荡在蝉法师淡然的眼眸里,随即融化成洒脱的笑意:“算了。花飞水逝不由人,该发生的终归还是会发生……”
辞别了松虫院主,阿鸾将那件麻烦的长褂挂在肩头,打着哈欠朝自己借住的边房而去。木格子门掩在一丛花事阑珊的海棠树下,阿鸾刚伸手想推开,左腕蓦地被人一把握住……
片刻前撕裂般的恐怖记忆霎时淹没了少年的意识。他短促地惊呼着,奋力甩开这束缚,没想到对方却意外的不堪一击——随着一声娇啼,缥缈的白影掠过纷纭的花间,轻飘飘的扑倒在阿鸾面前;这一刹那,少年有种捕获了半透明的巨大白翼的错觉……
“好痛……”稚嫩的哭诉让阿鸾顿时回过神来,定睛看去,只见落满海棠花瓣的白石铺地上跌坐着一个纤小的人影:漆黑长发梳作双鬟,身披丁香染长袄,衬着比上衣稍深一点的琥珀色大袴,那看起来像洁白薄翼的错觉,则来自一件又轻又软的素缣罩衣——这根本是清贵人家未及笄女儿的打扮。
阿鸾顿时后悔自己行为粗鲁——这次握住自己手腕的掌心和踯躅桥上那冰冷的指尖不同,分明是温暖柔润、有血有肉的触感!他慌忙去扶对方起来,那女童也不忸怩,径自拉住阿鸾的袖口,娟秀的面孔随着这动作微微抬起,清晰映入阿鸾那双穿透黑暗的青目中。
“画上的女孩子!”一瞬间少年脱口喊道。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画上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而这位女童明显年幼许多,看起来仅是豆蔻年华;因此她不可能有画中人那样慈悲而包容的眼神,更不会完备那如同皎皎白莲般的风神;然而单就容貌来说实在相似得惊人,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姊妹似的。
“你不是卢公子!”女童的声音惊回了少年的思绪,黑暗中她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的面目,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女童一把拽住搭在阿鸾肩上的外褂:“这是卢公子的衣服没错啊!可是为什么是别人呢?我……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家里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的……怎么办,已经没有时间了,该去哪里找卢公子啊……”
从颠三倒四的句子中,阿鸾好歹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夜黑路暗,这女童单凭醒目的外褂来分辨,所以把自己和卢清晓弄混了,竟跟错了人一直来到松虫院!而这清寒寂寥的僧舍根本没有关门防贼的必要,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从虚掩的角门溜进来了。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清晓的确是胡来的膏粱浪子没错,但香川城的女儿家也实在不容小觑,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一出了……
“我已经等卢公子十年了……”髫年稚龄不该有的幽怨语声陡然落入阿鸾耳中,他有些吃惊地望向那名女童,心里正嘀咕着:十年前你还是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吧!然而眼前的所见却令他不能再以玩笑视之……
“从十年前得到卢公子信物那天开始,我就在等他了……”女童柔嫩的指尖求救似的抚着挂在胸前的饰物——那是一个不加雕琢的牙形坠子,沉稳的金茶色中泛出云团似的赤晕,通体流畅圆润却看不出什么质地;正和清晓想要送给阿鸾的刀鞘坠饰一模一样,除了个头大出一圈之外!
一切谜底都已经揭开了——眼前的女童就是清晓今晚的约会对象,这浪荡公子要与之共赏肖像的知音画中人吧!图影看起来之所以略长几岁,可能因为那是清晓想象中她长大成人的模样。
“卢清晓……你这个作孽的家伙!”阿鸾没来由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的嘟哝着——女童天真烂漫,将这信物看作山盟海誓,但清晓可是个逢人就会相赠表记的滥情人啊!今天他还以有缘这种荒唐理由,要把同样的牙坠送给萍水相逢的阿鸾呢!
“先生你认识卢公子?”女童抬起晶莹明净的瞳孔,一眨不眨地仰望着阿鸾。这毫不掩饰的注视让少年顿时局促地红了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就算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也不会相信吧:若不认识,清晓那件外褂怎么会在自己手里呢?
“拜托先生务必成全我!”女童双膝一软就要下跪,阿鸾连忙拦住,一迭声地说着何至于此,额头上连汗都下来了:“还有快别叫我先生了,我只是个小伙计!你就叫我阿鸾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阿鸾。我在等卢公子,想着就这样一直这样等下去也无所谓。可是不行了——花一定会凋落,水一定会东流,有些事情的发生根本无法抗拒。”女童明净无邪的瞳孔已隐然染上泪光,“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等不过明天……”
阿鸾听着,不由得暗自叹息——看来是有了人家了吧。看你的穿戴就知道家境不错,人品又生得这么好,父母替你找个般配人家岂不是很妥当,何必执著于那个浪荡子呢?
阿鸾一面想着,一面嗯嗯啊啊的答应,突然间那女童用力拉住他的袖口:“那么就说定了,我就在踯躅桥头等你们!”
“踯躅桥?”这名字让阿鸾顿时清醒过来,连忙问道,“说定了什么?在踯躅桥头等什么啊?”
女童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道:“阿鸾你答应我的!明天落日之前,带卢公子到踯躅桥头见我!”
自己只是有口无心地应答,没想到对方却如此认真,阿鸾正要分辩,却迷惑于这女童瞬间流露出的,这个年纪少有的沧桑:“这是最后一面——若不见卢公子这最后一面,我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话说到这种程度倒让阿鸾没法拒绝了。他心想着白天的踯躅桥应该没问题吧,不自觉地用徽州腔嘟哝起来,“如果清晓问起来谁想见他可怎么办……”
“就请告诉卢公子:衣羽在等他!”女童衣羽对阿鸾深深一礼,转身便向僧院角门跑去,少年情不自禁地目送着那薄茶色的娇小身影,看她盈盈穿越过苍松翠柏,如同自在飞舞的蛱蝶。
走到门口,衣羽不失周到地回头向依然呆立原地的阿鸾再度施礼告别,这一瞬间的举动竟有了碧玉年华的婀娜风情,随即那轻柔的白缣衣掠过门框,像烟云似的在黑暗中渐渐飘散了……
正午时分,在香川城中最热闹的桐坊大街十字路口,阿鸾终于碰上了卢清晓招摇过市的七宝璎珞车。
鸦青色高丽扇挑开染着丛云翔鹤纹的车帘,清晓那得意洋洋的俊脸出现在帷幔的阴影下:“怎么样,我说还会再见面的吧!”
阿鸾却全然没有重逢的感动——他面无表情的将那华丽过头的外褂递到清晓面前。对方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跟我计较什么啊,一件衣服还巴巴的还回来!喜欢就穿着,不喜欢就丢掉嘛!”
这种自来熟的腔调让阿鸾无名火起,顺手把褂子丢入车中。没想到帘内传来窸窣的避让声,少年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清晓的身边依偎着绮年玉貌的美人,那披着重重叠叠深绯衣衫的姿影如天竺牡丹般艳丽妖娆。她举起袖子象征性的遮住面孔,算是在陌生男人面前的礼数,但那动作却更让袖口的宽镶密滚映衬出娇媚无双的容颜——看起来,这是个对自己魅力的质地再清楚不过,并懂得将其锤炼打磨而成为锋利武器的女人。
“你昨夜见到‘知音’了吗?”阿鸾再也忍不住了,他直视着清晓劈头问道。
清晓明显露出困惑神情,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那个啊,因为没见着也就没了兴致……”
衣羽等了你十年,你却因为没等到就轻率失约,如今还和别人寻欢作乐!阿鸾顿时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要说的话千头万绪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虽然对少年异常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清晓看到同车美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是准备放下车帘继续前行。阿鸾一把拉住缰绳,终于脱口喊出:“可是衣羽还在等你!”
“衣羽?”清晓的表情相当迷惘,看来在他浓墨重彩的猎艳经历中,那清丽的女童实在是很淡薄的一笔。
“请跟我去见衣羽!”阿鸾毫不相让。
“可是我正和虎妃……”从清晓口中报出香川城首席花魁之名,然而这只能让阿鸾更不罢休,他瞥了一眼车内的艳影:“虎花魁天天都在这里,可是衣羽等不到明天了!”
“可我的确不认识什么衣羽啊!”可能是顾忌同行的花魁吧,清晓一个劲地否认着。
忍无可忍的阿鸾再也不顾什么,直截了当地揭穿这谎话:“你胡说!衣羽她不就是你画中的人吗?”
“画中人?难道……是我画的那幅仕女图?”清晓忍不住坐正身体。
“没错!就是那个……”
“我说怎么一直找不到,原来被你拿去了啊!害我空手去拜访,被人家取笑连门都不让进!刚才怎么不说呢?快把画还给我吧!”
清晓连珠炮似的一席话让阿鸾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他连忙否认:“不是我拿的,是你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这个无所谓啦!快还给我吧——若是山水花鸟什么的送你也无所谓,不过这是人物小影,若不拿回来,很是对不住画中人呢。”
“这个……”阿鸾更加窘迫了,他左顾右盼着低下头,“我……我不小心把画弄丢了。”
“啊?弄丢了?怎么弄丢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鸾完全没有了质问对方的魄力,“我一松手,画就被风吹到踯躅桥底下河里边去了……”
这一瞬间,暗影从清晓明朗的眼眸深处浮起,阿鸾连忙抢在他发作之前做最后的努力:“弄丢你的东西是我的过错,我会尽全力偿还!这和衣羽没关系,无论如何你也得去见她!你若不喜欢衣羽,从一开始就不该送信物给她让她有所期待,白等你十年啊!”
阴云缓缓笼罩住清晓的脸庞,他断然放下车帘隔绝阿鸾的视线,低垂的锦帐内传来毫无感情的冷语:“我是绝对不会去的。也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肥马香车碾起浮尘扬长而去,只留下阿鸾一人呆若木鸡地伫立在街头……
“你还是忘了他吧!卢清晓根本不值得你喜欢!”直到大喊出这句话,支吾半晌的阿鸾才有勇气抬起头去看静立在踯躅桥边的衣羽。
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不见而已,但阿鸾却明显地感到衣羽的美越来越让人无法逼视。可能是为了见心上人的缘故吧,她特意在素缣衣下穿了成人风格的珠灰长袄和胡桃色百褶裙;抑或是苦苦等待十年的人不愿见自己一面的现实,让这小女孩一下子意识到世事残酷——此刻衣羽看起来竟像一夜长大了几岁,倒与阿鸾年龄仿佛,那浸染着忧伤阴翳的目光也越来越有了画中人的神韵。
少女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踩踏着地上一只大飞虫的尸体,这令阿鸾愈发慌了手脚:“对不起!你打我骂我也不要紧——是我没本事,没能把清晓带来……”
“阿鸾你不要在意,本来就已经偏劳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一直片语不发的衣羽突然朗声说道,她一脚将早已破碎的飞虫踢到桥下,毫不畏缩地抬起头朝少年绽开坦然的笑容,“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请别人代劳的。所以我要自己去找卢公子!可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定做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亏欠对方的阿鸾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衣羽优柔地垂下眼帘:“在我去见卢公子这段时间内,就请阿鸾你扮成我的样子呆在房间里,帮我瞒过家人的眼目。”
阿鸾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请求,可现在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由得为难地摸着脑后乌油油的发辫:“应该……是可以啦!只是不会被发现吗?”
“只要让家里人误以为我在房间里就行了,反正不经我同意他们也不敢进我的闺房!”衣羽说着缓缓抬起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鸾,那眼神坚定而灼热,丝毫不给人回转的余地,此刻的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女童,“求求你,阿鸾!我等不下去了!我再也没有十年可等了!”
衣羽的家就坐落在踯躅桥北,临水而建,占地相当广阔,高高的黛墙黑瓦色调幽暗,隐在杂木林间几乎与周围景物浑然一体。香川的富商们都喜欢将别院园林建在清幽的外城,但这座建筑的格局倒是本邸的样子:三轴三进的前宅坐北朝南,相当气派;后院便是内宅花园,探出檐外的桃李已然凋谢,这时节唯有巨大的古藤盘在院墙上,垂下芬芳四溢的累累浓紫花房。
衣羽把缣衣披在阿鸾头上,将他扮作侍女的样子带进后院角门。一进入宅第,某种微妙的违和感就让阿鸾没来由的畏缩起来。然而四下看去,这里毫无特别之处,视野反而还比在外面更澄澈朗畅,周遭就像笼着淡淡的光晕一般,或许是因为此地空气干净得像清水似的缘故吧。
看到阿鸾犹豫不决的样子,衣羽不由分说一把拖起他的手腕向园内走,突如其来的拉力让少年一个踉跄,他慌乱地抬起头凝望衣羽淡雅的背影——啊……发髻里没有赤金点翠蝴蝶簪呢……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反倒让少年自己大大吓了一跳:点翠蝴蝶簪是踯躅桥上狂奔怪妇的头饰,自己怎么偏在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对衣羽来说太失礼了!
衣羽当然不会知道对方心里的动摇,她默默不语地带领少年穿过盛开着金色棣棠的小径,宽广又不失精巧的庭院豁然展现在眼前。可阿鸾却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他大气也不敢出地小步随行。一路上钗光鬓影,花团锦簇,全都是与衣羽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一见她众人便忙不迭地下拜行礼,看起来这姑娘在家身份着实不低。
“咦?衣羽姐姐带出去的小婢,好像长高了不少啊?”温言软语中,一位高挑少女瞥了阿鸾一眼,信口问道,直骇得少年出了一身冷汗。
“长高了也是应该的嘛。”衣羽全然不动声色的应道。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答案却意外地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阿鸾正有些纳闷,衣羽已做出劳累不支的样子:“大白天出门实在累得慌,我想好好休息,不叫你们谁也别来打扰!”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阿鸾终于成功过关,跟着衣羽来到她的闺房。
“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要碰,万一弄出什么声响让他们发觉就不好了。我去去就回来!”衣羽悄声吩咐着,这一瞬间的缜密温柔让她看起来像极了画中少女。
阿鸾始终有些不放心:“还是让我帮你找清晓吧——你都已经有了人家了,这样总归不好……”
“有了人家?谁跟你说我有了人家!”衣羽顿时又羞又恼,连声调都提高了。
“啊?你还没定亲!”阿鸾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欣喜,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了,“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如果找不到清晓怎么办?如果他不愿见你怎么办,还是我去比较好……”
“我必须自己去……”一瞬间,近乎绝望的哀恸漫过衣羽的眼眸,随即浸染在她悲悯着什么似的笑容里。
画里的人,果然是你啊……阿鸾心中长长叹息。言语已不再受理智控制了,少年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我……我愿意为衣羽做任何事情!只是为什么非要找到清晓不可呢?他……并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对象啊!明明这世上,有比清晓更珍重你的人……”
虽然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在阿鸾心中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肯定——那就是在看见肖像小影的瞬间,自己已经丢不开如月下白莲一般的画中之人了;即便粉身碎骨、此生不再,也无法磨灭那双烙印在灵魂上的慈悲而温柔的明眸。他是第一次感到为了某个人,自己可以变得温柔,也可以变得勇敢;可以放弃一切,也可以无所不能……
“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这样对我。”衣羽的低语让阿鸾一下子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态的少年顿时满脸通红,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那女童却淡淡轻笑起来:“谢谢你阿鸾,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这何尝不是阿鸾得到过的唯一肯定:被村人,甚至被生母唤作“青眼枭”的他,同样初次确认到自己原来可以为别人做什么,可以被别人需要,甚至给别人幸福。
窈窕的身影转到背阴的窗口,衣羽回头朝阿鸾投去深深一瞥,便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绮丽的残像久久映在少年眼底——这一刻,衣羽那因爱恋而成熟的侧脸,看起来就与画中她十七八岁成人的神韵毫无二致。
心头鼓荡不息的感觉让阿鸾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衣羽离去后很久,他依然呆呆地凝视着那空荡荡的窗棂。飘荡在闺房中的甜甜的香气令原本就无法平息的思念更加沸腾,少年只觉得心绪越来越缭乱,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脚边的大薰笼上……
明明只是打了个盹,可是睁开眼时天居然已经黑透了。阿鸾转动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环顾四周,到处也没有衣羽回来过的迹象。耳听窗外传来模糊的莺声燕语,刚来大宅时的怪异感又不失时机地浮上少年的意识表面……
阿鸾轻手轻脚的走向窗边,小心翼翼的弄破窗纸朝外看去,霎时间一片雪也似的纱幕掠过眼前,像是巨大的羽虫扬起半透明翅翼飞掠而去。待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碎步而去的侍女飘曳的洁白衣袂。
这个宅子里居住的人意外的多,回廊里、轩榭中、亭台上,到处都是美貌的年轻男女,他们的衣饰大都与衣羽类似,多是在灰褐色系的衣衫上披着半透明的素丝外褂,淡雅而不失华贵。这些正值青春年华的丽人们无忧无虑的嬉笑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幅行乐图似的,然而无常的衰亡感却从建筑和树木的阴影中不怀好意地探出有毒的触须。
的确……有哪里不对劲啊……诡异感再一次漫上阿鸾心头。他环视周遭,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对劲的,是人!
——这个家里既没有成人,也没有孩童,全都是正值妙龄,及笄初冠的少年男女!
若说当家主事的大人不常来花园中,而成年男仆在外院伺候,这些倒也说得通;但是内宅总应该有主内的家眷,教养的乳母和管事的嬷嬷才对,更何况还得有成年的仆妇厨娘来做粗活重活。至于小辈们,年岁也多少应该有点参差才对。而这院落中的景象却完全不合常理——主子也好下人也好,人们年龄整齐划一毫无差异,简直就好像都是同一天生出来的一样……
阿鸾顿时心慌,悄悄合上窗页背转身去——看情形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他又不能丢下尚未归来的衣羽:万一她被发现私自离家可就糟糕了。可是……不对啊……
——既然根本没人敢进衣羽的房间,那就算自己不藏在室内扮成她的样子也无所谓啊;万一有人前来察看,反倒是见到陌生男人在女儿家闺房里比较严重吧!
阿鸾一时猜不透衣羽究竟是何主张,更被幽幽如缕的甜香弄得心烦意乱,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旁锦屏后的微光恰在此时映入眼帘。
转过绘着红蓼白蘋的屏风,只见天然几上点着一盏雪瓷幽灯,如豆的星火泛出一点淡淡的青意,颤巍巍的摇曳着。阿鸾本来倒不在意,可是这灯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盏内竟没有灯油,只搁了两根拈成人物花样的灯芯,室内的甜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或许是某种新鲜的薰物吧,香料铺伙计的身份使然,阿鸾忍不住特意朝灯芯投去一瞥,然而就是这一瞥,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踯躅桥前,清晓远远看见了三步并两步从北岸疾奔而来的阿鸾。那正是阳光越来越炫目,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
刚过正午,大街上嘈杂稍歇,来往的行人也不多见,孤零零的身影在空旷的桥面上看起来分外醒目。清晓连忙迎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少年,语声里满是关切的焦急和恼怒:“我前脚送虎花魁回去后脚跑到养霞斋,掌柜说你中午出门就没回来,我便知道你还是去了踯躅桥,都说别多管闲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阿鸾低下头。
“我就纳闷你明明没机会认识人家,怎么就突然提起‘画中人’的!果不其然你把画像掉到踯躅桥底下了,八成是被什么‘东西’借去做了障眼法——这里可是大妖怪窝啊!”清晓说着将阿鸾拉到栏杆边,只见桥下清浅的水滨漂浮着一团模糊的东西,依稀……是人的形状!
“真可怕!看来又是‘厄物’下的毒手……”阿鸾有些恐惧地沉吟着,指尖轻轻探寻对方的衣角,然而他的手却被冷淡的拂开了。少年疑惑的目光正对上清晓居高临下的迫视,那眼神中充满了砭人肌骨的冰晶微粒:“你……是谁!”
阿鸾惊魂未定的脸庞倍显苍白,他不解地仰望着清晓:“你说什么呢?”
“你是谁!为什么要扮成阿鸾的样子!”伴着暴烈的语声,清晓劈手揪紧对方的前襟。
“我就是阿鸾啊!你干什么呢!快放手,不能呼吸了!”被勒住咽喉阿鸾奋力挣扎着,摇曳着青影的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清晓冷笑着,细长的饰刀曳着寒光猛然出鞘,刷地架在阿鸾颈上,“的确是高明的法术,但未免太小看我了吧!看来昨天把我引到踯躅桥,被甩掉后又纠缠阿鸾的‘家伙’,就是你!”
一瞬间,阴郁的黑潮漫过少年薄青的双眼,“阿鸾”的脸上渐渐泛出了陌生的冷冽表情:“你究竟怎么会发现的?我明明……连他的青眼睛也借来了啊!”
“就算是在被那家伙袭击的危急关头,阿鸾也从不曾说出过‘厄物’这两个字,可见他根本就不知道横行踯躅桥上的妖物究竟是什么!”一瞬间近乎得意的笑容后,是倍加犀利的威胁,“说!你把阿鸾弄到哪里去了?快说!”
“你要的人的确在我手里!你也看见桥下的尸体了——我杀了这个小婢,就是为了让阿鸾扮成她跟我回家!”被拆穿的“阿鸾”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向清晓威胁的视线,“我是借阿鸾的‘形’来自由行动的没错,如果你认不出我是谁,我就不把他还给你!”
“或者你就是‘厄物’也说不定!”清晓俊朗的面孔上是冻结般的冰冷表情,他断然挥动刀刃,直刺“阿鸾”的咽喉。却只听一声玉振,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下子弹开了他的手臂——清晓手中的黑漆描金刀鞘上,牙形坠饰蓦地透射出真红幽炎,“阿鸾”的胸口霎时辉映出相同的光芒,一枚体形稍大但模样如出一辙的牙坠从割裂的衣襟中显现出来。
“我的通天犀角?”清晓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化作阿鸾形象的妖物,“怎么会是你……”
“你终于想起我了!”这抑制不住惊喜的话音还未落,便被清晓的咆哮打断了:“阿鸾在你手里?你疯了吗!明知道‘厄物’越来越狂暴还把通天犀角带出来,你们一族的居所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快带我去见阿鸾,否则就来不及了——那东西早就纠缠过他,如果不是我阻止……”
“阿鸾、阿鸾,为什么你每句话都离不开阿鸾!我等了你十年,却不及那个刚见面的家伙!”近乎绝望的表情漫过“阿鸾”的面孔,“我讨厌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把他还给你!绝不!”
这一瞬间,浅缥色的烈火突然在“阿鸾”足底燃起,焰影从他脚下慢慢升腾,经过之处,店伙计的青布衣衫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素裳的精致下摆……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幻焰正肆虐在衣羽房内的阿鸾身上,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然是引火烧身——
当时少年一时好奇察看了瓷灯里的两枚精巧灯芯,其中一支颜色有些黯淡,因为空着搁在一旁,他就顺手拈起想仔细看看;可刚刚触及,那灯草竟一下子崩坏,散成了飞灰……
然而阿鸾敏锐的青眼要看清一切,仅仅只需短短一刹那就够了——淡雅的容颜,飘逸的衣饰,恍若世外仙姝的神态身姿,这枚碎裂的灯芯不正是昨日画中少女具体而微的形象吗!
少年慌忙转向那支正在燃烧的灯草,却只见小小的自己正头朝下倒放在灯盏里,双脚上托着一星幽幽的青火……
阿鸾猛然捂住嘴角才阻止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反射性地去扑灭火焰。然而这冒失的动作却只让白瓷灯摇晃翻倒,呛啷一声摔得粉碎,落在地上的灯草依然衔着星火,连闪都没有闪一下……
“什么声音?”窗外传来好奇的询问,突然间这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是‘厄物’!‘厄物’怎么来了!”
“衣羽小姐呢?衣羽小姐不是一直将‘厄物’驱逐在外的吗!”
“难道是衣羽小姐出了什么事!”惊恐的呼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向闺房这边急速而来,却在门外徘徊着不敢入内:“衣羽小姐,事关紧急,请快快开门!”
“‘厄物’跑进来了!这里很危险啊,衣羽小姐!”
阿鸾慌忙想从后窗逃走,可刚跑两步就折返回来——他始终不能放下自己模样的灯芯。
就在拿起灯草的那一刻,小小的人形带着火星,像掉入水中一样倏地没入阿鸾掌心!不等反应过来,双腿的知觉一下子消失了,少年瘫倒在地,迈步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行动顿时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阿鸾张皇的低头查看,只见与灯芯上如出一辙的青莹火焰正像镣铐一样缠绕住自己的腿脚,并且不断攀升,不断蔓延……
动弹不得地躺倒在冰冷地面上,颠倒的视野里呈现出花纹繁复的格子门,交错晃动的人影映照其上,似乎被什么迫切追赶似的,不断有人慌张地向这里奔来,却又畏惧于衣羽的威势而不敢贸然闯入,只能惊恐地再度逃窜。凄厉至极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最后的惨叫终于被某种鲜红液体喷溅到门扇上的濡湿声响吞没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天地间鼓荡着沙沙急雨般的天籁之音。天色本已黑透,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却在血迹斑斑的纸格子上勾勒出清晰的形象——那是盘髻妇人的娇柔身影,她优雅地抬起纤手,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
潮水般的辉光霸道地倾泻进来,过分的亮度让阿鸾眼前一片空白……
无边无际的虚空里,阿鸾看见细致的素白衣摆穿越光的迷障,如同幻觉般无声无息地停在自己面前。没法自由行动的少年只能艰难仰视这位不速之客——飘拂的月华裙,重叠的交领上襦,从正面看去这位妇人竟一身前朝打扮!
更令阿鸾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洞察秋毫的青眼居然看不清妇人在逆光中的面孔,只能隐约望见斜插在她鬓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
白衣蝶簪的妇人缓缓地俯下身来,像是在探寻什么似的摸索着阿鸾的肩膀,这一刻少年清晰地看见她手腕上,还深深印着零星溢出暗紫火星的伤痕……
这一瞬间,妇人冰冷彻骨的指尖终于触到阿鸾的手腕,她机械地一把拉住,决然起身朝着门外狂奔……
眼看着不断逼近的门槛,阿鸾反射性的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剧烈碰撞并没有来临。睁开眼时,大宅也好花园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此刻的他正被妇人拖住,在一座有着白石宝珠形栏杆的平桥上奔驰——是踯躅桥!为什么自己竟然从衣羽的闺房,一步跨越到这座有着“蜘蛛”恶名的短桥上?
阿鸾的身体在石桥面上狠狠地颠簸摩擦着,不断碰撞到某种冰冷僵硬的物体。急速掠过眼前的是年轻男女肢体不全的残骸,这些遗骨多的不可计数,在桥上重重堆叠,在桥边铺陈开来,在桥下载沉载浮——这哪里还是人间,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
阿鸾拼命压抑着呕吐和狂叫的冲动,努力寻找逃生的可能。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就这样被白衣妇人带走,等待自己的,将是比眼前的一切可怕千倍万倍的未来……
转头看去,远方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寂寥,然而自己却被笼罩在一片广阔无边的光明中,头顶的青天突兀地撕开夜色,发光的云霭从四周升腾而起,如同重峦叠嶂般向至高处伸展,随即缭绕着、漫卷着铺散开,渐渐变得轻薄而纤细,熠熠生辉的云絮边缘浸透着惨烈的绯红。就这样:幽深的夜幕,蔚蓝的晴空,洁白的丛云,如血的霞光交织在一起,天地间不可思议的呈现出一派壮丽而不祥的图景。
这不正是昨夜在踯躅桥上看到的夜光云吗?唯一的不同就是上次尚且是远眺,这次自己却实实在在置身于这片异境中!就因为近到了这种地步,阿鸾才弄清发光云层的真面目——空中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有翼天人,他们曳着飘带似的长长尾翎,挥动着精美绝伦的半透明白纱翅,络绎不绝地向空中飞去;这些多得惊人的年轻男女周身笼罩着微弱的光芒,成千上万的汇聚在一起,蔚然形成妖艳夺目的光之云岚。
飞升的过程中,这些发光的天人迫不及待的互相靠近,就在他们彼此接触的指尖上,瞬间爆发出鲜红的弧光,那些年轻娇美的身体随即幻化成巨大的枯叶色羽虫,轻飘飘地从高空坠落下来,摔得粉碎——瑰绮的夜光云,那是美丽的天人们奔赴寂灭的狂舞,投身死亡的火花……
同样的异景也笼罩着午后的踯躅桥。
天空是在一瞬间黑暗下来的,就像是为那场最终的光之盛会准备恰当的舞台。此刻站在清晓面前的,是业已褪去伪装的少女衣羽。不再扮作阿鸾的她依旧是那身珠灰袄胡桃裙的打扮,画中人的模样,只是面目笼着模糊暧昧的雾气,恍若沉在水面下一样动荡不歇。
族人的生命燃烧而成的夜光云横亘在衣羽身后,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难以置信的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变回来了?昨天借了画像的‘形’,只能在人间停留片刻,可这次明明借的是人形啊!”
清晓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女性而变得温柔,他雷鸣般的怒吼着:“什么借形不借形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衣羽一半是被对方气势震慑住,一半是真的想不透:“不管是真人还是画像雕塑,只要我用咒术燃成灯火镇住他们的形骸,就能借那副模样行动,而族人则会将留在室内的人形当成是我。这咒术除非扑灭火焰才能解开,可是我施了幻法,连族人都看不见那盏咒灯啊!”
——身负抗拒“厄物”,守护族人之职责的衣羽不能自由单独离家,因此她只得借形而动。在清晓眼中她是阿鸾的样子,是因为借了那少年的模样;而此刻咒缚解开,她便恢复了前日所借的画中人之形;但因为形骸之气已然淡薄,所以看起来才是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
“原来如此。你未免太小瞧阿鸾了——只要他想看,就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清晓冷笑一声,丢下衣羽便朝踯躅桥走去。
“你去哪里!去找阿鸾吗?”身后传来衣羽冰冷的语声,“你找不到他的,没有我带路,你根本到不了我的家族!”
“家族?亲手杀死族人的家伙,这个时候倒想起家族了?”清晓说着,仰望向漫天绚烂惨烈的夜光云,“看看吧,你还有家吗?没有通天犀角的守护,你所谓的家族已经被‘厄物’给毁了!”
“阿鸾有什么好?族人与你何干?我家毁掉又怎样?我心里只有你,可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如不相干的族人,更不如那个阿鸾!”伴着突然爆发的呼喊,清晓的背后猛地传来温暖的冲击。衣羽反身追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这冶游少年颀长的身躯顿时僵了一僵,随即他低笑着执起少女的双手:“阿鸾没有什么好——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着清晓猛然挣脱对方的怀抱朝前走去。衣羽凄绝的高喊在他背后响起:“有什么办法!除了那个唯一的人,别人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我们这一族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你就是我的唯一,卢公子,从十年前被你选中那一刻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都始终如此!阿鸾可以吗?他永远都做不到!”
然而这用尽全力的告白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清晓的步伐只是不易觉察的一滞,随即更加坚定的朝前而去。
“说不定阿鸾已经死了!”不受控制地,大滴的泪水滑过衣羽虚幻的面颊,随即变成轻烟四下飘散,她缓缓低下头握紧双手,“说不定他已经被‘厄物’带走了!一定是那样的!我诅咒他被‘厄物’带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无所谓!”洒满异样清光的踯躅桥头,传来清晓明朗的回答,“就算赌上性命,我也不会让‘厄物’带走阿鸾!”
幻境中的踯躅桥远远不止七节栏杆。朝着北岸的夜光云,清晓静静前行着,那平稳的步伐渐渐急促,变成疾走,变成飞奔……
毫无征兆的,桥北端赫然浮现出白衣妇人的身影,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似的,她正在机械的原地奔跑着。一瞬间,清晓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因为他看见阿鸾正不顾一切地单臂抱住桥栏,拼命坚持着不撒手。就在看见清晓的刹那,少年同样露出放了心似的笑脸,手臂则终于因为不支脱力而滑开了……
清晓疾步抢上前去,刷的一声挥出佩刀。纤细但却锐利的锋刃迎头刺向白衣妇人,眼看着寒光直取对方眉心,却突然间像封冻一样凝住——这裹挟着雷霆的攻击竟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无形!
妇人单手架住清晓的手腕,不屑的笑容浮现在她模糊的嘴角上,仿佛在嘲讽对手的盲目自信——上一次因为遭到偷袭,猝不及防才被砍伤了手腕,这次早有戒备的她根本无懈可击。
感受着从腕间传来的阵阵压力,清晓清楚的意识到现在是无法靠力量取胜了,他威胁似的凑近妇人耳边:“放开阿鸾,我跟你走!”
“别胡说!衣羽还在等你,你可不能让她伤心!”阿鸾急忙反驳,他朝妇人大声喊道,“我不要紧的!跟你走也无所谓!”
“别听这个滥好人的!他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会!”
“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几乎与清晓的怒吼同时,幽然响起白衣妇人微弱而怨毒的语声。
——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
遗忘的障壁发出清晰的脆响蓦地碎裂了,记忆图景次第在阿鸾心中显现出来——“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当年闯入家中的陌生人不正是对父亲说了这句话,他才会死于非命的吗?
阿鸾质问着自己——明明是如此清晰的画面,为什么一直无法想起呢?
随着这诅咒般的话语,父亲的身体自被指中的眉心应声分开,崩裂为明暗两个,陌生人熟稔地拖去其中半透明的灵体,一口吞下,余下的形骸随即抽缩干枯。而阿鸾当时也差点遭了毒手,多亏那些形容怪异的“伙伴”相救——它们虽战战兢兢畏惧着什么,却还是坚定地层层环绕在周围保护这年幼的孩童,直到陌生人放弃寻觅,悻悻然出门就地湮灭。
如果眼前的白衣妇人不是当年的不速之客,那为何言语行动熟悉到惊人的程度;如果她就是当年的不速之客,那又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香川城中,又为何会对毫无关系的清晓说出同样的诅咒?
阿鸾转念之间,妇人那牢牢钳住清晓手腕的五指一转,霎时如铁箍般收紧。直刺心扉的疼痛让强悍的少年也坚持不住,手中的饰刀呛然落地。然而他并不慌乱恐惧,蓦地举起刀鞘再度攻击。这一刻,妇人的力量微妙地松懈了,某种本能的畏惧就在这刹那流露出来……
清晓岂能放过这个破绽,他不假思索的挥动刀鞘再度刺向妇人的眼睛,对方反射性地偏过头,通天犀角坠饰轻轻掠过她面颊。忽然间,不可思议的状况发生了——在接触到犀角的一瞬,妇人那冰一般的肌骨突然融化一样塌陷下去,诡异的紫焰从白皙的面皮下团团冒出,又纷乱坠落,霎时间,她的大半个头颅都笼罩在冰冷彻骨的暗紫炎光之中。
——原来清晓能伤那妇人,并不是因为饰刀有多犀利,而是因为刀刃上沾染着令这妖怪畏惧的通天犀角的气息!
白衣妇人发出可怖的尖啸,不自觉地丢开阿鸾袭向清晓,那尖锐的指爪一下子刺入他的虎口,刀鞘伴着飞溅的鲜血掉落在地;与此同时,这妖物本能地拖着失去避邪之物的少年,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好不容易脱离险境的阿鸾慌忙起身,不顾一切地紧追上去,却怎么也赶不上异类的脚步,眼看着与清晓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就在这时,少年的面颊上忽然感觉到花瓣般柔软的触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却在极近之处看见画中人虚幻的面孔漂浮在半空中……
“衣羽!这里很危险,快点离开……”阿鸾不假思索地喊道,可是眼前所见却让他顿时噤口难言。
月华般皎洁的微光氤氲摇荡,温柔地勾勒出窈窕的身影。衣羽就被这样的清辉静静包围着,以飞鸟的姿态悬停在半空中,如同天人乘风降临。随着披帛飘带般的长长尾翎朝空中飘拂而起,素丝缣衣那样美轮美奂的半透明纱翼霎时间在她背后缓缓展开……
这个形体……是蜉蝣!
阿鸾终于辨认出来了——和那些幻化成羽虫铺天盖地飞翔的青年男女一样,衣羽和她的族人,都是光晕缭绕的蜉蝣……
阿鸾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呆呆地凝望着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的少女——衣羽娇媚的面孔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凄绝笑容,这如同怒放花朵般的姿影瞬间美到了极致,邂逅时尚在豆蔻梢头的她,此刻看起来当有花信年华……
每一次见到衣羽,阿鸾都觉得她比前一次见面时更加成熟稳重,这并不是错觉,而是这女孩的确已经长大——的确等不了了,蜉蝣本就是朝生暮死的动物。在别人而言只浮光掠影的一日而已,在蜉蝣而言却已是尝遍爱恨生死的一生。
已经是最后了……在胸口沸腾的预感催迫着阿鸾绝望地高喊:“请等一等,衣羽!我去替你把清晓带回来!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喜欢!”
“可是,从看见卢公子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不管他是什么我都喜欢……”衣羽低声呢喃着,像是小心守护什么,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虚握的掌心慢慢亮起两团沉厚的金红光芒:那是清晓刚刚被击落在地的刀饰和衣羽一直挂在胸口的吊坠。
——命运之线最初的交结就在十年前,一群蜉蝣偶然落在踯躅桥下。这里本是袭击阿鸾和清晓的白衣怪妇的领地,虽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但这被忌惮地称为‘厄物’的妖魅散发出的阴寒邪气却令整片水域凶险无比,生灵也好异类也好,谁也不敢靠近此地。像蜉蝣这么弱小的存在,既没有力量再移动到别处也没有力量对抗强大的怪物,原本是活不下去的,偏偏童年的清晓恰巧经过,小孩心性一时兴起,竟拆开护身的一对通天犀角,将其中之一随手沉入水中……
通天犀角拥有强大的辟寒祛秽之力,虽不能镇压“厄物”,但却足以将她逼退而保护蜉蝣族群。而犀角的灵气也并非羽虫所能承受,当时唯一能操纵这灵物的,只有还是幼体的衣羽。从那一刻起,衣羽就坚信自己是清晓选中的“唯一”,而自己也将以蜉蝣的方式视清晓为无可取代的唯一。她将为了他,把稍纵即逝的片刻生命绽放成最绚烂的花朵,为他舍身去爱然后为他拥抱死亡……
但是衣羽做不到,唯有她能够操纵犀角守护家族,所以必须一直以幼年的姿态活下去,十个春秋对于刹那生死的蜉蝣而言可以说是长生了,但她却不能像族人一样,在明月的光里跳着轰轰烈烈的爱之轮舞,一直舞向辉煌的死亡。
这十年来,保护了蜉蝣一族的通天犀角也持续地给它们带来影响,使这群普通的飞虫渐渐拥有了幻化之力,每当八月中秋他们一年一度羽化之时,拥有穿透黑暗之眼的人们便会看见夜光云璀璨夺目的亮起,云端有无数天人凌空飞翔,而更多香川住民则一直骄傲着——这座城市的中秋之夜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明亮皎洁,真是占断天下月明。
“半个月前,‘厄物’突然变得狂暴难驯,我想……也许我的力量将尽,再也无法操纵通天犀角了。”衣羽缓缓阖上双手,一团红光在她掌心渐渐凝聚,“不过现在需要我守护的家族已经不在了——等不到中秋而强行羽化的族人,是无法留下后代的……”
“可是你还在啊!你们家族的血脉还在啊!”阿鸾激烈的否定着。
“来不及了,我的时间已经开始流动了……”衣羽低下头,时光急遽地流逝过她的玉颜,在她眼角刻下沧桑的印记,弹指间老去的芳华里,唯一不变的是那温柔如水的目光。衣羽凝视着那对犀角坠:“虽然只有一天而已,可生命对于蜉蝣而言同样贵重,因为那是为爱而存在的生命。”
“说什么傻话!”怒吼梗在喉间,阿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风华已逝的美人阅尽沧桑的微笑:“虽然很自私,但是现在我终于可以死去了,作为一个蜉蝣而死去……”
伴着语声,衣羽优雅的舒展开纱翼,带起一缕小小的旋风。意识到她即将的选择,阿鸾惊呼着去捕捉那半透明的双翅,然而指尖却与她的尾羽交错而过。如同舞蹈一样,衣羽飘摇着飞掠而起,骤然间曳起一道鲜红的电光,流星般投向渐渐隐没入夜光云中的“厄物”背影。
如同无声盛开的烟花,蜉蝣的光云,厄物的紫火和通犀的金炎交织着弥漫开来,腾起一片烟尘升向天空,随即散作无数星屑,纷纷扬扬地降下……
从衣羽飞起的一瞬间阿鸾就发狂似的奔跑起来,却始终追不上那川流不息的时间与注定逝去的生命。当踯躅桥的尽头终于被踏在脚下,白衣厄物也好,蜉蝣衣羽也好,早已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对通天犀角坠饰静静躺在昏迷不醒的清晓身边。
阿鸾连忙扶起伤者低声呼唤,对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上和手腕都是瘀伤,但清晓还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胡乱搔了搔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啊……得救了啊!”
悲恸与自责让阿鸾的语调一下子激越起来:“为什么要救我!反正我本来就是青眼枭,就算不在也不会有人伤心!何必为了我搭上衣羽的性命!”
“傻瓜!衣羽她本来就是蜉蝣!蜉蝣幼体在水里能呆一年,一旦羽化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已!”清晓明显有些慌张,他手忙脚乱的解释着,“我多事把通天犀角给衣羽才让她活了那么久,可只要开始长大她就只能活一天,你不要难过呀,这是蜉蝣的生存之道啊……”
“衣羽对你那么痴心,你还说这么绝情的话!”眼泪控制不住的夺眶而出,濡湿了阿鸾的青眼,“为什么偏偏是衣羽呢……别人都说我是青眼枭,是怪物,只有衣羽从来不管我眼睛的颜色,她说我很好,好不容易有人说我很好……”
“她只是在利用你!”话到嘴边清晓还是咽了下去,他艰难的直起身体在阿鸾面前坐正,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我说阿鸾很好呢?”
阿鸾头也不抬地反驳道:“别胡说了,你还不是一下子就注意到我的青眼睛!”
“青眼睛又怎样?”清晓慎重地说着,神情从没有这么认真,他抬手轻轻擦去阿鸾的泪水,“我觉得青眼睛的阿鸾很好!比起遇见一千个黑眼睛的人,我更希望和青眼睛的阿鸾相遇。”
阿鸾疑惑地仰起头,一时弄不清清晓话里的意思。对方却并不在解释什么,只是俯身捡起掉落通天犀角:“以犀角的力量消灭不了‘厄物’,她一定还会再出现的。那家伙不是说了吗——‘欠我的,一个也逃不掉。’虽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很高兴。”
“很高兴?你,你脑袋撞坏了吗……”阿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高兴!”清晓用力点了点头肯定着,将衣羽拿过的那个犀角放到张口结舌的阿鸾手中,“——这样,我们的命运就相连了。”
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阿鸾只是下意识的握住犀角,就在这一刹那,熙熙攘攘的人声突然击穿寂静的障壁将二人包围——踯躅桥上霎时又布满了来来往往行人,他们浑然不觉得穿行着,有的偶尔会朝跌坐在桥边,满身泥土伤痕,模样相当难看的两位少年投去好奇的一瞥。
这是人声越来越扰攘,景物越来越繁杂的未时初刻,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天顶倾泻下来,如同一个饱含着嘲讽的明证——刚刚发生的都只是一个幻象,蜉蝣用尽全部爱与生命燃起的夜光云,与刹那间的生生死死,爱恨纠缠一样,毕竟只是个幻象……
清晓站了起来,垂柳最初的烟花雪被春风吹散,悠然飞舞在他周遭。这位剽悍少年弯下修长的腰身,朝眼角还挂着泪水的阿鸾摆出邀请的手势:“看在你这么伤心的份上,我带你去见见那个‘画中人’吧。”
“衣羽吗?”阿鸾还是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早已镌刻在心底的眼神和最初的心情一起,都已如花飞水逝,再也不会回来……
清晓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息着:“不是衣羽。她是‘莲华姬’,真正的好女人。”
阿鸾黯然低下头,心里暗暗嘟哝着“不是衣羽我才不想见”;然而却还是踌躇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清晓朝自己递过来的,温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