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今晚一起去看七夕花魁斗巧吧!”飒飒的雨声里,清晓斜倚在养霞斋香料铺的柜台上,向小伙计罗鸾发出热情的邀请。这旁若无人的态度让一旁的掌柜额上陡然暴出一条青筋。阿鸾连忙掇起抹布,拼了命地擦拭起铺子里本已纤尘不染的家具摆设来。
然而冒失的访客浑然不觉,依旧口若悬河:“天一黑,花魁们的船就会聚集到龙尾关,鱼贯进入玉钩河,过大小飞虹、待月桥、放鹤桥,在踯躅桥前的砚池里一字排开,那光景真是争妍斗奇!去晚了到处都是船啊车啊,地方都被人占了,现在就跟我走吧!”
就算不抬头,阿鸾也能感受到从掌柜那里吹来的阵阵寒风——清晓是养霞斋的大主顾,两淮盐政卢照之大人的次子,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法当面让他下不来台,但自己是店里唯一的小伙计,又是掌柜的远房堂侄,看来一顿排头是逃不掉了。
见阿鸾不回答,清晓变本加厉上来扯他衣袖:“走啦走啦,年年都是七大花魁角逐香川城最上花魁称号,但唯有这次个个绝色,不过要说到谁胜算最大,那当然我捧的虎妃啦!你看我都不去给她撑场面,特地过来邀你!”
“卢二爷……”掌柜的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说道,“阿鸾是敝店的伙计,这里还有好多事情要他……”
“什么啊!”清晓直起剽悍的腰杆回过头去,“哪里来好多事情,明明就没有生意嘛!”
这句话让掌柜全部的克制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阿鸾!识人做事带着眼,没瞧见唾壶上的灰都三寸厚了吗?你娘打发你来跟着我讨生活,好茶好饭好月钱,不是让你学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巷角的井床边,清晓一边举着油纸伞给阿鸾遮雨,一边拿腔拿调的模仿掌柜的语气,“骂得真难听,明明就是在讽刺我嘛!”
“托你的福,今天的工作量又增加了,刷完这堆唾壶之后,我还得去踯躅桥那里收陈年烂账。”阿鸾打着井水有气没力的抱怨开了,“入梅以后雨就下个没完,都乞巧节了还滴滴答答。生意一直不好,掌柜的成天毛煞煞的,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毛煞煞的气不顺,干吗不去看花魁斗巧散散心?”清晓愤愤不平的抗议道,“美女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满心里就知道‘孔方兄’,也算是个男人?”
你这样就算是男人了?阿鸾再也不想跟这个“人格扭曲”的家伙多费唇舌,毫不留情地撒出杀手锏:“我根本不想看什么花魁斗巧,只想见‘莲华姬’!”
一听“莲华姬”三个字,对方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某次偶然的机会,阿鸾看见清晓绘的“莲华姬”肖像小影,竟对画中人一见倾心,后来甚至还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亲睹过她蒙着轻纱的清姿,从此就更是念念不忘。清晓满口答应带他去见莲华姬本人,到现在却还是光说不练。
“我总会带你去见她的,只是时机还未到嘛。”清晓明显嗫嚅起来,“况且对方是好人家的女儿,让她抛头露面的确很唐突。这件事是我欠考虑……”
“不必再解释了!总之就是你失信于我。”阿鸾乘胜追击。
“啊……真是无地自容啊!”清晓从怀中掏出一把竹青折扇遮住脸孔,但是那懒洋洋的语调中却完全听不出羞愧的意思。
阿鸾很清楚,必须给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一击致命”,否则他还会纠缠不休的。少年故意很大声地丢下水盂和刷子:“这种小事还要说谎,足见你是个不足取信的人。要看美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别和我扯上任何关系,反正碰着你就没什么好事……”
话音被急促收拢折扇的声响切断了。清晓猛地转过头,直勾勾地逼视向阿鸾的眼睛,他极富异国情调的鲜明五官瞬间散发出烈焰般的气息。少年顿时被瞪出一身冷汗。胸口突然间灼热起来,交叠的衣襟下隐隐散发出微弱的金茶色光芒……
同样的光芒在清晓所佩的饰刀上缭绕着——那是通天犀角做成的一对坠饰,其中任何一枚都拥有辟退魑魅魍魉的力量。这有灵性的秘宝本来就属于他:清晓生在七月半,出世时辰又格外险恶,因此一生下来便被横行的魔瘴妖鬼缠住。是夜,侍人们曾听见自黑暗的产房里传来夫人厉声呵斥,从看不见的访客手中夺下婴儿的声音。清晓的生命到底是保住了,然而彼岸使者从不能空手而归,作为代替品,夫人香消玉殒。
从此卢照之便将清晓看作发妻的遗爱而宠溺异常,说是怕难养活,十五岁上了还让他留着童子的全发,读书明理等等“伤神”的事情一概不用学,由着他任性而行。为防止鬼物有机可乘,照之更是遍访天下寻来一对辟邪奇珍通天犀角做清晓的护身符。机缘巧合之下清晓遇见了阿鸾,执意以其中之一相赠。没想到此后这对宝物简直就像通了人性,竟会随着主人情绪起伏而散发出微热薄光。
感受到犀角的变化,阿鸾这才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不由得按住领口坠子的位置低下了头。
“从今以后答应阿鸾的我一定说到做到——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阿鸾遭遇不好的事情!”清晓郑重地说着,将雨伞塞到对方手中,阿鸾反射性地握住竹柄,却听见悠然的笑声,“我说嘛,原来你在介意这个啊!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晚上一起去看花魁斗巧吧!你要去踯躅桥收账对不对?我就在那儿等着,说定了哦!”
也不等阿鸾应允,清晓扬起扇子象征性的遮挡雨水,用清朗醇厚的嗓音哼起了相当应景的《鹊桥仙》调子,转身迤逦走入雨帘中。
“这家伙眼里到底有没有别人啊……”捏紧伞柄眺望着那渐渐消失在树丛后的高大背影,阿鸾忍不住低声嘟哝着,连徽州乡音都跑出来了。清晓一走,巷道里便阒无人声,只留下滂沱如注的大雨打在伞上的轰鸣。天光暗淡,周遭的景物如同沉浸在淡墨中一般,唯有草木藤萝阴郁地疯长着,几乎要把人的视线都遮没了。交加绿意不知不觉连成一片,将薄薄的青影映在阿鸾清澄的眼瞳中……
“走了走了,可怕的东西终于分开了,可以出来透口气了!”
“还是青眼睛比较好,我不喜欢鬼小孩。”
“青眼睛真可怜,踯躅桥那边根本就是收不上来的死账!”
“还不是那个鬼小孩害的,老掌柜分明是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
身后井床边突然传来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自顾自地给阿鸾、清晓取了外号,还毫不隐讳的议论起他们的事情。是谁这么多嘴啊!阿鸾顿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猛地转回头去。一瞬间,他眸子里的绿意凝固为清晰的青色炎光。
——只见几条蛞蝓似的东西正从阴沟盖的铜钱眼里挤出肥壮的身体,这些粘糊糊的家伙个头足有水蛇那么大,没有眼睛和触角,却生着青蛙一样的粉红色长舌。它们彼此挨挨擦擦,一边旁若无人的唠叨碎嘴,一边很起劲的舔着唾壶……
看见了……讨厌的东西!阿鸾一下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这正是清晓执意将犀角相赠的原因。阿鸾天生青瞳,不仅视黑夜如白昼,更能看见潜伏在幽暗中、角落里的彼岸异类,不知怎么的居然还相当受它们的欢迎。
“虽然‘青眼睛’人品不怎么样,那双眼睛真俊俏啊,干吗遮住了不给我们看?”
“如果不是带着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早就过去他那边了!”
这露骨的“好意”让阿鸾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够了!这群‘长舌妇’!”
“长舌妇”这种栖息在阴暗潮湿环境中的低级妖怪,平日以污垢为食,最喜欢偷听人家壁脚再拿出来饶舌。连天阴雨霉菌蚊虫横生,连它们也公然跑出来了。
“青眼睛一定会去见鬼小孩的!虽然摆出冷淡的样子,但是他其实很想去看花魁呢!”
“就是啊,一点也不坦率!不过越是这样鬼小孩就越想捉弄他!”
“你们这些家伙!”被下品妖怪劈头一句话说中了心事,阿鸾的脸顿时红成一片,他再也顾不得长舌妇们恶心的形状,挥着刷子直冲过去。迫于犀角的力量,这些低级精魅顿时作鸟兽散,临走还不忘慌里慌张地嚷着:“给我小心着点!”“多管闲事惹麻烦,好心没好报……”
这样忙乱了一上午,中饭后骤雨稍歇,天际现出一抹水色的微明,阿鸾趁这当儿赶紧携了账本雨伞出门讨债。狭窄的街巷早已积水,还到处扔了鸡毛杂碎——据说七月七这天家家都要杀一只鸡,因为牛郎织女此夕渡鹊桥相逢,若没有公鸡报晓的话,夜晚便不会过去,他们就能永远不再分离。于是阿鸾也不好抱怨,只得尽量捡爽净的地方走。
一路上,普通人家浅近的板垣竹篱中,已能看见性急少女设起的乞巧香案;想来门户谨严的深宅大院里调度更是精巧别致吧。三五成群的庶民游女挎了装满瓜果彩线的竹篮,小心翼翼的不让积水污了崭新的裙角,呼朋引伴,摇摇曳曳的走着;三三两两的文人士子命书童挑着担子,担头插了海棠翠菊各色秋花,盛好笔墨纸砚、清玩供品,彼此谈笑着向魁星阁方向踱去——七夕这天读书人与妇人风俗不同,女子向织女乞巧,他们则庆贺魁星生日,祈求来年得个好功名。
阿鸾边走边看,七弯八绕的转过巷角,一带帆樯密布的水域豁然展现在眼前——香川城内水网密布,好几条河川汇入一片半月形的小湖,湖口两道长堤由一座平桥水关相连。关外便是运河,入夜放下桥面设起栅栏,便能阻绝船只进入内城。此刻桥面已被钢索吊起,来往的商船络绎不绝,却纷纷绕开一片由七条小船拉着彩绳辟出的水道,小船上悬挂着装饰华丽的七色绣幡,用饶有风致的手法分别写着“蛟娘”、“山鸠”、“虎妃”、“鹤形”、“初莺”、“稚驹”、“瑞鹿”等字样。
分明是七大花魁的名字嘛,原来此地正是斗巧的出发点龙尾关。阿鸾这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和目的地相反的方向,连忙沿着堤岸往回跑。转到某座大宅的后院墙,一阵稚嫩而悲切的抽泣声突然缠住了他的脚步。
掩映在垂杨蔓草之间,生满苍苔的白石水码头平缓地探进草色的河水里,身穿破旧黑布衣的垂髫童子正坐在那里,一手抱着膝盖,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沿一簇细长的灯芯草丛。
阿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草根附近,荇藻正缠着什么在水际载沉载浮。那东西约有半个巴掌大小,有头有脚,乍一看就像粗糙的人偶娃娃似的。不过少年认得清楚,这是摆满大街小巷茶食铺子的七夕时令面点——巧果人酥。
“别哭啦,捞上来也不能吃了啊!”阿鸾整了整背上的包袱,扬声招呼着。
听到呼唤,黑衣童子明显地怔了怔,随即缓缓回过头来。他生得眉清目秀,愁容不展的样子显得分外可怜,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多少有些慧黠的神色。一见阿鸾,他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开了:“怎么办……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啊。空着手回去主人会骂我的……”
见小童用粗糙的衣袖抹着泪水,眼角都揉红了。阿鸾不由得暗骂那个刻薄主人——巧果又不是燕窝鱼翅,弄丢了居然还骂人!少年生在山村,从小家境也不宽裕,若不是囊中羞涩,他早就掏出铜板给那孩子去买新的了。
“你等着我帮你捞,不过捞上来说不定也烂啦!”阿鸾卷起袖管走下台阶,黑衣童子见他要帮忙,立刻让到一边:“手脚轻点,捏碎了可就糟糕了!”
——现在的小孩子啊,谢谢不说一声,倒心安理得地指手画脚起来了。阿鸾不由得苦笑着,朝灯芯草丛探出身去。指尖轻而易举地碰到了巧果泡软的表面,可是蔓藻却执拗的缠住那小小的人形,稍稍用力就会勒坏,一时还真不容易拿上来。
阿鸾不得已只好弯下腰双手一齐上阵,就在他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条水草的刹那,这柔韧的枝蔓突然啪的一声反弹出水面,粘腻的触感霎时吸附住手背的皮肤。他正要掸开,不可思议的拉力却在此刻骤然传来,那滑溜脆弱的植物竟像蛇一般环绕上手腕,直拽得阿鸾一个趔趄猛地栽向昏暗的河面。
少年反射性的单膝跪地稳住身形,用力挥手想挣脱束缚。只听得泼剌剌一阵乱响,动荡的浊水下猛地窜出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长藻,眨眼间就将巧果和阿鸾的双手团团绑在一起,并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朝臂膀上蔓延,蜂拥着要将他卷进水里,熟悉的水面此刻看来就像长开巨口的无底深渊。
阿鸾慌忙回头喊人帮忙,身后却传来吃吃的笑声:“对不住了,青眼睛的哥哥……”
一只手轻轻拍在背上,这巴掌在此刻却无异千钧,本已在拼命坚持的阿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无法控制的被水藻拖向河中。电光石火间,灯芯草长长的绿影摇曳着划过被水花模糊的视野。阿鸾本能地一把拉住——身体沉重地砸进河里,水藻的捆绑顿时解开。河水发出咕噜轰响漫过耳际,随即又慢慢退去,他好不容易从水下探出头来。想不到玉钩河的水,光是岸边就深至没顶了!
更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白石水码头就在前方,可是……它什么时候退到了遥不可及之处呢?只见黑衣童子依然站在岸边,一脸得意的坏笑,左手还保持着前推的姿势,而那个巧果人酥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到他手中!
不仅如此,他身边还多了个白衣童子,他猛摇对方托着巧果的手焦急地喊道:“我才刚离开一会儿啊,小墨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你是在嫉妒我这就可以交差了吧,小素。别担心,你的活儿我会帮忙的啦!谁让你一直都是个不灵巧的家伙呢!”被唤作“小墨”的黑衣童子满不在乎的拍拍白衣小素的肩膀,拉着他离开了水码头。
“喂!你们两个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我不会游泳,快拉我上去!”阿鸾拽着灯芯草朝岸上大声,小素听到声音频频回头,似乎在和小墨争辩着什么,却拗不过对方而终于被拖着走远了。
阿鸾只得转头四顾企图自救,没想到这一看吓得他瞠目结舌——这里还是玉钩河吗?就算发洪水也不至于这样啊!眼前所见,说是长江大海也不为过:一望无际的泥色浊水汹涌澎湃,卷着处处漩涡,跃起层层浪头,喷出团团白沫,浩浩荡荡的奔流而去,极目远眺才能看见彼岸隐约的陆地线。阿鸾大惊失色,连忙揪紧手中的灯芯草,可这细细的“救命稻草”在湍流中看起来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来人啊!救命啊!”阿鸾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拼命扯开了嗓子,呼救被涛声吞噬,湮灭在水雾蒙蒙,空无一物的寥廓水面上。
难道自己就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葬身鱼腹吗?这可不行,清晓还在踯躅桥头等自己啊!
发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在担心清晓,阿鸾顿时悲从中来。细想来自己十五年的人生,也没有多少可留恋的回忆——因为天生一双青眼睛招惹妖怪,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母亲从此直呼“青眼枭”,用不孝的恶鸟来比喻自己;就连曾经亲密无间的幼弟也明显疏远了。来到香川后更是举目无亲,有点交往的人也就是这个捉摸不透的清晓。
可是清晓真的把自己当朋友吗?或者这个蛮横的家伙只是在寻开心吧?在传说有鬼怪出没的踯躅桥头见面就是他单方面的决定,可是清晓曾说过答应自己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如果自己无法赴约的话,他会一直等下去吗?还是……
“我到处找你,找得好苦!”一个焦急的语声突然响在身后,顾不得扑到脸上的泥浆水沫,阿鸾连忙回过头去。动荡的波涛中呈现出朦胧的船影,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艄公操着双桨停在阿鸾身侧,那嗓音有着足以与风暴共鸣的浑厚洪亮,却说得那么温柔珍重:“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阿鸾迷惑地脱口而出。
“啊?认错人了!”听见少年声音的一瞬间,艄公失声喊道。虽然失望地讷讷自语着“不可能,明明就是啊?”他却还是果断的朝阿鸾伸出坚实的手臂——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不是认错了,都是救人要紧。
阿鸾狼狈的爬上狭窄的甲板,这才看清搭救自己的是一艘简陋的乌篷船,艄公一身好力气,眉眼朴实温和,眸子明亮清澈,就好像忠诚可靠的大型犬一般。
“在下罗鸾,叫我阿鸾就行。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少年连忙向救命恩人致谢,青年艄公似乎还不愿接受认错人的事实,只顾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鸾,好不容易才注意到对方的话,他连忙摇手:“别那么客气,举手之劳,名字……你就叫我三郎吧!你全身都湿透了,快去舱里先换件衣服!”
似乎在呼应这建议,大雨倾盆而下,少年忙不迭地钻进船舱,三郎却毫不在意,他顺手脱掉打满补丁的灰布衫,戴上竹笠沉着地摇起桨来,暴雨如白亮的鞭子般抽打在他结实的身体上,溅起一片烟雾似的水花。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这样强壮就好了。文弱的香料铺小伙计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找寻替换的衣服。舱内局促简陋,正中央却异常醒目的放着个大乌木衣箱,把低矮的食桌和脚柜都挤到边上去了。阿鸾想也没想就打开箱子,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瞥见少年的举动,三郎慌忙丢下船桨冲进舱内,猛然抢上前轰地合起箱盖。见阿鸾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弄得有些发懵,三郎转身打开脚柜拿出衣服递过去,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本来还有吃惊委屈,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了,三郎一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吧——虽然舱内光线不好,箱子里更是阴暗,但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阿鸾在方才那一瞬,就已清楚地看见了一切:微微有些褪色的新娘嫁衣叠在箱底,嫁衣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竹淘箩,可里面竟堆尖一捧浑圆莹润的珍珠,而更惊人的是其中竟簇拥着一枚龙眼大小,虹光氤氲的纯黑珍珠!
怎么看三郎也不像有钱人,居然带着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再配上莫名其妙的红嫁衣,这种组合的确诡异难言,也难怪他小心提防。
换好衣服来到舱口,雨也小了,阿鸾跨上甲板,正好看到船缓缓穿过青灰色的砖石穹顶,回头看时却见一座单眼拱桥正向后退去,桥栏上赫然雕着“小飞虹”三个大字——这不是玉钩河上的飞梁吗?
阿鸾连忙四下环顾,却见周围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两岸是高高的石堤,堤上分布着白墙黛瓦的宅院,时时看见水码头延伸进河里。向前远眺,雪雕似的大飞虹将桥影安静地倒映在碧玉似的水面。怎么看……这里都是玉钩河啊!
自己刚才明明还抓着草芯,在一望无际地惊涛骇浪里挣扎,怎么一转眼竟然又回到了走惯了的水路上?
或许,刚刚是紧张恐惧状态下的幻觉吧……阿鸾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发现河道景象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因为整个河面异乎寻常的热闹,沿着堤岸挨挨挤挤停满了大小船只,把登岸的通道都堵住了。不管是游舫还是舢板全都竭尽全力地装饰,只有贫富之差没有用心之别,远远看去河面成了一道锦绣画廊,实在是盛况空前。只是每艘船上的帘子啦、帐幔啦,都低垂着纹丝不动,看不见船上人一些儿动静。
阿鸾不由得惊叹道:“这是在干什么啊?赶集吗?”
“也难怪,一年只有七夕这一次。”三郎轻笑起来。少年这才想起玉钩河是花魁船队的必经之路,难怪大家都收拾停当,赶早来占个好位置。他年头上刚来香川,哪里见过这阵势:“看斗巧也这么铺张?看来大家都急着想知道今年最上花魁是谁啊!”
“我看松馆的鹤形是没有机会的。”三郎很自然的接口道。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青年居然脱口报出花魁的名号和来头,阿鸾忍不住“啊”了一声,不料对方竟耐心地解释开了:“鹤花魁是靠棋艺闻名的,雅是雅,可惜没看头,很难在斗巧会上脱颖而出。初莺和瑞鹿都擅长唱歌,无形中彼此削弱。稚驹舞跳得好,可惜气韵稍逊。蛟娘出名只是因为会服侍男人而已。这些都没什么胜算。我看最后能得到最上花魁称号的,只有锦城书寓的山鸠花魁。”
阿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三郎对风月场上典故如数家珍,比起浪荡儿清晓来都毫不逊色,听到这里少年倒有些不服气了:“你别忘了还有虎妃呢!听说虎花魁已经两度蝉联,鸠花魁有哪点能胜过她呢,难道就凭是‘文禽’吗?”
跟清晓相处那么久,阿鸾好歹学了几句俗话——香川城的青楼女子花名都取自动物,仅只卖艺的取飞禽为名,与“走兽”区别开来。市井草民调侃朝中大臣,就用官服补子花样的“文禽武兽”来打比方。
听到这嘲讽,三郎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愠怒的神色:“七大花魁中山鸠刚刚成名,她比虎妃年轻!”
这话倒不错——在以美貌一决胜负的战场上,人脉和名头固然重要,但年轻的新鲜面孔何尝不是最大的优势呢?
阿鸾还不甘心,正想反唇相讥,突然苦笑起来:虎妃是清晓捧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何苦为了她和三郎置气。
没想到这时对方却开了话匣子:“山鸠外号‘一斛珠’,她的身价当然没那么夸张。但是有这么件事儿——一个采珠好把式存整年的钱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五年前一年采珠所得能与她相处六个时辰,四年前却只有三个时辰,三年前还不到一个时辰,鸨儿就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所以那人叹息说,如今想见已是花魁的她,怕是只能变成游魂才行。”
原来是采珠人呐……阿鸾不由得想到了船舱箱子里价值连城的珍珠。于是他宽慰三郎道:“别说得那么惨!凭三郎大哥的家当,别说和山鸠见面,给她赎身都绰绰有余!”
“家当?”三郎摇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话音骤然降到冰点,“你……看见了什么!”
“没,没!我什么也没看见!”阿鸾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否认。可是这一瞬间,三郎突然爽朗的微笑起来:“看见了也无所谓,只是请不要误会——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
原以为三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完全不能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箱子里的宝贝既然是别人的,怎么会在他船上呢?还有那不知所谓的红嫁衣又是什么意思?代管的,托运的,偷的……还是抢的?来路实在可疑啊……
惶惑中,阿鸾不自觉地摸向后脑勺,突然发现背在身后的包袱皮不翼而飞。难道是刚刚被水冲走了?自己多管闲事,居然耽误了正经活儿!少年顿时焦急起来:“我的账本丢了!三郎大哥,麻烦你快点让我下船,我得去找回来!”
“不行。”三郎冷淡的语调中掠过一丝不自然的迟疑,但却拒绝得相当干脆。
“我还得去踯躅桥收账呢!”
“踯躅桥……巧得很,我也去那里。”
“的确是顺路没错啦,可是我的账本丢了,没了凭据别人也不认啊!”阿鸾一时着慌,差点就想踩着旁边的船跳上邻近的码头了,就在这一刻,铁箍似的五指倏地圈住他手臂。三郎牢牢揪住少年不让他动弹,随即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
这一刻,大型犬似的憨厚可靠的感觉消失了,三郎的眉宇间荡漾着一丝黯郁青气,眼中燃起咄咄逼人的暗火:“不行,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他到底在找谁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挣脱不了束缚的阿鸾张皇四顾,满河彩船的软红嫩翠荡漾过眼前,青石护堤继之而来,岸上空无一人,寂寂垂柳笼在燠热的夏日烟雨里,连蝉蜩都没有了鸣叫的力气。陆上的冷落和水里的拥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奇怪的是无论哪里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因此突然跃入眼帘的行人才瞬间攫住了阿鸾的目光,那人沿着河堤款步而行,悠闲的举动间却透露出一种猛兽般慵懒的剽悍姿态。他并没有穿马褂,微微有些泛红的蓬乱长发衬着长到膝下的织金练色生绡单衣,隐隐透露出内里绀碧长袍的颜色,这身行头虽然不伦不类好像洋人似的,但却散发着夏日独有的爽利清凉。
喜欢打扮得这样别俏的男人,除了那家伙还能有谁!阿鸾脱口高喊:“清晓!”
岸上那人应声回过头来,可不就是清晓!一见船上的少年,那浪荡儿满不在乎的招牌表情倏地变作惊惶失措的神色,他一步抢到栏杆边,就差跳进河里了:“阿鸾?阿鸾你怎么和那种东西在一起!”
“那种东西?什么东西?”阿鸾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察看到底有哪里不对,转向左肩的一刹那,视野突然被一团粘粘糊糊、又肥又软的灰黑东西占据了。少年一时还有些纳闷,冷不防那黑东西裂开一线,拖着黏液的粉红色长舌啪地朝人脸上直射过来……
“鬼……鬼啊!”阿鸾猝不及防失声惨叫,一跤跌坐在地。那东西也吓得不轻,尖叫着跳下他肩膀,在甲板上弹了两弹落进河里。少年这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个“长舌妇”而已。自己一惊一乍的,把两岸彩船都闹得骚动起来,斑斓的珠帘帐幔次第揭开,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有的甚至走上了甲板。
当真是出来看热闹的,每条船上竟然全都是成双成对,举止亲密的青年人呢!可是贫贱夫妻也就罢了,有些明显是好人家的伉俪,居然连个随身的人也不带,孤零零的就出来了;再仔细看看,竟还有女孩儿打扮的姑娘家跟少年郎挤在一艘船上,那情形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密约幽会。真是不成体统,没出事官府管不着,可家里上人就由着他们胡来吗?
这种状况明显的不对劲,不过阿鸾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趁着三郎的束缚稍稍松懈,伺机就想跳上邻船跑到岸边。这举动引来清晓一声断喝:“别乱动,你给我瞧清楚了!”
阿鸾应声转过头去——此刻系在清晓饰刀上的犀角正散射出金茶色的薄光,微明映照到最近的一艘彩船,这清辉所及之处,风帘翠幕的表皮被撕开了,呈现出樯折帆破的凄惨景象,在败絮似的帷幔下相依相偎的一对男女,他们不曾沐浴到光芒的下半身锦衣华裳,上半身赫然是摆出耳鬓厮磨姿态的嶙峋骷髅!
这一瞥让阿鸾魂飞魄散,他反射性的按住胸口犀角坠子的位置,触手处却空无一物。连护身符都丢了!好在玉钩河也不宽,他心一横,也不顾会不会水就想跳河逃走,却发现船舷下涌动着发黑的暗红浊流,汩汩作响的赤水里,不计其数的“长舌妇”争先恐后的探出头来,吐着长舌想爬上船来,这里简直就是它们的大本营!这下少年彻底慌了手脚:“怎么会这样!这里是哪里,这些是什么啊?”
“这些都是‘同心船’。船上的男女是‘百九众’九,又叫‘情鬼’,是殉情的恋人。”三郎的声音幽幽的响起,他放开少年,熟练操舟轻盈地掠过拥挤的河面。
“殉情的……鬼?”
“每条河都与无处不在的黄泉重叠着,每条黄泉河都有不一样的功能。你如果贸然跳下去,就会变成迷路的孤魂野鬼。”三郎接下来的话简直是致命一击。
“冷静!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清晓磕磕碰碰,拼命追着小船大声喊道。人在异界的阿鸾只看得见他一个,但清晓置身之处依旧是平常的街巷,路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这个朝空荡荡的河面吵吵嚷嚷的疯家伙。
“我也不知道!”阿鸾越急越语无伦次,“我帮一个穿黑衣服的小孩捡巧果,被他推进河里的!后来又来了个白衣服的小孩,说黑小孩胡来还准备救我,黑小孩说这样他就可以向主人交差了……”
“你是在那里碰见那小孩的啊?”前方眼看就是待月桥,堤岸到那里就变成了宅院的墙基,无路可走的清晓疾步跑上桥心,朝急速荡过桥下,渐行渐远的轻舟焦急地喊道:“等我!阿鸾我一定会救你的!千万等我!”
呼喊渐渐消失在耳际,阿鸾的回应里都带上哭腔了:“在龙尾关那边,我是在龙尾关那边掉下去的!”
“所以我早就提醒过青眼睛小心点,别多管闲事惹麻烦,好心没好报的……”
“真迟钝!青眼睛看来还没搞清状况呢,这下鬼小孩可有苦头吃了!”这时候黄泉里自在悠游的长舌妇们还不忘揶揄可怜的少年。
“住口!反正清晓一定会来救我的!”明知道根本不值得跟这种下品妖怪计较,阿鸾还是不服气地反驳回去。
“来不及了,因为就快到踯躅桥了。”三郎冷淡的否决了少年的希望。
“踯躅桥又怎样!”
“你知道‘鹊桥关’吗?”三郎缓缓地叹了口气,“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共枕眠。九百九众情鬼就是修了九百九十九年的魂魄,他们在最后关头把持不住而功亏一篑,所以就算转生为恋人,到头来也只能以死相守。可是自杀是要遭天谴的,因此一年只得七夕这一天,情鬼才能蒙牛女双星的福荫转世超生。只供情鬼去往彼岸的生死门也因此而被称为‘鹊桥关’。”
“这跟踯躅桥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三郎无视少年的焦灼,悠然地笑了起来,“这一带的鹊桥关……就在踯躅桥。”
原来三郎之前说的“一年一次”不是花魁斗巧,而是情鬼往生啊!早早就聚集在这里的,根本不是冶游的青年男女,而是等着投胎的同心船!
猛然间阿鸾意识到不对:“你也往踯躅桥去,难道……也是情鬼?”
“我……应该不是吧。否则也不会拖上你了——必须成双成对,一个人划船是进不了九百九众的黄泉河的。”三郎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
阿鸾哪里肯相信他:“不是情鬼那你干吗非要赶这个时候往踯躅桥跑?”
“我要去救一个人……那个我找了三年的人。”三郎的表情瞬间温柔起来,这温柔又迅速被担心牵挂取代了,“必须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能放你走……
三郎的确这样说过。他在浊浪里出手相救的时候,也是因为将自己误认为一直在寻找的人。他一直在找,一定要救的人,究竟是谁呢?
这样想着,黄石桥柱闪过阿鸾眼前。小船无声地滑入了放鹤桥底,短暂的幽暗之后,一片明朗而葱翠的陌生景象蓦然亮起——放鹤桥和踯躅桥间的砚池本应是一片空旷开阔的水域,花魁的船队都要在这里停泊,可不知何时池面被丛生的蒲苇荇藻满满地遮盖了,微风过处,离离青叶发出凉爽而繁密的沙沙声。远远的,“鹊桥关”踯躅桥皎洁的轮廓浮在芦苇梢头,如同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白虹。这是三郎停下桨缓缓地叹了口气。
“既然着急救人就别耽搁嘛!”阿鸾低声嘀咕着抱怨道。
三郎不置可否地笑笑,俯身从船帮上拽起一条肥硕的“长舌妇”。阿鸾被恶心得不轻,忙不迭地让到一边,却见三郎一抬手,将那吱吱乱叫的东西朝不远处的苇丛扔去。
一道水藻倏地从水下窜出,划破沉闷潮湿的空气,猛刺入“长舌妇”的身体,这小妖怪顿时发出刺耳的惨嚎声。河中的蔓草闻声像灵蛇般纷纷劈开水面一跃而出,缠向那“长舌妇”,倏地将它扯作几截。周围修长的苇叶刹那间也笼上一层凛冽的寒光,化作碧绿的刀锋,迫不及待的伸长挥动,一下子将残破的肢体绞成碎片……
差不多化为齑粉的“长舌妇”凌乱地落到水面,蠕蠕地漂浮着聚集在一起,重新凝成完整的形状,惊恐万状地朝水底落荒而逃。
看到这一幕,阿鸾直骇得指着前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怪那些情鬼听任三郎插队跑到前面,原来是因为砚池上有这么厉害的“看门狗”在啊!这些水藻和苇叶是鹊桥关前的结界,可以有效地防止强行闯关,虽然它们并不一定能使异类神形俱灭,但是谁也不会愿意以身试法,毕竟人魂不像“长舌妇”那么“生命力旺盛”。
“要不要我……划过去试试?”三郎坏心眼的调侃吓得阿鸾一个激灵,回身躲进船舱。这反应让一直有些抑郁寡欢的年轻艄公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然而笑声未落,稚嫩的呼叱劈头从岸边传来:“可让我逮到了!”
阿鸾还在想着这小孩的声音有些耳熟啊,简陋的小船早已迅捷地退回桥底,不等停稳三郎就返身冲进舱内,打开放珍珠和嫁衣的大乌木箱,不由分说一把将阿鸾推了进去。那小孩的叫声犹自响着:“想跑!看你往哪儿跑!”
对了!这不是龙尾关前那白衣童子小素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在这里?阿鸾正要开口,却听见小素咬牙切齿的嚷着沿河堤一路往放鹤桥上追来:“快给我把魂魄交出来,没了命数的魂魄留着也没有意义!”
“他,他要谁……交出魂魄啊!”阿鸾慌得脸色都变了。三郎猛地把他按进箱子里,凝视着对方惊恐的面孔,年轻船工的语声和目光一样郑重:“我来应付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箱盖伴着语声轰然合上,黑暗隔绝了眼前的一切……
抱着膝盖蜷伏在箱底,散落的珍珠硌痛了阿鸾的脊背,脑袋也不断撞在板壁上——有人跳上甲板的动荡感、你来我往的追逐呼喝声、撞开家具的冲击感、船板低哑沉闷的炸裂声,箱子掉落河面的激烈水响和摇荡感,纷沓而至的状况轮番冲击着他的感官。当这混乱好不容易渐渐平息,阿鸾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揭开一线,周围没了任何人的踪影。他刚想长长松口气,没想到心却随着深呼吸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罩在头顶的船舱早就不知去了何处,眼前一片苍翠,自己竟置身木箱里,处于芦苇刀锋和水藻套索虎视眈眈的环伺包围之中!
阿鸾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想在它们发现自己之前合上箱盖,不料这些水滨植物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两三条蔓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猛地窜出,砰的一声弹开箱盖,青光闪闪的苇叶刀随即直扑阿鸾双眼而来……
少年惨叫着,本能地抬手挡在脸前,可这那里拦得住那些嗜血的植物妖怪,苇叶锋刃切过阿鸾的手臂,裹着凛冽的寒风直朝他眼皮掠去。
这下死定了!绝望的念头控制不住的浮出脑海。无路可逃的阿鸾做好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准备,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绿叶相碰的疾雨似的音响由近到远地涌过耳边,随即变成错综的纠缠之声。
阿鸾迷惑地睁开眼,却发现袭击自己的芦苇早已掉转了方向,因为此刻它们捕捉到了更加美味的猎物——前方不远处,几条粗壮的蔓藻互不相让地盘结拉扯着,将一团纤细的灰影拽出水面,苇叶刀则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准备随时将这倒霉的家伙切得粉碎。
而那牺牲品,竟是一位长发纷乱的妙龄少女!
阿鸾忍无可忍的高喊起来,不顾一切的双手划水驾着木箱冲上前去,可植物妖怪们哪里肯让半路杀出来的家伙夺走猎物,水藻化为绞索拖住阿鸾的手脚,尖锐的苇叶织成了锋利的列阵,割得他遍体鳞伤,然而少年全然不顾地硬冲进苇丛深处。然而赤手空拳根本无法驱散这些贪婪的妖怪,他灵机一动拽出箱底的嫁衣,一边大喊着“姑娘!别害怕!”一边狠命地四下挥动。苇叶被抽打得片片飞散,阿鸾这才得以靠近少女面前。
“滚开!臭男人!才不要你猫哭老鼠假慈悲!”身陷危境的少女猛地转过尚能自由活动的头颅,狠狠地啐了阿鸾一口。虽然一瞬间无法细细看清,虽然她的态度实在是凶狠无礼,但那罕见的美貌却还是霎时在视网膜上映下了鲜明的绮丽印象。
“我是在救你啊!”阿鸾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这种反应。他一面不停抽打着逼近的苇叶,一面委曲的辩驳着。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们臭男人,个个都没安好心!”少女正激烈的斥骂着,却在看清阿鸾乘坐的乌木箱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三郎的箱子!”
这么巧她认识三郎!阿鸾好生诧异,可少女哪容他开口:“穿的衣服也是三郎的……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也是三郎的吗?”
“是啊……”阿鸾反射性的停下手,举起那早已破破烂烂的红嫁衣。
苇叶和水藻瞅准他停手的空当,猛然发力想把猎物拖进水底。阿鸾惊呼着:“危险!”连忙出手去拉那少女,没想到那女孩反手一把揪住草蔓,厉声斥道:“我现在不想死了!快点放开我,不识相的家伙们!”
那些不可一世的水藻套索备不住少女狠命的一阵猛扯,竟纷纷应声而断,连苇叶刀也被她凶神恶煞的气势震慑,瑟瑟摇曳着不敢靠近。阿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果然是人怕狠的,鬼怕恶的!
此刻失去水藻支撑的少女身子一歪,阿鸾还想去扶,没想到对方却先行一步,轻盈地踩着他的头顶,稳稳当当地跳到乌木箱盖上,返身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你这家伙,怎么踩人脑袋啊!”阿鸾又羞又怒涨红了脸,都不敢看少女那明艳的脸庞。对方却满不在乎的嗤笑起来:“踩你是给你面子,上次来崔学政捧着大把银子请我踩他,我还没赏这个脸呢!”
少女的话让阿鸾一愣,迷惑的朝她看去。这女孩玲珑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双灵动的杏仁眼,眼角微微上挑,呼应着描画一般的黛眉。这略带古风的小山眉生在别人脸上就粗疏了,偏她生的别致,恰到好处的中和了柔嫩唇角的艳丽氛围,呈现出一种交织了野丫头般明朗倔强和恶女般妩媚娇艳的复杂气质。
少女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盯着自己看,只是随意的整了整衣领,她披着一件朴素的藕灰色无纹长马甲,只有下摆点缀着铁色海波图案,可袄裙却是织满羽毛花样的孔雀蓝缎子,宽镶密绣着玫瑰紫的大滚边儿,一对精巧的八宝象牙球在耳畔轻轻摇荡。一身别出心裁地打扮模仿了鸽子的翎毛花色,趣致倒是趣致,就是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姑娘。
看到这里阿鸾恍然大悟,脱口道:“你说学政大人拿银子见你……难道,难道你是青楼的……”
少女勃然变色,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什么青楼不青楼的!我可是书寓的先生!”
书寓不过是高级的青楼,先生也就是高级的倡女,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干什么!阿鸾按住火辣辣作痛的面孔,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他悻悻然的低下头:“没见过还有这么凶暴的先生……”
“今天就让你见识了!”自称先生的少女坐姿优雅,语气却意外的凶蛮:“我是锦城书寓的山鸠先生!”
“锦城的山鸠花魁!你就是三郎大哥说的‘一斛珠’,今年最上花魁的热门人选山鸠花魁?”阿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香川七大花魁中,他只惊鸿一瞥的望见过清晓身边的虎妃,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花魁若不是这般妖艳摄人,至少也该是柔媚入骨,没想到被三郎夸成一枝花的山鸠花魁,居然是这样一副蛮不讲理的做派!
“三郎大哥?你同那个骗子熟得很嘛!”山鸠花魁再度扬起巴掌作势欲打。阿鸾扭头避过,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的追过来,狭窄的乌木箱顷刻间摇晃起来,两人随时都有翻进黄泉河里的危险。阿鸾忍无可忍的一把架住山鸠的手:“适可而止吧!我哪里得罪你了?既然是‘文禽’就学点琴棋书画什么的正经技艺,学了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真不成样子!”
山鸠的动作一下子滞住了,随着长长的睫毛抽搐似的闪动,泪珠从她的杏眼里崩溃似的掉落下来。阿鸾顿时慌了神,连忙松开五指,可刚放手脸上却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打了人的山鸠反而号啕大哭:“我学什么技艺?又不是我想进青楼的,又不是我要当花魁的!我干吗学那些劳什子!”
她哭得着实可怜,可阿鸾却完全不懂安慰女孩子,一时间手忙脚乱,只会结结巴巴的反复说着:“别……别哭了……”
“你也别装蒜了,别以为人长得老实、好言好语的就能骗得过我去!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爹爹在娘临死之前答应她说好好照顾我,却把我卖到香川换了酒钱!那些客人口口声声怜惜我,稍不留神就动手动脚!我原来以为只有三郎不一样,只有三郎不会骗我,没想到他却是最大最大的骗子!”
莫名其妙挨了顿抢白的阿鸾实在想不通,这丫头除了难得一见的漂亮脸蛋之外还有什么好,是谁捧高身价让她当上花魁的?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三郎穷人一个,连书寓的门边都挨不着,又怎么得罪你了……”
“三郎跟从小我一起长大,我被卖掉的时候,他追着船跑,对我喊别害怕,他年年七夕都会来看我,就像牛郎织女那样。他还说一定会存够钱给我赎身!可是头三年还见到三郎的面,渐渐的他就不来了。前年也是、去年也是、今年也是!”山鸠抹着眼泪,劈手扯过那破烂的红嫁衣,狠狠丢进河里,“牛郎织女的说得好听,到头来呢?到头来他还是不要我了,他宁可和好人家的丑八怪成亲也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阿鸾无力地靠在箱壁上。可为什么此刻看起来,山鸠胡搅蛮缠的泪颜竟说不出的可爱呢——这么着急上火的,是因为山鸠一直辛辛苦苦的等着三郎吧。三郎一直在找、一心想救、一时一刻念念不忘的,一定就是这有着花魁名头却全然没有倡家做派的少女。
想到这里阿鸾连忙说道:“三郎大哥是在找鸠花魁你的!他本来就该到了,只是半路上耽搁了……”他是为了帮我才碰上麻烦的,少年在心里嗫嚅着,到底敢没说给她听。
“三郎……来找我了?”山鸠濡湿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却被无边的阴翳遮盖了,“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啊……”
“怎么这么说啊,三郎大哥吃尽苦头找了你三年呢!”
“已经晚了。”泪水再度涌出山鸠明净的双眼,她无奈地微笑起来,“因为……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死了!你说谁死了?”阿鸾张口结舌,一时无法将字面的意思与现实联系起来。
“我啊!”山鸠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掠了掠被水藻扯乱的乌云秀发,朝呆若木鸡的少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么吃惊干什么?你自己不也是鬼魂一个吗?”
“胡说什么!谁是鬼魂啊!”阿鸾慌忙大声抗议,却只换来对方一声不屑的冷笑:“后生哥儿,不承认现实可是不行的哦——看看这些妖怪水草吧,这里可是黄泉河,你以为活人能到得了吗?”
黄泉河?阿鸾陡然反应过来:“你别骗人了!三郎大哥说过这里可是九百九众情鬼们的通路,必须双双对对才能进入,孤身一人,不,一鬼根本是进不来的!”
“我死就死在这里,干吗走情鬼的路?我早就打定主意,今年七夕三郎再不来就死给他看。他果然还是没个踪影,所以船刚泊在砚池,我就趁大家没注意跳河了。”山鸠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况且既然说什么情鬼通道要成双成对走,你不也是独自过来了吗?”
“不是一个人,我是和三郎……”阿鸾刚说到一半就发现不对,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活得好好的……”
“傻瓜!你定是新死鬼,还没碰上无常使者们,所以魂魄和命数还没有分离,看起来像是活人生魂。但是说到底还不是和我一样离了肉身,走到鬼门关前了吗!”这一刻,山鸠轻蔑的语声给了阿鸾无情的最后一击——难怪一直不离身的犀角不见了,原来现在的自己已经离开了躯壳,根本就是灵体!
所以清晓看见自己的时候才大惊失色,他早已知道自己处境危境,居然拔腿就跑只字不提!这混蛋到底在搞什么啊!阿鸾没来由的恼恨起来,他下意识地咬着袖口,苦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从喉间逸出:“我可不想死啊……”
“事到如今想不想死都没办法了,况且活着也没意思!”山鸠努力想让语调显得坦然,却始终掩饰不住那份无可奈何。
虽然嘴犟不说,可是山鸠心里也一定不想死的,尤其是得知三郎寻来之后。都是自己不好,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的从半路上插进来,让他认错人卷入麻烦,说不定三郎已经赶在山鸠投河之前与她团聚了。想到这里阿鸾一阵内疚,再也无法隐瞒下去:“是我不好,三郎大哥是为了救我才来迟的……”
“你也别替三郎说好话了!他若真的心里有我,怎会让我巴巴儿的在那火坑里苦等三年?就算是早一天,早一个时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投河自尽的下场!”山鸠厉声打断话头,赌气似的一把扯住阿鸾的衣角,“好得很,他无情,我无义!咱们两个正好凑足一对儿,就殉情给他看!”
伴着话音,四周突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就如一大群肉食兽在咂嘴舔舌一样——芦苇和水藻竟像是听懂山鸠的话,黑压压的团团聚拢过来。阿鸾一下子意识到状况不妙:自己和山鸠两个不妨看做是一对情鬼,这小小的乌木箱便成了“同心船”。这下可好,鹊桥关前九百九众的条件可都齐全了!
阿鸾慌忙站起身来,口不择言的拒绝道:“我和别人有约,不能和你殉情!”
一听这话山鸠顿时火了:“你这穷小子敢小看我!倒说说和谁有约!难道还能漂亮得过我去?”
“是清晓!清晓说一定会带我回去的……”阿鸾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挣扎退到箱子边上,想离山鸠远点。没想到对方力气倒很大,揪住他袖口就是不放。两厢较着力,只听哧的一声,阿鸾的旧布衣登时撕裂。他一个踉跄,身不由己的朝后仰到。苇叶刀和水藻索早就等着这一刻似的,急不可耐的层层卷了过来。
然而那些垂涎欲滴的植物妖怪连猎物的边儿都没有沾到,半空中的阿鸾只觉得有人用难以想象的巧劲儿猛拍自己的腰身,整个人竟原路反弹,一下子砸回木箱里,山鸠的惊呼和四溅的水响随即灌入耳中。
揉着被撞痛的脑袋,少年好不容易回过头来,却见身后的水面上,那些凶残霸道的水藻芦苇像是害怕什么似的远远避开,在池面上让出一片空落的清澜,而这片水域的中央,一个黑衣童子居然没有借助任何工具,盈盈站在波心。
看那伶俐的五官、慧黠的眼梢,这孩子分明是在龙尾关水码头上,把自己推进河里的黑衣童子小墨嘛!阿鸾一时恨得连舌头都打结了,小墨却踩出一串清圆的涟漪,施施然走了过来:“真是天助我也——这下连小素的那一份儿都给我逮到了!”
“又是你这小讨债的!”看到这孩子得意洋洋的样子,阿鸾心头火起——清晓到底在干什么啊!说是去找那对奇怪的小孩救自己离开这里,可先是小素追得三郎不能来和山鸠团聚,现在连小墨也出现了。他信誓旦旦的,到头来说的都是空话!
“黑小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啊!”山鸠居然也相当熟络地和小墨打起招呼来。
小墨冲着坐在木箱里的两个人弯下腰,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微笑:“可不是,鸠花魁。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谁逃了!”山鸠摆出一副看不上眼的表情,“是你搭档白小子自己把我的命数弄丢的,黑小子你居然就丢下我的魂魄任那些妖怪芦苇水草欺负,竟陪他一起追命去了!”
“没法子,摊上小素这种不灵巧的搭档,不关照不行啊。”小墨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都已经换了班,让他做比较简单的索命差事,勾魂这样复杂的工作由我来做了,他还是出状况。”
索命……勾魂……两个词在阿鸾脑海里风车似的盘旋起来,这时小墨煞有介事的摇起手指:“不过呢,鸠花魁,现在你叫黑小子白小子我无所谓。小素那家伙意外的认真讲规矩,当着他的面可要叫我们黑白无常大人!”
“骗……骗人……”终于意识到自身处境的阿鸾,战战兢兢的从牙缝里挤出不成腔调的句子,“我……我看过黑白无常的,哪有小孩子模样的……”
“知道你天生阴阳眼,用不着和我显摆!”自称黑无常的小墨凑近阿鸾,伸出指头作势要去戳那青眼珠,吓得他忙不迭地闪避,这孩子顿时开心的大笑起来,“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反正都是小素那家伙的不是!”
只听小墨娓娓说道,原来黑白无常的差事是一个勾魂一个索命,将亡者押解至城隍爷座前。捉来的亡魂先要羁押四十九天,防止有同名同姓拘错魂的状况,一旦发现不对就得同时发还命数和魂魄。等到核准无误后,命数充入府库,亡魂则单独被遣往阎王殿下掌管的十殿官厅。
这对无常搭档原本的分工是小素专管勾魂而小墨是索命使者,可三年前的一桩差事里,小墨干脆利落地取了亡者的命数,可小素却放跑了那人的魂魄。城隍爷追究起来,减了这对搭档的灵通增了他们的差事,力量不足的小墨小素完不成任务还得继续受罚,所以无力维持原来的形象,只能呈现小孩子的体貌,而且还有越变越小的趋势。
“原本我可是精英呢。现在被小素连累变成这样,连同僚都没脸见!”虽然说着抱怨的话,小墨的语调里却没多少悔恨懊恼的意思,“不过现在好了——不仅逮到了鸠花魁,今天的活儿可以交差,还捡到了可以将功补过的青眼睛宝贝……”
看到小墨意味深长的眼光转向自己,阿鸾顿时脊背发冷:“你……你想干吗!你们捉人可是得看生死簿的!”
“生死簿上记的可都是普通人!”小墨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流动着冰冷的光焰,这一刹那,阿鸾不得不相信他是“无常精英”的事实。
黑无常的语调异乎寻常的冷酷:“在和小素搭档以前,我最拿手的就是捉拿像你这样的魂魄,一个抵得常人好几个!看得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听得见不该听见的声音,明明在人世却牵扯着异界,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像你们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人间,没有人期待你来到人间!”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就算不该出现,自己也已经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啊;就算没有人期待,自己每天也都在努力的活下去啊!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不想再看见这个黑小孩!不想再见任何人!不顾山鸠的惊叫,阿鸾不自觉地埋头泼剌剌划开池水,驾着木箱冲向芦苇丛深处。那些植物妖怪看到送上门的美味,顿时贪婪地聚拢过来,密密层层的枝叶顿时隔绝了小墨的视线。儿童版的黑无常勃然大怒:“虎落平阳也轮不到野狗欺负!你们这些杂碎竟敢抢我的东西!”
他的怒吼荡起一圈气流,在池面上击出层层涟漪,这微澜扩散高涨,翻涌成白马似的波涛,浪头所及之处,水藻也好芦苇也好,全都被无情的巨力震得节节断裂,扯得片片粉碎。一眼望去,眼池上就像降下了漫天的碧青雪花。破开结界,这白浪依旧势不可挡的奔流着,一直波及向情鬼的黄泉河通道,“长舌妇”们乱纷纷地尖叫着,慌不择路地潜进水底。同心船无处可避,接二连三剧烈摇撼起来,被抛上波峰又坠向谷底,河面上一片鬼哭狼嚎。
“砚池结界撤了,鹊桥关要开了!”黄泉玉钩河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也不知道哪个九百九众率先这样叫道,这错误的信息迅速在情鬼们中间蔓延开来。同心船争先恐后的冲向砚池,失去了苇叶河水藻的屏障,他们一窝蜂地长驱直入,来势汹汹地朝鹊桥关奔去,眨眼间便冲进阿鸾二人和小墨之间。帆影遮蔽下的乌木箱,被挨挨挤挤的船帮撞得左右摇晃,团团打转,顺势不由自主地漂向踯躅桥洞。
说时迟那时快,几艘轻舟早已窜到踯躅桥下,眼看就要过关了。没想到嗡的一声闷响,刺眼的蓝光闪过池面,一马当先的快船们像是撞到了坚不可摧的屏障一样,船首瞬间裂成碎块,有的甚至兜底翻转。
阿鸾定睛看去,只见一层透明的暗蓝光壁严严实实地张满踯躅桥洞,氤氲流转着洁净的清辉,阻隔了九百九众的往生之路。情鬼们哪里肯依,纷纷呼喊着“结界不是已经解开了吗?为什么生死门还关着?”“放我们过去!”争先恐后地挤向桥下。卡在中间的乌木箱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阿鸾和山鸠只能抓紧板壁竭力保持平衡,却在水流推动下穿过船舷缝隙不断接近鹊桥关口。随着距离的缩短,混乱而微弱号叫隐隐传入他们耳中,虽然如若游丝,但却说不出的凄厉恐怖:“快开门,我要出去!”“放我们出去!”
阿鸾抬眼一看,只见鹊桥关生死门另一面,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大片,全是形容可怖的厉鬼冤魂,他们彼此拉扯着、拖拽着,好像扑火的灯蛾飞虫一样,前赴后继的冲向光之屏障,毫不顾惜地用自己和同伴的灵体作代价撞击生死关隘。
“这是什么呀?好可怕!我不死了!我才不要变成和他们一样!”这一刻,一直逞强赌气的山鸠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喊出了真心话,“救我啊!三郎!快来救我!”
小墨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任性居然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他敏捷的跳过几艘同心船顶落在关前,脸色一片苍白:“不好了!时间还早,鹊桥关里的东西没驱散……里外一撞,生死门怕是撑不久了!”
就好像在证实小墨的担心似的,暗蓝的光壁发出尖锐的爆裂声,陡然被撕开一线。冤魂们争先恐后的往外逃窜,全然不顾自己正被生死门的强大灵力炙烤得化为青烟。情鬼们当然不甘示弱,凭借同心船开道挤向关内,眼看着到裂口越撕越大,情况即将无法收拾。小墨连忙合拢双手,平平拉开,一个小小的暗黑漩涡在他掌心渐渐成型,不断旋转着化成巨大的风漏斗。他低声厉叱,这漩涡脱手飞出,鹊桥关前凭空张起一道漆黑龙卷……
纠缠在关口的冤魂和情鬼首当其冲,顿时被吸进了漏斗内送入踯躅桥洞,而阿鸾和山鸠乘坐乌木箱本就离生死门不远,眼看就要卷入风涡在劫难逃。还好阿鸾眼明手快一把攀住近处的桥墩。乌木箱是暂时停住了,坐在箱盖上的山鸠却就势被一下子甩了出去,阿鸾连忙反手将她扯住,这下他再也没有第三只手攀住箱壁,轻飘飘的乌木箱撞在别的同心船上,随即弹开,朝远处飘去。
山鸠连声哭喊着三郎的名字,紧紧抱牢阿鸾的手臂,可少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拉不回被黑龙卷拖住的她来。阿鸾深知此刻只要自己一放手,对方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承受着两人的重量,攀住桥墩的五指越来越酸软麻木,关节也渐渐僵硬,眼看着连自己也会被一起拽进生死门……
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无论如何也要让山鸠活下去。这是阿鸾眼前唯一的念头——因为和自己不同,山鸠是三郎要找的人。有人希望她活下去,有人一直在等她。
想到这里,阿鸾咬紧牙关一个错身,整个人沉向漩涡方向,同时借着这反弹力将山鸠远远抛出。
跌进了……金色的辉光中……难道这就是生死门彼岸吗?好像时间之流突然冻结一样,眼前瞬息万变的纷乱景象不可思议的慢了下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碧辉煌的强光劲疾地掠过水面,笔直地飞向黑龙卷中央,瞬间将那庞大的风漩涡击溃于无形。阿鸾看见小墨变了脸色一跃而起,堪堪避过金光的锋芒,在他下方光流洒布之处,大量的异形鬼怪像沐浴阳光的晨雾一般,转眼烟消云散。这辉光在鹊桥关前铸成一道堂皇的屏障,情鬼们退潮似的后撤回玉钩河内,冤魂们雪崩似的逃回生死门里。其中逃得慢的被光芒扫过,就从被沾染的那个部分开始慢慢融化,最终消失无踪。而踯躅桥洞下生死门的裂口也渐渐修复合拢……
阿鸾茫然的眺望着,如果此刻自己真的已是亡魂的话,被这样暴烈的光芒包围,一定也将瓦解冰消,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吧。就在这时,熟悉的呼救声尖锐地响起,只见刚刚被抛出的山鸠正直直的朝光辉中跌坠下来。
必须救她!身体赶在头脑之前行动了,阿鸾奋力跳起,就在光芒的边缘,他碰到了山鸠的衣袂,却阻止不了她下坠的趋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敏捷有力的人影闪过,在半空中准确地抄起阿鸾和山鸠,接连踏过漂浮在池面的同心船碎片,稳稳当当的落下。被石子那样的圆东西硌痛膝盖的熟悉触感让阿鸾一下子回过神来——这里是那个木箱!自己已经回到了盛着珍珠的乌木衣箱!
“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响在耳边的沉稳语调让阿鸾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解救自己脱离险境的正是三郎!近距离中看到那大型犬般诚实可靠的容颜,阿鸾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低声嗫嚅着:“三郎大哥,还好你没事……”
三郎宽厚地笑了起来:“小素半路上被一个打扮奇怪的红发小子给截下了,我趁机摆脱了他。幸亏回来的及时!”
小素?为什么三郎叫白无常“小素”,难道他们认识吗?
这疑问刚浮出阿鸾脑海,就被背后响起的微弱而悲切抽泣声打散了。乌木箱里挤了三个人,显得愈加狭窄,就算如此山鸠依然姿态优雅的端坐在箱盖上,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那漂亮的脸都哭花了。
三郎不在的时候,这凶丫头又是吵又是骂,泼辣得不得了;现在人就再眼前,她却只是哀婉的啜泣着,连一句委屈也说不出来。
阿鸾转向山鸠刚开口,却一下子呆住了——三郎抬手去擦山鸠的眼泪,却被她激烈的挥开,于是他索性一把将那别扭的少女拥进怀里。阿鸾顿时红了脸,慌忙背过身去。
“对不起,一直让你一个人……”三郎温柔的语声悠悠传来。
“何苦来?你若嫌弃我就早说啊……”小小地哽咽着,山鸠的语调幽怨却没有多少愤恨,“哪有牛郎把织女撂开三年不管的?”
“不是这样的!”三郎明显慌乱起来,“耽搁了和你见面是我不对!可是我连嫁衣都准备好了,是真的想娶你的,我恨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
这种甜得腻人的情话让阿鸾几乎要堵住耳朵,可是山鸠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一阵心痛:“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都已经死了!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
“你还没有死!”三郎用力撑起山鸠的肩膀,凝视着她的泪颜,“你的魂魄还没被送去城隍爷那里,肉身也没有损坏,随时都能还魂,只要拿回命数……”这样说着,三郎的目光缓缓转向了阿鸾。
被这莫名其妙的视线看得有些发毛,阿鸾忍不住低声嘟囔着:“三郎大哥,你看着我干什么?”
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阿鸾兄弟,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但还是请你交出来吧!”
“交……交什么啊?”
“命数。”三郎伸出手指向阿鸾的胸前,一瞬间隐隐光芒透出少年的衣襟,“你的身上,是山鸠的命数!”
所以邂逅时三郎才将自己错看成一直在找的山鸠,因而出手相救并始终不放自己离开的吗?阿鸾反射性的扯开衣衫——薄薄的皮肤下,一团轮廓奇怪的微光明灭着,那形状看起来相当眼熟。三郎的手指如影随形的附了上来:“谢谢你一直保存着山鸠的命数,请你早点往生,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吧!”
这么说交出了命数,那自己就由生魂变成死灵了!自己拼了性命救山鸠,三郎谢谢不说一句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置人于死地,亏他一直都是那副老实宽厚的模样!可这似曾相识的命数究竟又是什么时候怎么进到自己灵体里的?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发觉呢?阿鸾脑子里都乱成了一锅粥了,直到对方的指尖锲入胸口的感觉清晰地传入大脑,他才陡然间反应过来:“对了!这命数……是那个‘巧果人酥’!”
“一点也没错,你这迟钝的家伙!”稚嫩的童声蓦地响在身后,箱盖上的山鸠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瞠目结舌地指向阿鸾胸前。少年迷惑的顺着指示低下头去,却一下子僵在当场——一只小手正从背后穿透自己的身体,牢牢扼住手腕控制三郎捏着命数的五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墨从阿鸾背后缓缓探出头来,逼视着依偎在一起的三郎和山鸠,“算总账的时候到了,连小素的份也给我一块儿还上,你们谁也别想逃!”
“你算你的账,给我放开阿鸾!”砚池的那一端,突然传来凛冽清朗的语声。伴着这沉着却不失威严的命令,曾经一度迫退情鬼和冤魂的金色辉光如同扇面般,再一次在砚池水面缓缓摊开,和上回的刚烈霸道不同,这次的光芒是柔和温暖的。
就算如此,情鬼们也骚动着纷纷潜进船舱躲避,虽然三郎被制住手腕一时不能自由行动,却毫不犹豫的侧身挡在了山鸠的身前。小墨并不撒手,只是眯起眼睛恼恨地回过头,朝光芒照耀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琥珀色的独木舟劈开沉沉水面,破浪而来。
这轻舟的形状古拙质朴,毫无修饰,尖尖的首尾伶俐地挑起,通体缭绕着金茶色的微光,想来就是那具有净化力的强光之源。船身中央站着一个剽悍高挑的身影,红发和衣袂被疾风扬起,脚边则蜷伏着一个脸色苍白,背着账本包袱小伙计——那分明是另一个“阿鸾”!
即使被三郎和小墨卡在中间没法回头,阿鸾也早已经辨认出舟中来者的声音,他忍不住欢呼起来:“清晓!是清晓!”
驾着犀角舟的清晓却并不回答,他傲岸的伫立着,手里捉小猫似的拎着一团白东西,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身量。他冲着小墨扬了扬手中的白物:“还不撒手吗?我看你是不管这家伙的死活了?”
“小素!”小墨失声惊呼起来。听到叫声,清晓手中的小孩轻轻的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哭了出来:“我好难过啊,小墨……”
“当然难过,这可是通天犀角所化的船,它的光芒可以辟散一切魑魅魍魉。幸亏你是白无常才能支持到现在,一般小杂碎早化成灰了!”清晓得意地冷笑起来。难怪可以轻而易举地迫退那些异类,原来这艘“船”是由一对“火力全开”的通天犀角首尾相接幻化而成的。这对犀角其中之一为清晓所持,而另一枚则挂在阿鸾脖子上,恰巧在他阴差阳错的灵魂离体后护住了肉身,一直支持到清晓到龙尾关前水码头上发现他为止。
“你这鬼都嫌的家伙到底想怎样?”小墨怒视着清晓,沉声喝道。
“我和你们两个无冤无仇,犯不着结这个梁子,只是……”清晓朝进退两难的阿鸾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别再玩什么花样了,把阿鸾‘整个儿’还给我。”
一听“整个儿”这三个字,小墨脸色骤变。这时小素再也克制不住,抽抽噎噎地说开了:“小墨别听他要挟!你本来是大伙儿之中最能干的一个,每次都被我拖后腿。你就不要管我了!拿这次抓到的这些魂魄命数交差,你一定可以洗脱罪责恢复原来样子的。然后就去找能干的白无常搭档吧,别再为我浪费时间和灵力了!”
“笨蛋!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就算永远变不回,我也是最强的!”小墨捏紧拳头高喊起来,“所以我才和你这废物搭档啊!啰唆什么,给我乖乖接受就好了!”说着,他的穿透阿鸾胸口的指尖骤然爆出一片火花,三郎猝不及防被震得一个撒手,直向箱壁倒去。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小墨早已撤回了手,原先阿鸾胸口“巧果人酥”的位置旁,再次亮起一团一模一样的柔光。
此刻一个灵体里就有了两条命数。两团光互相推挤排斥着,“阿鸾”霎时如倒映在水底一般怪异的扭曲起来。不过这种情况只在须臾之间,与魂魄相合的本命随即占据了主导地位。炫光闪过,一枚小小的“巧果人酥”倏地穿透胸前的皮肤弹出体外,阿鸾则在一股莫名的拉力拖拽下,朝犀角舟上的蜷伏的另一个“自己”直飞过去,奇妙的温暖感觉瞬间贯穿四肢——这回他可算是真正“还魂”了。就在山鸠的命数激射而出的那一瞬,清晓放开了小素。这小小的索命使者顿时轻盈的飞离犀角光芒笼罩的领域,轻轻伸出手,那代表着山鸠生命的微弱光团凌空折转,飘向他手心。
这一刹那,三郎突然飞身而起,撞开虚弱的小素,一把将那光珠攫在手中。小墨连忙腾空跃出扶住同伴,反手投出一片电光击中三郎的脊背。三郎的身影一沉,犀角光流浅浅的掠过他的身体,却蓦地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苍白的球状物上镶嵌着一对幽深的洞穴,两排牙齿咬住无尽的黑暗,规则的颈骨整齐排列,流畅延伸到胸口扩张成翅翼般的形状,与肩头的蝴蝶骨呼应,而长长的臂骨则从那里开始延伸过来,如珠串般散碎的指骨紧紧扣住那一星命数之光……
这哪里是黝黑健壮的三郎,分明是一具嶙峋髑髅!
化为白骨的三郎借助同心船的碎片,艰难挣扎着,沉重的跳回乌木衣箱,尚未顾及自身状况的他本想将命数交还山鸠,却在看见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时滞住了动作。三郎缓缓的低头看去,随即激烈的转过身体避开山鸠的视线,那动作里渗透着难以言说的绝望和追悔。
“三郎!”山鸠颤抖着呼唤恋人的名字,却被三郎厉声打断:“不要看我!”山鸠被吓得微微一怔,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探出指尖,从背后触碰着三郎的骨骼。这动作是那么珍重,就好像稍稍用力对方就会消失一样。终于她伸出双臂,将那具白骨的背影整个抱入怀中:“这……就是三郎你违背了诺言,三年都没有再来看我的原因?”
反抗只是一开始,坚定的拥抱让三郎放弃了挣扎垂下头颅:“只要采到那颗黑珍珠就行了,就能为你赎身了……三年前的我太心急了,一心这么想着铤而走险,所以赔上性命也是活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可是不把这些珍珠亲手交给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往生!”
“所以你这家伙,害我和小素受罚,三年来都是这种寒酸样子!”小墨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阿鸾恍然大悟:难怪小墨说要“算总账”,难怪玉沟河边小素突然出现穷追不舍,他们并不是来抢自己的魂魄,而是在追那个害他们受罚变成小孩子的罪魁祸首——原来三年前跑掉的游魂竟是三郎!
“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三郎同样也是一肚子怨气,“这三年来你们穷追不舍害我东躲西藏,根本没法靠近山鸠,若不是她今天误闯到鹊桥关前,我们恐怕永远都不能见面!”
小素倒早已尽释前嫌,连声宽慰小墨:“不能怪三郎啦。三年前是我看他好像有一定要完成的心愿,所以主动放他走的!这次山鸠花魁也是,我看她并不是真心想死,一时犹豫才弄丢了她的命数……”
“谁说我不是真心想死的!三郎你这个大骗子……”抱紧白骨的山鸠终于放声大哭,“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不要珍珠,也不要赎身,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三郎!”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白骨三郎努力想让语调显得平静,却掩饰不住那份寂寥。
山鸠咬住苍白的嘴唇,断然抬起头来:“事到如今我还要这条命干什么!现在咱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等鹊桥关开了,我就跟你一起过生死门!”
或许山鸠和三郎前世也是修了九百九十九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一对魂魄吧。如今看来他们只能以死相守——真心相爱的恋人们即将乘着破木箱的同心船,并肩踏上前往彼岸的旅程……
“喂喂喂……”小墨好像很为难似的小声抗议着,似乎是抱怨亡魂自作主张,扰乱自己的差事,不过他到底没有说下去。
这样的情形不对劲啊!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阿鸾从犀角舟上笨拙地爬了起来,正想开口,却看见了清晓轮廓分明的冷静侧脸。这一刻,他的眼神里竟纠结着矛盾的悲悯,一瞬间阿鸾意识到——身为局外人的自己无法做出评价,与恋人一同死去还是孤单的独自生存,自己根本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更好的选择。
“牛郎和织女……殉情了吗?”寂静的砚池上,突然回荡起三郎低沉的声音。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众人将迷惑的视线向他投去。三郎缓缓重复了一遍:“牛郎和织女殉情了吗?没有吧——就算是追到天上,牛郎也没有想过要织女和自己一起死;就算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哪怕永远也不能再见面,牛郎也没有想过要织女和自己一起死。”
“每次都是这样!别拿牛郎织女来搪塞我!到头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山鸠扣紧了十指,抵死都不肯松开。
“我喜欢你生气的样子,温柔样子也喜欢;喜欢你笑的样子,哭的样子也喜欢……”白骨三郎缓缓地摇着头,骨骼发出干涩的咯嗒声,“就因为喜欢,所以自己死了也要对方赔上性命……实在太自私了,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丢下我一个人去死,留下我一个人难过,难道这就不自私了?”
“没错……自私的应该是我,是无论如何都希望你活下来的我。我时常懊悔——明明都可以在一起了,为什么我偏偏就死了呢?三年过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到人间的。想到这里我就恨透了自己,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活下去……可是有些事情,毕竟是没法改变的。”三郎执起山鸠的纤手,缓缓转过身,坦然地以枯骨之姿面对着娇艳的红颜,“可是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笑、能哭、能够温柔、能够生气。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即使自己死掉也没什么了。对不起……丢下你一个人辛苦悲伤。但是相信我,不会只有辛苦悲伤的,就算现在感觉不到,可是一定会幸福的——只要活着就能努力地一点一点接近幸福,如果死了的话,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说着,三郎缓缓握紧掌心中白皙柔嫩的指尖。这一刹那,他手中的命数合上了山鸠的魂魄,温润的蔷薇色柔光流转过少女的灵体,孔雀蓝的绮丽长裙飘动着,轻盈的灰色衣襟瞬间如羽翼般展开,簇拥着山鸠向空中翩然飞升,如同天孙降临。
不可阻遏的上升趋势让少女惊惶失措,她拼命握紧三郎化成枯骨的指尖,翕动着嘴唇呼喊着恋人的名字。可是这一瞬间,她如画的容颜骤然变的透明,浅绯的光流在她周身闪动着。“我们就此别过了……”三郎抬起头,髑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却分明传达出那份温暖的眷恋,“……你能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泪水涌出山鸠的眼眶,一瞬间散成萤火般的星屑。天人般美丽的少女深深地凝视着可怖的白骨,仿佛要永远记住恋人最后的容颜。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霎时间强光闪过,山鸠的灵体幻化成无数薄红的花瓣飘满天空,花瓣中央,一枚晶莹璀璨的光珠曳着光流朝天空深处飞去,消失在高峻无极的彼方……
“太好了,鸠花魁可以还魂了!”小素拍手欢呼起来。小墨反手敲中他脑袋:“好什么好,你这笨蛋,那今天的差事怎么办呐!”
“我没有遗憾了。”白骨三郎低下头,朝小墨和小素行了个礼,“为了我一个人的任性,三年来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不好意思。现在我就跟你们走。”
“你是陈年旧账。”小墨没好气的哧笑着,“要知道就在捉到山鸠的时候,按规矩不论姓名身份,一条命一个魂已经自动记入我们今天的流水账了。”
如果没法完成每天的差事,小墨和小素的惩罚就会累计增加,他们的力量会不断虚弱退化,最终说不定……还会消失……
“我,我来替她!反正我是死是活无所谓……”这一刻阿鸾脱口而出,反正小墨说过自己是不该来到人间的存在,反正没有任何人期待自己活下去。没想到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他连忙回过头来。只见清晓捏紧拳头,用冻结了似的眼神静静地逼视着自己。
从来就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晓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怒火,看来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你再说一遍试试看,对着拼命赶来救你的我,你再说一遍死活无所谓试试看!”
被他的气势所震慑,阿鸾反射性的摇了摇头。清晓忿忿的哼了一声,转身朝向小墨和小素:“两位也别为难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说着,犀角独木舟中心突然射出一片薄如利刃的炫目金光,船体从中间一分为二,清晰的呈现出两枚犀角放大的模样。清晓驾着自己的一半航向岸边,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不准再说那种话了,小心说到坏时辰上去,听到没有!”就算没有讲明,阿鸾也知道清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着对方乘着犀角来到岸边,背影消失在堤上的柳荫深处。阿鸾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却瞬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轻笑……
“笑什么!再笑真的抓你去交差啊!”小墨恶狠狠地威胁阿鸾,小素连忙在一旁打圆场:“算了吧,小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青眼睛和刚刚那个红头发的鬼见愁根本就没记在生死簿上。他们两个既然已经碰面了,就表示冥冥中那个‘定数’还在……”
“所以现在捉他走,说不定还是帮他啊。”小墨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此刻这对孩童露出了无愧于无常使者之称的深沉表情,“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在阿鸾纳闷的时候,上方的踯躅桥面上传来清晓“久等了”的大喊。众人应声抬起头,只见清晓凭着白石栏杆探出脑袋,本来就乱蓬蓬的红发更凌乱,脸上也多了好几处伤痕。而在他手里,正紧紧抱着一只威风凛凛,还不住挣扎着的大公鸡!
“这家伙很凶悍呢!抓它着实费了些力气!”看到大家惊讶的目光,清晓用一贯得意洋洋腔调的说道。
“这……这算什么啊?根本就是你从人家偷来的吧!”小墨指着公鸡高喊起来。
“这是山鸠的代替品!”清晓理直气壮的说道,“今天是乞巧节嘛!所以对不起公鸡老兄了!”原来如此,这可是七夕的规矩——今天家家都要杀一只鸡,因为牛郎织女此夕渡鹊桥相逢,若没有公鸡报晓的话,夜晚便不会过去,他们就能永远不再分离!
“看在牛女双星的份上,这次放你一马!”小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拍了拍阿鸾的肩膀,“你去吧,一会儿就要到鹊桥关生死门开的时辰了,你别在这儿碍事。”
小素微笑着朝代替品公鸡扬起手:“来,咱们送你一程!”阿鸾只觉得脚底一虚,整个人顿时不知身在何处,纷纭的翎光闪过眼前,耳中传来惊慌的鸡啼声。待站定细看,自己早已和清晓二人并肩立在了踯躅桥上。这一刻,砚池的上空爆开一朵斑斓的烟花,渐次熄灭的光雨在黑暗中的水面上铺展开一片彩鳞。片刻的沉寂后,乱舞的焰火伴着轰响,将夜空涂抹成光怪陆离的画布——这是花魁斗巧开始的信号。
花火明灭的光影勾勒出清晓自信满满的唇角,他微笑着凑近阿鸾:“我答应过不会让阿鸾碰上不好的事情,你看——到头来救你的,还不是只有我吗!”
可是你来的也太晚了吧,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想到这里阿鸾就想一拳揍在他骄傲的高鼻子上,不过看在牛郎织女的份上,今天……就放过他吧。
是年七夕的花魁斗巧,虎妃花魁三度蝉联。不过众人议论的焦点却集中在那位我行我素的年轻花魁山鸠身上——恣意妄为的她这次又做出了惊人之举,竟在斗巧会上拿出价值连城的黑珍珠为自己赎身,然后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软红十丈的繁华香川,从此消失了踪迹。
据说,后来有人在太湖渔家的小船上看到了长得极像山鸠的船娘,不过也许是别人也说不定——那脸色红润的朴实妇人和黝黑健壮的夫君恩恩爱爱,荆钗布裙的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丝毫花魁的浮华影子。
不过就好像在七夕节光顾着贪玩,没收得上账的养霞斋小伙计阿鸾被掌柜的狠狠地敲打了一顿,好长时间都被禁止和纨绔子弟清晓见面一样,这一切,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