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吧。”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
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
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
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本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
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
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
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发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吧,不用吃饭了。”
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子。”
阿秀茫然道:“骗肚子?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子发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来,手脚却越来越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
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子。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吧。”
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
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
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说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说吃完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发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说?”
阿秀喃喃地道:“就说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小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说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
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首脑,否则绝无胜算。”
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
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
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
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数吃完,他也走投无路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
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
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子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
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
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
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发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发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继续发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离开。”
阿秀讶道:“这……这草不是吃完了吗?他拿什么发?”
那大汉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这话还是老秦发明的,可他没了神力草,又无食粮可发,只好掉头就跑,饿鬼们哪肯放过他?便在后头追着,他们越追人越多,一时爹招娘、娘招儿,一个拉一个,一村传一村,最后全西北的百姓都尾随着他,一路从怒苍追到了荆州,又从荆州追到霸州,最后全挤上北京来啦……”
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厮”下场颇惨,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颤声道:“大叔,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大汉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么?那……那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大汉露出了笑容,道:“当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微笑道:“你叫杨神秀,你娘是顾倩兮,外公叫顾嗣源,你小时候住在豆浆铺,那时还叫『顾神秀』,对么?”阿秀张大了嘴,骇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大汉道:“我会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说着张开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个月还偷看你娘换衣服,对不?”阿秀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好厉害,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大汉哈哈大笑,甚是欢畅,正想追问些偷看细节,却突然止住了笑声,随即坐了起来,面色转为严肃。
阿秀低声道:“大叔,怎么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道:“镇国铁卫来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是“镇国铁卫”,忙道:“是那个『大掌柜』来了么?”
那大汉摇头道:“不是,我现今便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能炸死几千人。他岂会过来与我赌命?现下来的都是些小角色,无足轻重。”阿秀松了口气:“那还怕什么?”
那大汉并不多话,只掀开脚下一块石头,道:“小兄弟,过来。”
阿秀俯身一看,却见墙边有处洞穴,那大汉附耳道:“从这儿出去,可以一路通到后院,你快走吧。”阿秀笑道:“大叔,你还真坏,有密道也不说。硬把我留在这儿。”钻入洞里,果然见到一条甬道,长宽二尺,比想象来得宽敞些,他向前爬了几尺,不见那大汉跟来,便又退了出来,茫然道:“大叔,你不走么?”
大汉摇头道:“不了,我出去只有更糟,还是躲这儿好。”阿秀情知如此,便点了点头,正要钻入洞里,却又停下脚来,那大汉皱眉道:“怎么不走了?忘了东西吗?”
阿秀走上两步,握住那大汉的手,道:“大叔,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喔。”
那大汉本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觉啊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来吗?”
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将来我还要靠你去找我爹呢。”
那大汉俯身下来,单膝触地,伸手轻抚着阿秀,轻声道:“孩子,你已经找到了。”
阿秀愣住了:“什么啊?”那大汉别开头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吧,别在这儿耽搁。”阿秀嗯了一声,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
大汉不愿再看他,只背着身子,不言不动,阿秀也没再回头了,只一路钻进洞里,正爬间,背后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铁脚大叔轻轻地道:“再见了,阿秀。”
阿秀咦了一声,回望来路,想要再看他一眼,铁脚大叔却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
一时之间,阿秀心里觉得怪怪的,只想爬将回去,再陪他说说话,可甬道窄小,此时已难回身,茫茫然间,只能一路爬将出去。
钻出了密道,一股清凉空气扑面而来,随后见了一口大钟,然后又是几座罗汉像,阿秀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重回人世了。他来到院中,正要找路离开,突听墙外传来说话:“前头停下。”
阿秀吓了一大跳,不知谁在喊着自己,正要停步,却听墙外传来脚步顿地声,哗地一声,又是一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近而远,彷佛无止无尽,墙外不知来了多少人。说话那人又喊道:“带天狗李。”后头又有人道:“带天狗李。”
“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惊,知道追兵已经来了,忙藏身罗汉像后,不敢稍动。
墙外脚步跌跌撞撞,好似来了一人,听那说话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异味?”
墙外传来一个害怕嗓音,想来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东去了,我方才便闻到了……”说话那人道:“是吗?那这儿有股尿臊味,你怎么没闻到?”
墙外传来闻嗅声,大队人马嗅了几嗅,纷纷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墙外闻得到臊气,连阿秀也觉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铁脚大叔撒尿太臭,味道可飘出来了。”
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却似鼻子坏了,只拼命嗅闻,不见其它,过得好半晌,终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闻到了……来,大家跟我来……这味道是往……”脚步声响,想来大队人马都要随他离开了,走不数步,猛听一人破口大骂:“天狗李,你怎么又望酒铺去了?”天狗李道:“那气味望酒铺去了啊……你闻……不信你闻……”
正胡说间,猛听一个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子,以为咱们不知道么?”
阿秀听这说话声好熟,不由心下一惊,已认出这是“霍天龙”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觉,便陪笑道:“那厮……那厮一直跑着,我……我也没法子……”
“放你妈的屁!”群情耸动间,大队人马喊了起来:“这小子是怒匪细作!咱们杀了他!”
天狗李犯了众怒,已要惨遭围殴,猛听背后传来喊叫声:“让路!宋公迈宋老爵爷要过来了!”
脚步哗哗,人群好似分开了,阿秀撇眼去看,墙头处露出一顶官帽,看这人个头大得不能再大,帽头居然高过了墙顶,阿秀微微一惊,心道:“完了!宋神刀来了,铁脚大叔死定了。”
宋公迈名气很响,京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阿秀自也听过他的故事,晓得这人年轻时和怒匪打过仗,武功很是厉害。喧哗声中,非但宋公迈到了,墙外还来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挤不下,便一一翻上墙来,坐于墙头歇息,想来轻功都不在那“霍天龙”之下。
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惫,道:“几位差爷,咱们找了一整夜,现下都快中午了,还要再找下去么?”墙外传来嚅啮嗓音,官差们好似慌了手脚,竟都答不上话,良久良久,终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爷,请您稍安勿躁,咱们就快找到人了。”
“放屁!一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到底还要找到什么时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们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四下咒骂声大作,人人都喊了起来,这话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对了,高天威呢?怎么不见了?”听得一人叹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吕应裳溜去喝酒啦。”
“禽兽!畜生!贪生怕死的东西!”墙外轰轰吵嚷,什么三教九流都来了,人人都在破口大骂。忽听一人道:“师父,峨嵋、点苍都走了,咱们武当又何必再撑下去?这也走了吧。”
这声音平平淡淡,却盖住了四下喧嚣,话声送过墙来,院里的大钟更微微嗡鸣,阿秀心下一惊:“好厉害!这是谁啊?”正想间,墙外却传来轻咳,道:“枫儿,你别说话。”
这声音也很玄妙,明明墙外说话,却似在耳边发声,再清楚不过了。霎时之间,墙外便传来呐喊声:“大家让条路出来!武当掌教真人元易道长要过来了!”阿秀心下一惊,他虽说年纪幼小,却也听过武林两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当,没想这位“武当掌教”竟也在队伍中。
人群骚动一阵,想来那“元易道长”已到了队伍前头,听他道:“几位差爷,实不相瞒,咱们今夜还得上红螺寺面圣,没法这般无止无尽地找下去,你们给点主意吧,咱们还要上哪去?”
“是啊!找了一整夜!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快说!咱们还要上哪?”
众人气愤大吼,都拿官差们出气了。几名差人受逼不过,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滚过来!”
天狗李真可怜,听得脚步声大作,墙外拉拉扯扯,想来又让人拖了过来,听得差人们喝问道:“天狗李!咱们方圆十里内全都绕遍了,你到底闻到味道没有?”
“有啊……有啊……跟你说了,是望城东去了……”、“城东?城东便是永定河!难道他跳进永定河里去了?”、“是啊……说不定真是……”
猛听一人暴怒道:“臭小子,不给你一点苦头吃,说不出真话来,来人!用刑!”脚步声大作,众官差想来都围了上来,听那“天狗李”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饶命啊!饶命啊!小人真已竭尽全力了!别打我啊!”
一片猪鸣狗叫间,忽听一个老迈的嗓音道:“巩正仪呢?还没走吧。”
宋公迈又说话了,四下便静了下来,听得一个怯怯的嗓音道:“爵爷,小的在此。”这话声带了几分惧意,阿秀虽未见到人,便觉得此人不称头。听得宋神刀道:“巩老弟,咱们有话直说,饿鬼已经到了吧?”
乍闻“饿鬼”二字,墙外突然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听“巩正仪”轻声道:“是。饿鬼黎明时已经围城了。”此言一出,好似点燃了火药,墙外顿又炸了起来:“王八蛋!你怎不早说?”、“混帐!难怪西郊一早尽在敲锣!”、“操!”、“干!”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逃吧!逃吧!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儿快逃出城啊!”
“全都给老夫……住口!”猛听一声狂啸,其声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响,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飕飕发抖。听得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 “巩老弟,城外是伍定远的地头,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着,我这儿只请问一句,你『上头』到底要咱们找到几时?便这般无止无尽地搜下去?”
“嗯……这个……这个……”巩正仪支支吾吾,始终没作声,宋公迈冷冷便道:“巩老弟,你要不吭气,老夫现下便走。”过得良久,那巩正仪总算应声了:“回……回爵爷的话,咱们……咱们上头确实有个吩咐,说客栈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时一过,那也不必找了……”众人愕然道:“不必找了?”巩正仪嗯了一声:“找到了也没用……”
一片惊疑间,墙外人人议论不休,却又听一声怒吼传来:“巩正仪!睁开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头便是我啊!谁说咱们只需找到正午的?我说咱们得找到晚间!”、“为何是晚间?干脆找到明年元宵!岂不是好?”、“他妈的!你是官、我是官?”
吵骂声中,墙外却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有人械斗起来,阿秀眨了眨眼,这才晓得天下为何会乱成这样,原来乱源便出在这帮大侠身上了。
众人打起了群架,宋公迈却是平静如常,道:“也罢,就听你的。现下什么时候了?”
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时了。”宋公迈道:“如此也好,等钟楼敲响,午时一到,大伙儿便做鸟兽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灵音大师,你俩以为如何?”
听得“灵音大师”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惊,知道这人便是爹爹的师兄,武功高得离奇,一会儿铁脚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岂有生路?
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为大叔通风报信,可官差们就在墙外,万一被人发觉,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烦恼间,突然墙外传来追逐声,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
砰地一声,有人摔倒在地,随即传来踢打声,听得一人吼骂道:“想跑?这么多高手在这儿,你能望哪跑?快闻!这儿有没那厮的味道?”墙外传来嗅闻声,听那“天狗李”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门去了!”“放你妈的屁!方才说是去城东!现下又去了大明门?我还去了南天门哪!”、“操你妈,老子整夜没睡,先杀你出气!”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来:“等等、等等、我闻到了,那味道就在对街……”脚步杂沓,大队人马认明了方位,便又要开拔了,只见那顶高高的官帽经过了围墙,随即微微一顿,听得宋公迈沈吟道:“等等,咱们经过这废宅几次了?”一人接口道:“从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迈道:“咱们进去搜过几次了?”此言一出,墙外没声音了,想来人人都察觉不对。猛听“砰”地大响,围墙轰然坍塌,泥沙纷飞中,现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双掌平推,这人阿秀竟也认识,却是爹爹的师弟“灵玄大师”,不旋踵,墙上又翻过几人,有似壁虎游墙者,有似飞鸟掠空者、有似蚂蚱蹦跳者,各有本领、各怀异能。
轰隆之声此起彼落,围墙坍了一大片,各路人马全都现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见宋公迈当头走着,背后跟随无数高手,有仙风瘦骨的道士、有一袭长袍的大侠,更多的是各路衙门的官差,至于那“蛇枪”霍天龙、张胖子,自也随在队伍当中,望来并不起眼。
满场高手如云,提拂尘、负长剑,持火枪,全数进驻了后院,威势非常。只见一名大捕头跨入院中,凛然道:“来人!带天狗李!”背后官差喝道:“带天狗李!”
“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相继而下,不旋踵,院外传来喊声:“天狗李跑了!”
“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报道:“启禀捕头,天狗李已经跑了。”那大捕头暴怒道:“跑了不会去追吗?混蛋!”众官差慌慌张张,正要追人,却见一人举手拦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迈。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厮便在此地。”
众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子,他早就知道“那厮”藏身在此,故而远远避开。
全场都静了下来。那大捕头行上一步,沈声道:“诸位大侠!蝗虫若要起飞,必有一只向导领路!为了千千万万的京城百姓,我等务须在此奋战,虽死无憾!”
当当当、当当当,远处不知谁敲起了铜锣,已然下令开打。宋公迈暴喝一声:“元易道长!请你守住后门!灵音大师,请率众僧过去前门!余人随我上前!”奋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岂料走了几步,背后迟迟听不闻声息,回头去看,武林高手们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
宋公迈心下恼火,转身训斥:“少壮不负英雄志,侠者之誓,为民除害!你们却是怕什么?”
还待骂人,却听背后传来静静的嗓音:“说得好。”众人凝目急看,宋公迈背后竟多了几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各一名,总计六人。藏首蒙面,个个携兵带械。
“魔王来啦!”众人发一声喊,正要掉头逃命,宋公迈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后一纵,拉住一名官差,低声道:“巩正仪,这是你们的人么?”那官差驼背弯腰,苦着一张老脸,却原来便是先前说话的那位“巩正仪”。只见他点了点头,朝宋爵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宋公迈脸色大变,忙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余人更是惊疑惶恐,迟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元易道长咳了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你们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如何?”
“奉上喻!”六名黑衣人肃身挺腰,同声大喝,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却见一名黑衣人离众上前,淡然道:“奉上喻。我等特来转告一条消息,请诸位同道细听了。”
传闻中的黑衣人现身说话,全场自是静如深夜,谁也不敢作声,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双冷眼,环顾全场,静静地道:“昨夜子时,我方已于万福楼截获此人,双方大战一场,点子受我军全力围攻,业已负伤。”
听得此言,江湖群豪矍然一惊,人群里已是议论纷纷。宋公迈沈声道:“朋友此言当真?”
黑衣人道:“千真万确。那厮正午之前,经脉瘫痪,武功全废。爵爷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掌柜』。”话声一出,人群里竟是轰轰吵响,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谁能砍下那厮的脑袋,爵赐关内侯、赏黄金十万两!富贵荣华,就在眼前!”
“冲啊!杀啊!”宋公迈脚步还没动,霎时各路大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挤到后头去了。
落水狗在前,人人争先恐后,一路杀入了鬼屋中,霎时破屋坏墙,奋不顾身,都在搜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龙、张胖子也忙了起来,一个寻找放枪之处,一个磨刀霍霍,只等着坐收渔利。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众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着当那“关内侯”,阿秀心里担忧,更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罗汉像后,暗暗为那位“铁脚大叔”祝祷。
破屋里人声喧哗,宛如闹市,料来无须片刻,便能找到铁脚大叔的踪影。正吵闹间,猛听“碰”地一声,地底深处传来敲打声,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便又一发逃出屋外,躲到宋公迈背后。
“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地底异响频传,彷佛魔王将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张胖子本还等着捡便宜,此刻也逃入草丛之中,浑身发抖。转看霍天龙,早已攀到对过屋顶上,谁知是要放冷枪、还是要拔腿跑?
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片寒蝉间,众高手谁也不敢妄动,猛听一声清啸,一名少年越众而出,朗声道:“武当郁丹枫在此!还请朋友现身相会如何?”
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地下沙尘飞扬,好似窜出了什么怪物,众人“啊呀”惊呼,纷纷向后退开,那郁丹枫也不禁双手护住脸面,双足向地一点,向后飘开了三丈。
一阵惊天动地过后,四下却没声响了,唯有漫天沙尘飞舞,众人惊疑不定,都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骇然,正察看间,肩头却让人拍了拍,回头一望,惊见一条大汉竖指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慢慢爬入了长草堆里,打算一路溜逃。
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汉实在高明,一招“声东击西”使出,弄个震天价响,自己却来个“金蝉脱壳”,打算悄悄逃命。只见他小心爬入草丛,爬不数步,长草哗哗,一名胖子却从中窜了出来,嘴里高声惨叫:“坏人来了啊!救命啊!快来人啊!”众人回头急看,惊见草丛里蹲着一人,鬼鬼祟祟,背后还满是刺花,岂不便是“那厮”是谁?
“杀啊!”几名道士飞身而上,半空拔剑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灵玄大师更是双掌前撑,喝地一声过后,运起了“大力金刚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将敌寇层层包围。阿秀明白那大汉即将身死,霎时便也掉头飞奔而去,忍泪闭眼:“铁脚大叔,再见了。”
正要洒下泪来,耳中却听得狂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阿秀呆呆回头,只见铁脚大叔昂首大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只见他魁梧高大,约莫八尺四五,背后更刺了一幅飞虎,其势豪迈之至,却也不免凶狠之极,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来。
“糟了……”众人怕了起来,原本出招的停手了,原本停手的退后了,至于本就在退后的,则是就地趴下,把自己伪作了一具死尸。一片惊恐间,那大汉昂首阔步,仰天豪笑,一路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个高大老者的脸上,嘿嘿笑道:“宋爵爷,久违啦。”
四下全是牙关颤抖声,宋公迈也是脸色铁青,嘶哑地道:“将军……别来无恙。”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大汉扭了扭颈子,道:“好了,废话少说,你们要轮着上?还是一起上?”
阿秀暗暗诧异,适才听铁脚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全失,这当口怎又精力弥漫、主动搦战?仰头来看日轮,那太阳躲在雪云之后,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顶,一旁宋公迈自也惊疑不定,其余高手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谁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没人晓得“那厮”究竟有无负伤,只知他赤膊上身,环顾场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气,虽有千百人在此,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
万籁俱寂中,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纳,道:“老头,武当郁丹枫在此,陪你玩个两招。”那大汉目光斜飘,笑道:“什么枫?”那人道:“郁丹枫。”
那大汉懒懒地道:“听都没听过。”那“郁丹枫”怒容大现,正要大步上前,却让一名中年道士拦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轻举妄动,仔细看看周遭。”
那少年微感纳闷,左右望了望,突然发觉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见了。
不只黑衣人不见了,连那“巩正仪”也消失了,此刻不单郁丹枫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觉了不对劲。“那厮”若真个负伤了,这帮黑衣人为何不自己上?却反而把场面交给了别人?莫非“那厮”身上有毒?还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药?还是怎地?
那中年道士便是武当掌教“元易”,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师徒,当即一声清啸,喝道:“枫儿!武林里长幼有序,本属应然。你虽想铲奸锄恶,为百姓做番事业,岂难道几位前辈就不想么?”把手一摆,朗声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论资排辈,我武当真武观自该礼让嵩山少林!”
众家好汉闻言一愣,看武当与少林争雄百年,平日明争暗斗,这当口却让贤了,那“灵玄大师”咳了一声,便道:“也好。这场便由我少林打头阵。”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见那铁脚大汉舔了舔嘴,嘿嘿狞笑。灵玄心头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世之虎将,素有英名,小僧妄图以一对一,不免有辱将军盛名。”
那大汉笑道:“好啦,废话少说,你要上多少人?”灵玄默然低头,背后同门行了上来,齐声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联袂向将军请教!”
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汉却是神色自若,径道:“灵音大师呢?也要一起上么?”一名矮小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弥陀佛,为了京城百姓,贫僧斗胆,也来拜领施主的高招。”说话间微微吐气,双手微微向前一推,指节内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
眼看灵音潜运神功,场内自是一片哗然,那灵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马步,拿出了佛门根本掌印:“大力金刚掌”。
少林高僧打了头阵,人人士气大振,只见霍天龙纵上了对过民房,手持短枪,远处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对准了场内,都要为少林僧众援手。那元易道长却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动。
双方正要决战,那大汉却笑了笑,道:“灵音大师,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事,可以么?”
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消无害于天下万民,无碍于京城百姓,老衲自当回答。”
那大汉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只想请问你三个字……”霎时手指穹苍,暴吼道:“何谓佛!”
吼声一出,四下满是回音:“何谓佛……何谓佛……何谓佛……”
灵音自也愣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正要合十回话,灵玄却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兄,这厮善使邪术,定是要扰你心神,千万不要应答。”
灵音微见迟疑,欲言又止间,那大汉又道:“灵音大师,你少林寺里全是假仁假义的贼秃,白日拜佛,夜间宿娼,只有你一个真和尚。你说吧,何谓佛?”
灵音咳了一声,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汉冷冷地道:“何谓信心?”灵音道:“佛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汉哦了一声,又道:“何谓佛心?”灵音双手合十,道:“禅是佛心,教是佛语,教则惟传一心法,禅则惟传见性法……”
阿秀一旁偷看,只见那大汉嗯嗯点头,不住称是,眼角却在留意脚下影子,霎时心下一醒:“好啊!铁脚大叔要磨耗时光!”
阿秀虽是十岁小孩,脑袋却比这帮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汉要东拉西扯,只等熬过午时,便能恢复武功。那灵音却犹在梦中,兀自长篇大论:“是故达摩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令汝等开悟,以使众生得佛性……”说了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僧说法已毕,还请施主赐招。”
午时未到,佛法却提前说完了,阿秀满头冷汗,正感担忧间,那大汉却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师这般得道高僧,死一个、少一个,我倒舍不得动手了。”灵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施主不必客气。”
那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正要大步行来,忽又道:“等等,大师适才说到佛心,可否再解释明白些?”灵音不疑有它,正要再说佛法,一旁灵玄却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厮!休来戏弄我师兄!且吃灵玄一招!”双手一晃,运起了“大力金刚掌”,正要劈出,却听那大汉厉声道:“灵玄!你为何要害死天绝神僧?”
那灵玄大吃一惊,饶他功力深厚,脚步还是向后摔跌,颤声道:“你胡说什么?”
那大汉冷冷地道:“灵玄,你们少林长年嫁祸于我,说什么天绝大师死于我手……”
嗓音一提,厉声道:“你说吧!你为何要害死天绝大师!”灵玄骇然道:“我……我不知道……”
那大汉森然道:“不知道?就凭这三字,你便想骗过自己的良心?灵玄!你明知密谋在先,袖手旁观于后,任凭天绝大师死于小人之手,却与你亲手所弑何异?你过来吧!杀了我之后,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灵玄慌张害怕,竟是语带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甚是豪迈,正要再加训斥,突然鼻中一热,流下两行红血,望来直若鼻涕也似。眼看众人愣住了,阿秀则是心下惨然:“完了,露出马脚啦。”
练武之人,气血内藏,什么时候会流鼻血了?果不其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全都醒了过来,暴怒道:“这家伙要磨耗时光!”灵玄气得牙关颤抖:“兀你那厮……今番杀不了你,我岂有颜面见我天绝师叔于地下?”
“为了天下万民!”元易道长拔剑向天,厉声道:“大伙儿——并肩子冲啊!”
“杀啊!”、“冲啊!”眼看那大汉原是纸糊的,什么武功都没有。官差生气了,张胖子发怒了,连元易道长也拔剑了,人人奔向前来,刀光剑闪,枪戳掌击,当真无所不为,那霍天龙更是守株待兔,只等着乱军中射上一枪。
这下完了,那大汉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剑齐施,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猛听“当”、“当”之声大作,钟声竟已响起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时到了,大汉双手叉腰,仰天狂笑,声势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仙女听见了,也要花容失色。
“妈呀!”众人放声呐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还摔倒在地,哭爹叫娘。
午时一过,“那厮”经脉全开,阴阳六经已然龙虎交会,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顶五岳,成了当世第一大魔头。众人惊惶哭喊,正要窜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儿!”
众人把目光一转,惊见一名孩童脸色苍白,手持石块,站在一口大钟旁,却是他在那儿乱敲了。张胖子暴怒道:“又是这小鬼!”众官差怒道:“该死的东西!”眼见钟声是打这儿来的,人人都是恼羞成怒,哭叫的拭泪了,拭泪的眼红了,眼红的拔刀了。
“为了十万两黄金!”张胖子提起了大斧头,第一个奔上前去,暴吼道:“杀啊!”
“杀啊!”、“冲啊!”、“我的关内侯啊!”众人连番让人愚弄,个个奋不顾身,已如发狂也似,都等着将这人五马分尸。
那大汉没救了,这儿是武当高手,那儿是少林高僧,兵刃纷至沓来,棍棒如雨而下,如何还有命在?猛听“碰”地一响,枪声大作,霍天龙抢先开出了一枪,正要捷足先登、第一个拿下“关内侯”宝座,突然间,枪声略显黯淡,远方传来了几声……
“当……”、“当……”远方钟声悠扬,当地一声,又是一声,带来了清幽古意,众人不由为之一愣,转看阿秀那小鬼,却只呆坐在地下,离得那口大钟老远,并未偷鸡摸狗。
这钟声是由北门的“钟楼大街”而来,这条街上有一口巨钟,相传是“永乐大帝”所铸,高挂城楼,按时报讯,百年如一日,从未误差。当当巨响之中,众人吞了口寒沫,还没来得及开溜,却听那大汉嘴里喀喇喇地咬着东西,含浑地道:“该吃午饭啦……”
噗地一声,枪子儿从嘴里吐了出来,只见那大汉满身红光,微微晕扩,复又收拢,深深一个吐纳过后,便上下挥舞着手臂,自朝灵玄大师招了招手:“老弟,吃过午饭了吗?”
灵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汉学着他的口气,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话想说,去跟天绝老贼说吧。”抓住了灵玄的衣襟,喝啊一声怒吼,便将他举过肩头,咻地一声,远远抛了出去。
一声闷哼过后,远处传来“啊”地一声惨叫,阿秀转头去望,只见霍天龙从房顶上掉落下来,转看灵玄大师,却还半空飞着,不知要坠到何处。那大汉朝掌中呵了呵暖气,寒颤道:“怪怪,都正月了,还这么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脱了。”
那官差全身发抖,还在那儿东张西望,那大汉怒道:“还看别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哭道:“壮士饶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汉厉声道:“快脱!”
怒吼一出,宛如龙吟虎啸,连阿秀也害怕不已,赶忙遮住双耳。几十名官差欲哭无泪,便在大捕头的带领下,人人当众脱衣解裤,蔚为奇观。那大汉打着赤膊,自在地下挑选合身衣裳,正试穿间,忽听背后呼吸声有异,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们当成什么了?”
金光大现中,耳中听到:“武当郁丹枫……”一人奋起双掌,厉声道:“恭请赐招!”
砰地一声大响,那厮身子直飞了出去,堪堪过了两丈远近,这才撞上了那口大钟,随即滚跌在地。宋公迈见机不可失,忙提了宝刀,飞身过去,厉声道:“神刀劲!”
宋神刀老而靡坚,运起毕生功劲,提刀纵砍,猛听“嗡”地大响,“那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竟然提着那口大钟,挡下宋公迈的宝刀。
巨钟嗡嗡大响,震得人人耳鼓发麻。看这口大钟重逾千斤,却让那厮单手提起,天下有这等神力的,屈指可数。满场骇然间,只见“那厮”提了口真气,右臂向后,大钟也随之后掠五尺,一阵烈风扑面而至,千斤大钟便朝宋公迈脸上撞来。
“神刀劲!”宋公迈凄厉怪吼,提刀对砍,正等着刀断人亡,却听“当”地巨响,眼前火光四溅,宋公迈身边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铁杵,正是达摩院首座“灵音大师”出手了。
看灵音来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难以为继,当即一个箭步抢上,与他并肩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只是“那厮”神力惊人,听他深深吐纳,全身散发火焰般的气息,把大钟一提,再次撞来。
“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九声,巨钟嗡嗡大响,连撞九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两名前辈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发麻,脚下更是连连后退,竟连片刻也抵挡不住。
“神刀劲!”、“神刀劲!”宋公迈仰天大吼,却是越叫越没劲,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后,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晓得一望之下,背后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墙而走,义气点的还来搀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张!我俩一起逃!咱绝不会舍下你的!”
“神刀劲!”宋公迈悲伤呐喊,似成人间绝响,正等着断送老命,却听背后传来怒喝声:“老头别哭!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当地一声金响,一人双手张开,架住了巨钟,厉声道:“武当——纯阳功!”喊声一出,内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衣袍宝光窜流,仗着天下隐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钟,压得大魔头逐步后退。
“枫儿!”那元易道长躲得老远,口中却还拼命呐喊:“千万别淌这混水!快走!”
初生之犊不畏虎,长了犄角反怕狼。来人正是郁丹枫,也是他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便对师父的喊声不理不睬,当下拿出了英雄肝胆,便与灵音、宋公迈共御强敌。
这三大高手各有各的护身绝学,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还一个是武当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三人成虎,力达万斤,谁也抵挡不住。郁丹枫深深吐纳,自知机不可失,须得趁胜追击,霎时“喝”地一声,竟将整口巨钟举过了肩,正要抛将出去,背后却让人拍了拍,赞道:“年轻人,力气不小啊!”
郁丹枫大骇回头,只见“那厮”早已放开巨钟,无声无息来到背后。转看“宋神刀”,却已翻过了围墙,骇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至于那位灵音大师,则是低头念弥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
郁丹枫又惊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个脱力,整口大钟落了下来,将他罩到了里头,只听“那厮”笑道:“来,送你去见张三丰。”把脚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钟滚出了围墙,来到了下坡路,轰隆隆地直滚下去,消失不见了。
“枫儿!枫儿!”那元易道长大惊大喊,也是怕爱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路追了过去。
眼看全场跑得一个不剩,铁脚大汉哈哈大笑,便又捡起官差脱下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了起来。阿秀胆战心惊,正要从草丛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紧,竟让人一把提了起来,听那大汉笑道:“小兄弟,咱俩又见面啦。”阿秀发抖苦笑:“铁……铁脚大叔,你……你好啊……”
那大汉笑道:“方才谢谢你了。若没你这小和尚为我撞钟,恐怕他们真为我送终啦。”
阿秀陪笑道:“不谢、不谢,大叔您随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
正要开溜,却又被拖了回来,大惊道:“大叔,你……你要干什么?”
那大汉笑道:“别怕,你方才不是说要找你爹么?咱这就带你去找人吧。”阿秀此时魂飞魄散,哪还管谁是他爹?颤声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
“好啊!”那大汉喜道:“我刚巧也要找你娘,来,咱俩一起去红螺寺玩玩吧,一会儿找到你娘,便来个合家大团圆。”阿秀寒声道:“合……合家团圆?”
“没错。”铁脚大汉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红螺寺见个人?那是谁?”阿秀大惊道:“汤圆姑妈?你……你怎么认得她的?”大汉道:“宜花院里相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铁脚大汉仰头直笑了起来,不顾阿秀还在哭着,便将他夹到了腋下,铁脚向前一踢,轰隆巨响传过,围墙已然倒塌,随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见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来明早都要上庙里收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