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阵阵飘落,山里白雾茫茫,沿山颠望上瞧去,只见一株苍松横探深谷,甚是雄奇险峻,虽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间,狂风吹拂而来,带得松枝上下晃荡,似欲断折,却见雪雾里有人侧过了身,似在树干上熟睡着,不忘盖了盖被子。
“马大人……”正揉眼间,身子摇了摇,耳边听得有人呼唤:“马大人……”
马人杰醒了过来,他呆呆望着那株苍松,那人影却一晃不见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阶,一时间甚显吃力。
天气很冷,眼前这道石阶却似通向南天门,又陡又高,看马人杰瘸了一条腿,冲风冒雪,阶梯冰雪滑溜,显得既艰难、又危险。两名将官急忙赶来,道:“马大人,咱们负你上去吧。”
正要出手搀扶,几名随扈却已拦了过来,轻声道:“别多事,忘了他是谁么?”
兵部尚书马人杰,众将官心里闪过这几个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开:“是、是。”
风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缩,只见山门下排列兵卒,数达千人,个个身穿精钢甲,旗号既非“勤王”、亦非“正统”,而是“金吾”、“府军”、“虎林”、“羽林”四戴维,不消说,此地正是红螺山,正统皇帝行驾所在。此时马人杰冒雪而来,正是为了求见当今。
当今者,皇帝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又说“烦恼只为强出头”。马人杰打进朝廷的第一天,无一日不烦恼,也没有一日不强出头,可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是开阳知县,其后是大同知府、户部主事,最后升上了兵部尚书,不过就在他登上南天门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岖起来,因为他瘸了。
马人杰是个直性人,心里有话、向来直说,为此曾多次触怒正统皇帝,不过他从未挨过打,也因此他变本加厉,越发敢说,终于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四十刑杖打下来,断送他的一条腿。可马人杰并没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强,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来时名气就大了几分,如今声望之高,直追死于狱中的前兵部尚书顾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
与景泰朝不同,正统朝没有江充、刘敬这些元凶巨恶,却有“纸糊三阁老”、以及“泥塑四尚书”。在这帮纸人泥人面前,马人杰太显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讥他是“沽名卖直”、“升官专靠打屁股”,马人杰听完之后,总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门生总是冷冷回问:“来吧,挨板子那么容易,不如你们也挨上一顿吧?”
当年打着板子,马人杰哭声之惨,里许外都能听见,许多文人讥笑他没种,娇生惯养,一打就哭。马人杰也无力反驳,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两条腿从此长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终生不能仰睡,只能侧睡。每到天寒时,他更痛得浑身颤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连躺着也痛,彷佛时时刻刻都置身于刀山油锅当中,而他年仅四十四岁。
人生百年,弹指即过,然而对身处地狱的人来说,却显得太长了些。不过马人杰不是没有机会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修罗王降临,问他是否要求庇荫。
马人杰坦然拒绝,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今日才挨打,我已无颜面对天下人”。
马人杰很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挨打。甚且可以这样说,他如果不挨打,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因此,他并不恨正统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军,可他无法忘记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总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们永远袖手旁观、永远冷言冷语……看着前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却还哈哈笑着……
地狱里最下面的一层,留给袖手旁观的人。马人杰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后,正统朝也要结束了。因为“修罗王”即将从天界启程出发、接管人间的一切。那一刻,天下会化为一个安安静静的炼狱,自此六道噤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正想间,两旁随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脚下。”马人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然行过了阶梯,踏入了“红螺寺”。
红螺寺又称“护国资福禅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里连办三日法会,祈福求雨,盼望来年风调雨顺。不过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会尚未办完,洪水便已淹没了京城。马人杰低头叹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宝殿,四下僧人早已听到他的咚咚拐杖声,便一一致意问安。
一路走过,慢慢来到了祖师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听得轰轰扰响,凝目望去,只见门里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样,又在交头贴耳,窃窃私语。
红螺寺一如寻常佛院,分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至于“祖师殿”,只因皇帝移驾来此,这几日便成了百官议事之地。
俗语说:“朝中无人莫为官”,又说:“本地麻雀帮手多”,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因这条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无路,绝少与之来往。他站在殿前,迟迟不见同侪过来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顾右盼间,忽见远处院里停了百来辆车,放满辎重财物,另有家人在那儿看顾。忙问随扈道:“这是谁的车?”
“回大人的话……”众随扈躬身来答:“最大的那几辆,是宰辅何大人的座车,后头小点的,都是陈二辅的车、再来是张三辅、牟四辅、刑部赵尚书……” 马人杰怔怔看着,忽见车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挥家丁搬运家当,忙道:“此人是谁?”随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马人杰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随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儿。”
何大人一家到齐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上了红螺山了,不忘带满家当,这是什么意思呢?
马人杰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顾,只见院里辎重都来自文官家里,至于“正统军”、“勤王军”的家眷,却没见到一个。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很好,咱们进殿吧。”
提起拐杖,正要进去,却听一名随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铭冲求见。”
马人杰回头去看,却见一人缓步行来,正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洪铭冲,远处另有几人低头说话,却是旗手卫都统、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头。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加上了“旗手卫”,便是京城官差的总兵力,只是看那洪铭冲脚步迟缓,马人杰不由啊了一声,心里已然有数了。
若是好消息送来,这群差头必定脚步轻快,亢奋不已。若有危难将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惊惶。如此这般有气无力,自己得做出最坏的打算。
一片沉默间,洪捕头慢慢来到身边,只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马人杰便替他说了:“失手了?”洪捕头低声道:“是……城里急报,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厮,却让他顺利突围而出,现今队伍分崩离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厮却已不见踪影……”
马人杰早已料到此节,自也不会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诸位了。”
众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们本还等着挨上一耳光,岂料马尚书竟还开口致谢了?
洪捕头低声问道:“大人,那咱们……咱们还要围捕『那厮』么?”马人杰缓缓伸出了手,制住了说话,道:“再来的事情,不归我管。”洪捕头喃喃地道:“那……那卑职该去找谁?”
马人杰道:“谁也不必找。你们各自回家去吧。”众人瞠目结舌:“什么?回家?”
马人杰道:“你们也累了一晚,赶紧回家歇歇,多和妻儿们聚聚。明日一早,自有圣旨下达。”
众人办事不力,早感不安,一听要颁圣旨了,更是魂飞天外:“皇上要……要降咱们的罪么?”马人杰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轮得到你们?再说皇上便真要降罪,怕还得先回家照照镜子,不是么?”
马人杰又狂言犯上了,众人寒毛直竖,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马人杰道:“不说了,我先进殿去了。”洪捕头忙道:“大人……到底现下该怎么办,您……您说清楚啊……”
众人还想多问,马人杰却不会多说一个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来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连“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后头还有一个人,等着出面收拾残局……
行入了殿里,却听四下笑声轰然,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奏了首“北正宫”,喜气洋洋,殿里官眷官员聊的聊、说的说,人人都有欢容,彷佛还在过年。
一路走去,众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谈风水的、有祝贺升官的,甚且有议论八世子大局、犹在谋划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只不知十殿阎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这些人当幕宾?
大殿里人挤人,寸步难移。马人杰一路默默低头,忽听一人道:“贺兄,您南京的房子还空着么?”、“空着,挤个百来口人,勉强还能凑合凑合……”
终于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话说:“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现今北京战事未定,这批人的算盘便已打到了南京,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正统皇帝也不是傻瓜,临走之前,总得留几个人给饿鬼杀。想来便是他们了。
百官言笑欢然,各有各的打算。马人杰则是一脸平静,好似事不关己,正低头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人,看他面色铁青,惶惶不安,却是刑部尚书赵大人。
真正的官场高手来了。一品仙鹤、二品锦鸡,看朝廷以百兽为秩,官员们自也如虫鸟一般,性情各有不同。这赵尚书历“正统”、“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个先天能耐,他可以预知一切。每逢年号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应。
果然此际百官嘻笑,犹在梦中,这人却已如丧考妣,想来又预知了什么。
赵尚书是朝廷里的老鼠,这马人杰却似朝廷供奉的乌鸦,专来报丧,赵尚书一见他来,抖得更激烈了,马人杰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问了:“赵大人,皇上呢?”
赵尚书嘶哑地道:“皇上……皇上还在禅房午睡……咱们请了几次,他都起不来……”
正统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当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着威武棍来叫,谁喊得醒他?马人杰笑了笑,淡然道:“没事,我一会儿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赵尚书牙关喀喀,眼睛瞄着他的右腿,却是完好无缺的那只。马人杰微微而笑,又道:“皇后娘娘呢?”
赵尚书低声道:“这你得问琼国丈,他老人家没来,谁敢过去叨扰……”
皇后娘娘天生爱美,时时在房里换着衣服,若有什么不长眼的闯入,皇帝一旦发觉老婆让人瞄了,便蜈蚣也给打瘸了。马人杰笑了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妇女却急急行了过来,拉住了赵尚书直嚷:“老爷!方才家丁来报,说有人送了棺材到咱们家,这是谁干的?”另一名女子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们家人数一模一样,真是晦气!”
眼看赵尚书低头不语,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来他又预知了棺材价钱,这便忍不住出手了。
马人杰实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便转身离开。正要去找伍定远的踪影,忽见面前又围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却真打起了算盘,听得一人道:“七十二万除一千万……”、“不是一千万,是一千二百四十一万。”
马人杰眼光一撇,见到了宰辅何大人,立时停脚下来,只见这老先生伸长了脖子,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拨算盘,那人却是“鸿胪寺”的黄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辅”、“张三辅”,都是本朝首脑人物。
若以百兽为喻,伍定远是牛,专替主人耕田,马人杰则是乌鸦,专来警告不祥,至于何大人这帮老臣,却如大户人家饲养的孔雀仙鹤,虽无害、亦无益,专能妆点门面。是以百姓尊其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四尚书”,官场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时连马人杰也看不懂。
难得“纸糊阁老”拨算盘,好似做起了正经事,马人杰便也小心挨了过去,静听说话。
那黄寺卿的算术不怎么高明,拨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来啦。七十二万除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可得十七又二分三厘六毫一秒一忽……”张三辅道:“一秒一忽免计,不好算。”陈二辅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杀一个要多少时光?”
马人杰微微一惊,不知他们怎会用上这个“杀”字?正猜疑间,却听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见过一回,杀一个约莫一柱香。”黄寺卿皱眉道:“一柱香是多久?”
这一问却把何大人问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却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长,喃喃便道:“这……大概是半个时辰吧。”陈二辅道:“一柱香没那么久。说精确些。”何大人道:“要精确,你得问钦天监的人……”牟四辅道:“钦天监监正五品官,没资格进祖师殿。”张三辅沈吟道:“那去找五经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
正议论间,却见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把拉住了黄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黄寺卿安抚道:“别急,等爹忙完了,一会儿带你去赏灯,好不好啊……”
黄寺卿老来得子,对儿子自是孝顺异常,何大人私生儿女生得多了,却是看得烦,他转过头来,猛一见到马人杰,顿时大喜道:“哎呀,马尚书来了,快快快,跟本官说,一柱香是多久?”
众人闻声转头,果然也见到了马尚书,自也晓得此人是少壮能臣,精明干练,无所不知,纷纷追问:“是啊,马老弟,你快说、一柱香是多久?”
马人杰咳了一声,道:“一柱香为一刻。”众臣沈吟道:“一刻又是多久?”马人杰道:“一刻为百分,一分为百秒。一刻便是一万秒。”张三辅满面愕然:“什么秒?有这玩意儿么?”
马人杰道:“秒之为用,起于开国。盖洪武十七年甲子岁为元,岁周三百六十五万二千四百二十五分,四分之为一象,二十四分之为一节,以日周为万分,每十八万二千百七十分一十八秒为一闰。是称大统闰应。”
马人杰号称精通“奇门遁甲”,果然深暗天元历法,说得头头是道。这何大人却是不求甚解,仍是一脸迷惘:“这……听你说了好大一篇,到底一柱香是多久?”马人杰道:“一柱香便是一万秒。八万秒约为一个时辰,总之一个时辰大抵可以烧八柱香。”
何大人总算懂了,忙道:“快快快,八柱香就是一个时辰,杀一个一柱香,杀十八个要多少时辰?”那黄寺卿拨了拨算盘,喃喃地道:“两个时辰又两刻……”众大臣本还紧张着,霎时如释重负,笑道:“这么快就杀完了,那还怕什么?走走走,大家去赏雪吧。”
那牟四辅道:“别急着玩,咱们去找伍定远,把数目报给他吧。”何大人道:“对对对、定远平日太辛劳了,咱们多少得替他分点忧……”眼看众人离开了,马人杰目光一转,只见殿里角落放了张凳子,其上坐了一员大将,果然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
那黄寺卿脚步急急,正要随行过去,却让马人杰拉住了,听他道:“黄大人,你们究竟在算些什么?可否让下官知晓?”黄寺卿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哪,这七十二万呢,便是正统军,这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呢,便是……”一旁儿子笑着接口了:“我知道,那是饿鬼!”
马人杰张大了嘴,才知他们算计的是这个,黄寺卿拍了拍儿子,示意嘉许,笑道:“看着啊,七十二万除一千二百四十一万,约得十八,所以正统军要杀光千万饿鬼,每人仅须杀十八只,杀一只一柱香,要杀十八只呢,那就是……”儿子接口又笑:“两个时辰又两刻。”
咚地一声,拐杖落地,马人杰竟已摔到随扈的怀里去了。那黄寺卿愣住了,还待过来察看,马人杰却已挣扎起身,喘道:“快,带我去见伍定远,快。”
“借光,劳驾借光。”殿里都是达官贵人,左右随扈自也不好推挤,只能勉力前行。
马人杰也是满头大汗,提着拐杖向前挤,猛听一声怒吼:“住口!”
当琅一声,一只茶碗砸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大厅静了下来,人人凝目去看,只见罗汉像旁站起了一条大汉,双眼怒翻,正是伍定远。看他给何宰辅、张三辅等人围着,想来起了口角。众老臣愕然道:“伍老弟,你……你凶什么?咱们是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发什么脾气啊?”
伍定远坐了下来,抱头不语。高炯、岑焱全赶了上来,都在低声安抚。马人杰眼光一扫,却没见到首席参谋巩志。
伍都督举止有异,众人自都不好再说,何大人却与他相识经年,打“制使”时便识得了,也是自恃辈分,便道:“定远老弟,你别乱发脾气,好好听咱们说。”陈二辅也道:“是啊,你不可妄动无明。咱们给你算过了,你把七十二万正统军全数调回北京,只消两个时辰又两刻,便能解京城之危……”张三辅道:“是啊,若再加上勤王军,那便连一个时辰都不要,何乐而不为?”
“住口!”伍定远突然仰首大吼,声如雷震,整间大殿便又静了下来。众老臣受了惊吓,有的摔倒在地,有的飕飕发抖,何大人骇极而怒,大声道:“伍定远!你……你这是干什么?咱们的计策哪里行不通?你说!”伍定远气得微微发抖,嘶哑道:“你们……你们杀过人么?”
众人面面相觑,料来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连后厨也没进去过,哪里杀过人?正支支吾吾间,忽听牟四辅道:“没杀过又如何?咱们忠君报国之心,与你无贰。”
众人喝起采来了,伍定远则是低头抚面,说不出话来,眼看众老臣还要纠缠,高炯便道:“几位大人,不如让小人反问你们一句吧,你们可知杀人前得准备什么?”黄寺卿正要说话,一旁儿子便替他笑答了:“刀啊,杀人不得准备刀么?不然还要什么?”
燕烽道:“错了,杀人前得准备一柄铲子,一包石灰。”黄寺卿茫然道:“铲子?那是做什么的?”岑焱行了上来,朝黄寺卿打量一眼,喃喃地道:“要杀一个像您这般高的人、至少得掘一个这么大的坑……”说着朝地下比了比,道:“把尸首扔入之后,还得洒上一层这么厚的石灰,否则不出十日,便会闹出瘟疫。” 张三辅皱眉道:“怎么?不能用烧的么?”
高炯冷冷地道:“张大人,你晓得要把你烧成灰,得用多少斤柴?”张三辅大怒道:“放肆!本官怎会知道?”高炯也不怕他,径道:“要烧一斤水,得用半斤柴,那还是烧水。倘若烧的是尸首,火头还得全旺,否则只会焦臭,却烧不成灰。”
牟四辅捋须微笑:“原来杀人还有这些学问,你们放心吧,本官一声令下,你们要多少煤、多少炭、多少石灰铁铲,一日内便能备妥……”正说得高兴间,忽听一人道:“牟大人,你以为咱们要杀的是多少人?五个、十个、百个、千个?”
众人回首望去,却是马人杰来了,他环顾群臣,静静地道:“请恕本官直说吧。你们要杀的是千千万万的活人。不分男女、不问老少、格杀勿论,请问你们,世上有谁狠得下这个心?”
杀人最要紧的,既非钢刀,亦非煤炭,而是人。没有刽子手,谁也杀不了人。
一片寂静间,众大人面面相觑,眨了眨眼。忽听劈劈啪啪之声响起,黄寺卿又拨起了算盘,道:“设若烧一具尸首用五十斤柴,烧一千两百四十一万具尸首,得用六亿七千八百万……”正算间,一旁儿子又来吵闹:“爹!我不要留在寺里,我要下山去玩!”陈二辅笑道:“这不是小元么?都长这么大了?还认得我是谁啊?”
世间共分六道,看那少年肥嘟嘟、胖呼呼,两只脸颊红通通的,倒像一尊小弥勒佛,眼见陈大人发起了红包,少年也是笑逐颜开,便称谢接下,可怜马人杰说了半天,却如对牛弹琴一般。一旁何大人走了上来,劝道:“定远老弟,非是我等铁石心肠,实在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快下令吧,把你七十万正统军召回来……”
正说间,却见伍定远离座起身,道:“何大人,请你去调别人的兵马,伍某的弟兄不干这种事。”何大人皱眉道:“为什么?”伍定远道:“他们将来还要做人。”
张三辅拂然道:“怎么?保家卫国,那就见不得人了?”伍定远背向众人,竭力压抑怒火:“大人您可知晓……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三辅道: “什么色?难不成是绿的么?”一片笑声中,官袍一紧,脚跟竟离了地,只见伍定远垂首虎望,双眼满布血丝,喘息道:“跟我说……杀人汉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张三辅骇然道:“红……红的……”
“是……杀过人之后,你眼里见到的东西,全是红的……”倏忽之间,伍定远探出冰冷铁手,握住那少年的头颅,嘶哑地道:“等你杀了这般年纪的孩子后,那就不只眼珠红了……连心都红了……眼前一切尽皆染血,一辈子也变不回来……等你灭人满门之后……”
那少年怕了起来,一时大声哭叫,只想挣脱伍定远的铁掌,黄寺卿慌道:“爵爷,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犬子吧……”岑焱、高炯也上来了,忙道:“都督、快松手了。”
众人急急来劝,伍定远却是不知不觉,只听他低声喘气:“我的弟兄打了十年仗,有朝一日还望能解甲归田、养儿育女,重新做个平凡百姓,你们谁想逼他们做刽子手……”
反手一掌,重重朝罗汉像拍去,厉声道:“伍某立时杀了他!”砰地一声,降龙尊者像断成了两截,上半身撞破了照壁,飞了出去,满场官眷见了,顿时高声尖叫起来,黄寺卿吓得魂飞天外,连拖带带抢地夺回了儿子,伍定远却还余怒未消,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又朝伏虎尊者搥打。
砰!砰!砰!伍定远发狂了,打烂伏虎尊者后,便又扑向了五百罗汉像,凄厉大叫:“五百尊者!快快现身!即刻杀死我!”马人杰拉来了随扈,低声道:“快去请杨大人过来,快。”
大都督发疯了,看他宛如一尾狂龙,殿里官眷哭叫呐喊,都在四散奔逃,几名随扈冲出殿去,都要去寻杨肃观,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高炯怕上司误伤无辜,只能与岑焱、燕烽一齐上前擒抱,三人合力,却如蚍蜉撼大树,难动分毫。
眼看便要捣毁殿中一切,却听嗤地一声,一只手掌半路横出,竟然接下了伍定远的重拳。
“一代真龙”身负不世勇力,纵是怒苍五虎上将在此,也不敢搦其锋芒,这人却凭单臂迫其停手,非有千斤神力不可。众人一发静了下来,不知是否杨肃观来了?四下静悄悄的,人人转头去看,面前却站了一名老者,白须白发,兀自垂着两道长长的白眉,望来不知有几百岁了。
彷佛是“降龙尊者”下凡尘,那老者手掌抬起,望下制压,似欲逼得“真龙”跪下?
四下一片骇然,伍定远却是嘿嘿一笑,左拳后撤,陡然间仰天狂啸,铁掌劈出,浑身气力也如排山倒海而来,那老者二话不说,反手抽出一柄木剑,瞬息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但觉眼前景物一边高、一边低,天空竟似让人切了开来。
轰地一声,一股气流反激而出,伍定远被迫撤回铁掌,护住了门面,余人眼中一阵刺痛,纷纷闭上了眼。眼看来人武功之高,天下罕见,高炯大吃一惊,也是怕老板吃了闷亏,忙抽出腰刀,正要将对方逼开,却听“嗡”地一声,刀锋一紧,高炯的佩刀竟让人两根指头捏住了,随即一股大力发来,竟将他拖倒在地。
岑焱、燕烽骇然不已,正要上前救援,却听伍定远森然道:“都让开。”
伍定远要下场了,看他闷了整天,脑袋已经不大对劲,难得来了个绝世高手,棋逢对手,自是求之不得,一时满身灿烂紫气,庄严盛大而来。两边正要动手,一名中年人急忙挡到伍定远身前,大声道:“且慢!且慢!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面向那名老者,陪笑道:“师叔,这位便是威武侯,当今正统朝第一高手,伍定远伍爵爷……”
众人凝目来看,这中年人却是个熟面孔,却是峨嵋掌门严松,此人执掌“虚陵太妙洞天”,与少林、武当、崆峒、九华并列,乃是正教诸大首脑之一,没想那白眉老者竟还是他的“师叔”?
何大人大感惊奇,忙道:“这位老先生是……”严松道:“这位便是我山隆庆年间第一高手,人称『无剑之剑』白云天白老爷子便是。”
那老者垂下脸去,两道白眉遮住了目光,自也瞧不出喜怒如何,他持着高炯的佩刀,食指微一屈弹,那刀好似活了一般,嗡地一声,从众人面前弹过,稳稳插回了高炯腰间鞘里。
来人武功之高,远在严松之上,见了这手功夫,众大臣瞠目结舌,霎时之间,殿中便爆出一声彩,久久不息。那严松却不多话,只附到那老者耳边,低声道:“师叔,世子来了。”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孩童缓缓行上,看他一身白衣,似服重丧,行到那老人面前,忍泪道:“外公。”
徽王世子载允驾到,众人见他身穿丧服,不由为之愕然,那老者却不多话,只携了载允的手,一老一小便一齐离殿。众人满心茫然,纷纷转头去望,赫然间,只见殿外立了一面大纛,正是“勤王”军旗,大批兵士白衣白甲,全身服丧,护送了一座灵柩,转朝偏殿而去。
张三辅一脸骇然,忙拉住了严松,颤声道:“怎么?谁死了?”严松叹道:“大人还没听说消息么?今早徽王殉国,薨于西郊,万岁爷接到噩耗,便命世子护送遗体上山,以供瞻仰。”
听说徽王爷死了,众老臣自是震惊不已。何大人低声道:“方才那是载允吧?他怎么喊那老人做外公?”严松道:“白老爷子的女儿嫁给了徽王爷,二人乃是翁婿。他此番出山,本是为了外孙的东宫大业而来,孰料……唉……”
深深叹息间,便也不再多说,只朝伍定远拱了拱手,便朝殿外而去。众人全傻了,都没料到徽王居然中道薨逝?伍定远却是无话可说,只管掉头离殿,起驾离开。
这徽王爷本是“临徽德庆”四王之首,又是“勤王军”大都督,向与伍定远不对头,如今没来没由的死了,一会儿万岁爷动怒查问,伍定远恐怕讨不了好。心念于此,众人便又交头贴耳,都在议论朝廷局势的消长,少不得又猜起了东宫大位花落谁家。
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本要与伍定远会商军情,岂料让大学士们一扰,什么也谈不成。
他明白伍定远即将面圣,正要尾随而去,众随扈却自后赶上,附耳道:“大人,找到杨大学士了。”
马人杰忙道:“他在哪儿?”一名随扈道:“他去了红螺塔。”马人杰微微一凛:“红螺塔?他到那儿做什么?”那随扈道:“听他的手下人说,他去听故事了。”
马人杰呆了半晌:“听……听故事?”那随扈咳道:“是。他手下是这般说。”
红螺塔乃是佛界浮屠,供奉了红螺天女,此外空无一物,却不知杨大人要听谁说故事?
莫非世间真有鬼神不成?马人杰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头,把拐杖向地一碰,便也一拐一拐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