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里静了下来,听得“少主”二字,人人呼吸加促,只听那使者低声道:“少主嫖妓去了,还没回来。”全场愕然间,猛听回回语连珠炮似地响起,两名番女破口大骂:“什么嫖!这哪里是烽火令!你胡诌骗人!”
那使者苦笑道:“陆爷您自己看看吧?卑职晓得这定要挨骂的。我看还是请怒王他老人家亲自出来解释,不知可好。”陆孤瞻道:“怒王不会见你的。”
那使者笑道:“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少主嫖妓去了,还没回来啊!”此言一出,帐内众人莫不咳嗽一声,全都没声音了。
不论这道烽火令如何荒唐,都已证明了一件事,怒王不在阵中,不管他去干了什么,总之他老人家就是不在家。陆孤瞻轻轻叹息,道:“尊使,亮你的底牌吧。”
那使者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客气了。马大人曾说,在朝廷眼里看来,贵山锋锐如同一柄刀,双英三雄四招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绝无破绽,可要有人撂担子不干了……”笑了笑,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却是朝廷的日月旗,道:“我家大人已开出退兵条件,贵方若是应允所请,便请竖旗在此,马大人自会谴使拜见。”
眼见陆孤瞻默默无语,居然拿起日月旗,两名番女惊怒交迸,大声道:“陆爷!您……千万别听他的……秦将军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人是朝廷派来骗咱们的……”
正焦急间,陆孤瞻却已将布旗扔入火炉,道:“回去告诉马人杰,不必劝降,也别再派使者来,除非皇上出城相会,陆某绝不再见任何人。”两名番女松了口气,那使者却是嘿地一声,道:“陆爷!千万人的性命在您肩上,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啊。为了这次和谈,我家大人甚至压住这两道烽火令,以免主战派得势。此间用心,望你深思……”
还待劝说,却听帐外脚步焦急,一名兵卒奔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陆爷!这使者带来的护卫不知怎地,居然和咱们的人打起来,您快出来看看吧。”
众人一惊,各自起身出帐,却见千名灾民手持棍棒,团团围攻一批官兵,却都是这使者带来的护卫军马,已被打得头破血流。陆孤瞻淡淡道:“明儿、阿青,要他们住手。”两名番女奔上前去,急急喝阻:“住手!都住手了!”
众灾民愤然不已,竟都不听指挥,那使者自行奔出帐外,一路来到灾民前,两手张开,大喊道:“打得好!打得好!快快打死这些官兵吧!死活豁出去了,反正朝廷里的奸臣早想找个理由杀你们!快打吧!把咱们这些使者都打死!那奸臣们就赢啦!”
这话甚是有力,众灾民听入耳里,立时有人咦了一声,放下了棍棒,不少勇悍之徒还待要打,也让一旁同伴拉住了。陆孤瞻微微一笑,道:“大家都退开。”
眼看陆爷来了,众灾民闻声退却,空出一大片地方,转眼场里官兵,却是狼狈不堪,都让人狠打了一顿。那使者忙道:“大家还好么?”众官兵含泪低头,待见四下敌众虎视耽耽,却也不敢作声。陆孤瞻道:“明儿、阿青,护送这些人出去,别让人为难他们。”
两名番女大声道:“还不快走?”这批官兵并非正统军,亦非勤王军,全是兵部直辖的堂官,哪里禁得起这般惊吓?一时脚步蹒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使者却不急着走,只叹了口气:“陆爷,您终究是不肯卖马大人这个面子了?”陆孤瞻道:“这叫人各有志,勉强不来。”那使者默然半晌,拱了拱手,正要随众离开,却听陆孤瞻道:“尊使,且慢一步。”那使者面露喜色:“陆爷回心转意了?”
陆孤瞻微微一笑:“适才听尊使入帐时自报姓氏,可是姓杨?”那使者拱手道:“卑职正是姓杨,不知陆爷有何指教?”陆孤瞻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看尊使这等胆色口才,必是朝廷等一等人物,但不知兵部这帮文员里,哪位有此能耐?”
那使者拱手道:“兵部最不入流的郎中,杨绍奇。”陆孤瞻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杨二爷!龙兄虎弟,果非虚传。”两名番女茫然道:“杨二爷?他……他是……”陆孤瞻道:“这位杨二爷,便是中极殿杨肃观的亲兄弟,杨绍奇。”
两名番女吃了一惊,先前这人唇红齿白,形态潇洒,早已觉得很惹眼,岂料这人还真是杨肃观的亲兄弟?那阿青罕反覆打量着他,低声道:“你……你就是正统朝第一美男子?”
杨绍奇拱手道:“岂敢、岂敢,放家兄在前,在下焉有争先之理?”阿青罕噗嗤一声,正要笑出,明儿罕却推开了妹妹,大声道:“别让者人骗了,看他这模样,想必也是个镇国铁卫吧?”杨绍奇微微一愣:“什么卫,锦衣卫?”
明儿罕冷笑一声:“明知故问,你兄长便是大掌柜,我看你就是二当家吧!”揪住衣襟,正准备逼问,陆孤瞻却已携住杨绍奇的手,道:“贤侄,还是让陆某送你一程吧。”
眼看陆孤瞻亲自护送,饿鬼纷纷让了开路,再无人过来为难,众官兵缩手在前,如俘虏般低头疾走,两名番女则似放羊牧马一般,只背负弓箭,远远跟在一旁监视。那杨二爷倒是坦然自若,只陪在陆孤瞻身旁,神色镇定如常。
陆孤瞻打量着杨绍奇,微笑道:“令兄很舍得啊,居然答应让你出城为使,难道不怕咱们为难你?”杨绍奇叹道:“这叫赶鸭子上架啊,舍侄中午时走丢了,我本想上街找他,没想兵部主簿来府,突然把我强押刑场,险些被那个‘明儿罕’煮成了熟鸭。”那阿青罕跟在身旁,听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旁明儿罕暴怒道:“你笑什么?”
陆孤瞻微笑道:“贤侄,我这两个丫头没见过世面,今日屡番得罪,还望包涵。”
杨绍奇笑道:“好说、好说,看在是美儿儿的份上,我便不计较了,但不知这两位是谁的夫人?”陆孤瞻道:“我有个手下,姓解名滔,箭法还算上得了台面,几年前入了教,便娶了这对姐妹为妻。”杨绍奇长叹一声:“好福气啊!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火眼狻猊’吧?”
陆孤瞻点头微笑道:“十多年前,还是景泰朝的时候吧,他曾与令兄在神鬼亭外较量一场,对令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杨绍奇笑道:“这事我也听家兄提过,都说解将军神采飞扬,杨二也是久仰大名了,但不知他现下可在营中?却能让小弟拜见英姿?”
陆孤瞻哈哈一笑,自知他在刺探怒苍的阵容虚实,便只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再言语了。
两人拣着没要紧的事说着,慢慢已行到阵地之外,正统军早已在远处等候,一见杨绍奇到来,便放声大喊:“杨大人!快出来!快啊!”一众护卫宛如丧家之犬,一见友军,更是加快脚步,向前疾奔。明儿罕提弓搭箭,怒道:“急什么?都给我安静些!”
正统军大怒不已,提弓搭箭,听得“嗡”地大响,射来了一箭,却是钉到陆孤瞻脚边,怒吼道:“兀你那雌儿!别太嚣张了!”明儿罕怒道:“什么东西!欺负人欺负到头上了?”取出一排箭羽,拉满了弓,但听“当”、“当”连声,火花四溅,前排兵卒的铁盾竟都挨了一箭。
两边剑拔弩张,各自戟指叫阵,只怕议和未成,却要启战了。陆孤瞻不愿节外生枝,淡淡便道:“贤侄,今日良晤,十分尽兴,你请自便吧。”交代了场面话,正要离去,却听杨绍奇轻声道:“陆爷,临别在即,咱可否交换点消息?”
陆孤瞻笑道:“怎么?方才淡的还不够?”杨绍奇压低了嗓子,道:“陆爷,方才那些话,是说给皇上听的,您若信得过小可,我有几句真心话相告。”
陆孤瞻摇头道:“贤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我看这些心机诡诈,还是免了吧。”正要离开,却听杨绍奇道:“陆爷,您可曾想过,文杨武秦也许要私下议和了。”
陆孤瞻双眉一轩,听下脚步:“你……你说什么?”杨绍奇目望前方,面带微笑,道:“陆爷,现下家兄弟手上有一样东西,是秦仲海要的,只等死对头来讨。秦仲海手上也有一张大牌,只等卖个好价钱,眼下他们两家各有所求,各取所需,这和战之间……您不可不防。”
文杨武秦一旦私下议和,这千万饿鬼哪里是活路?只怕要被人卖得一干二净了。陆孤瞻沉眉敛目,不言不语,杨绍奇咳嗽道:“陆爷,给点消息。没坏处的。”
陆孤瞻沉默半晌,忽道:“流水倏忽陈年往事,春物依稀有旧情。”
杨绍奇大喜道:“言二娘……还是回来找秦仲海了?”
陆孤瞻仰望天际,虽未点头,却也没有摇头,算是露了点口风。杨绍奇大大松了口气,正要再说,护卫兵马却再也按耐不住,发一声喊,便以逃向阵外。明儿罕怒道:“跑什么跑?连你们的头儿也不要了?都站着!”刷地一声,射出一箭,正统军喊道:“贼子动手了!大家上,快快抢回杨大人!”
“杀啊!”眼看正统军闯入了阵地,杨绍奇自知不能再拖,便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听好了,这话我只能说一遍。三日之内,朝廷中枢将有大变。请陆爷请传话给青衣秀士,要他约束各部,别再使什么阴谋诡计,否则国贼未灭,你我反要两败俱伤。”
陆孤瞻心下一凛,道:“你说什么?”杨绍奇拱手笑道:“陆爷请留步,咱们战场再见吧。”行出阵地,喊道:“大家向后退开!我平安出来了!”
“杨大人!快快!快!”大批军马上前接应,一时沙尘大起,只见正统军提起盾牌,结阵后退,一路保着杨绍奇,便向北京方位退却。
眼看杨绍奇走远了,那阿青罕便又走了上来,低声道:“陆爷,这人到底想干什么?阴阳怪气的。”陆孤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管他。”摇了摇头,沉声道:“陶清!”
听得一声诺,人群里走出了一人,短颈矮身,好似一只乌龟,听得陆孤瞻道:“止观那儿……事情办得如何?”
陶清道:“请陆爷放心,军师说过了,只要止观能把信交出去,数日之内,京城便会自行陷落。”
听得此言,两名番女都是低呼一声,陆孤瞻沉吟道:“军师……真那么哟把握?”陶清道:“军师说了,这是他份内之事,请陆爷不必多问。总之数日之内,我方便有内援。”陆孤瞻道:“很好,你持我手谕,即刻进城去见军师,把方才杨绍奇来访之事告诉他。”
陶清接令而去,明儿罕低声问道:“陆爷,您说……咱们这场大战……真能打赢么?”
陆孤瞻轻轻地道:“此战没有退路。咱们不打则而,若要打,便只能胜,不能败。”说着转过身来,望向那漫山遍野的饿鬼,忽道:“只是……秦将军那儿……”
两名番女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听得陆孤瞻长叹一声,摇头道:“盼我是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