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的音乐室里,大妈妈用孔雀毛扇子扇风,一边听着蓝月儿在但梦三的琴声里唱着那本歌谱上的歌,一边驱赶蓝蝴蝶,嗅到空气中有花儿的气息。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浑然忘却消逝的年华。
她早逝的母亲曾对她说:“留心一个指缝间有花香的男人。”
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终于闻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个午间,她照例像平时一样,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了解一下岸上的世界。那天,餐室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静下来看她,目光既感动又惭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终于得见万兽之王,像星星交会到月亮的光华,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们国家的皇后,而皇后早已习惯了这种仰望,依然谈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气宇不凡,脸上却带着一种落魄的难堪。她主动走过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金每露。”
他受宠若惊,连忙伸出手来,羞涩地报上名字,说:“柳色青青。”
他那双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缝间飘来的花香,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努力追寻那股复杂的花香,它闻起来像晨曦的玫瑰,又带着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萦绕不去的,肯定是乳香。还有许多花香是她说不出来的,也许从未耳闻目见。
他的双手就是一个花季,余香袅袅,细致地抚爱她的皮肤,她立即为自己身上乱涂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间,这个落魄的男人才是国王,她不过是个冒充的皇后。
“我是个药师。”柳色青青似乎已经发现她努力追寻那股香味,却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颤声问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一种花。”他回答说。
“是哪一种花?”她好奇地问。
“也许并没有这种花,只是个传说。”他腼腆地说。
“是什么花?”
“永香花,一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花。”他对她说。
“要到哪里去找?”她问。
“没有人知道。”他说。
“这艘船能送你去吗?”她问,那双不舍的眼睛仿佛看到了离别。
柳色青青却猝然明白,他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爱他,就像一个人爱着自己的灵魂,不是只爱它的纯洁和光辉,也爱它的无助和黑暗。在一个看烟火的夜晚,他对她说:“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喽?”她笑着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头的痛楚。她在帐篷里唱歌的时候,那些男人都晕陶陶地盯着她看,用眼睛占有她。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让那些歌女去唱吧,她会留在船上,永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气鬼!”她对他说,“一个人不会轻易放弃他的生命。”
为了抚平他的嫉妒,她告诉他说:“无论帐篷里坐着多少人,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她没想到他心意已决。
一个下着微雨的早上,她从床上醒来,他递给她一杯药水,颜色像仲夏长日的天空,闻起来好香。
“这是什么?”她问他。
“喝了之后会快乐。”他对她说,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
“真的吗?会有多快乐。”她一边说一边喝下情人给她的药水,没看出他复杂眼神里的决断。突然之间,她觉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横亘在她的咽喉,一股凶猛的花香涌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着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吓坏了,抱着她,流着害怕的眼泪,颤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它会令你痛苦。”
“你给我喝了什么?”她发着抖问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边的药。”他愧疚地说。
“你要杀我?”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宁愿死也不会杀你。”他说。
“告诉我,那是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臂问。
“是让你不再唱歌的药。”他向她忏悔。
“那你已经杀了我。”她放开手说。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那是因为我太爱你。”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今天就离开这艘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绝望地对他说。
柳色青青并没有离开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鹅船后面,每天坐在船头,任由风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谅。她不肯出来看他。
他渐渐像个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头,受尽记忆与懊悔的折磨。四月里的一天,人们没见他,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船夫去找他,发现舱房里充满花儿腐朽的气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张只有一尺宽的木板床上,头埋两手间,身边有一碗残余的花药,粉红的颜色像罂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爱过的那个灵魂已经枯死在一个衰软的躯壳里。他吃下了自己调配的致命花药,寒碜的行囊里只有一叠遗稿。
她用乳香和没药涂抹那个只剩下几根骨头的身体,为他裹上一袭淡青色衣裳,又盖上厚厚的毛毯,把尸体系在一只小木船上。
一个吹西风的早上,她剪下头上一绺红发,放在他怀里,命水手把那只小船缓缓放到河水里去,让他乘着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着小船漂流的河道洒下安息香的花瓣,总共洒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蓝月儿那儿复活,日复一日,在音乐室的漫漫时光中,听着这个孩子唱歌,看着她长大,金每露忽而怀疑,蓝月儿是柳色青青送来的,这是他们未出生的孩子,是他还给她的情债。蓝月不就是一种玫瑰吗?他们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见到蓝月儿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吗?
每个夜里,她依然在床上读着他的遗稿。其中一页写着“只有花香香如故”,旁边却是补血药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过那一页。直到一个可怕的九月天,蓝月儿进入了青春期,那种每个女人都会流的血第一次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她竟染红了十二条床单,一张脸白得像雪,全身冰冷发抖,嘴唇枯干,在床上痛苦挣扎,发出有如垂死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那些来看她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带走吧?”她问苍天。
猝然之间,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页遗稿上,有一帖补血药的配方,用了无花鹦鹉、小夜鹰、百灵鸟和编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丝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