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儿头一次见识到七弦琴,是在天鹅船的音乐室里。但梦三抱着琴进来的时候,羞涩地低着头,眼睛避开了她,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弹琴。
她认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后面偷偷看她的那个少年。他长得很好看,乌黑柔软的头发侧分,遮住一边眉毛,苍白的脸上有一张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双手,手指纤长,因为长久弹琴而青筋外露。
许多年后,蓝月儿才想到怎样去描绘她听到的琴声:那双羞怯的手一旦碰触到琴弦,弹琴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惨绿少年,而是一位大师,充满自信,充满灵气,又充满忧伤的气息。那七根弦线不是弦线,而是悸动灵魂的七条彩带,流丽似诗,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带上以歌声飞舞。
但他会等她,总是在适当的瞬间为她低回。日复一日,她终于追上那七条绚丽的彩带,有时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战他。他们彼此配合,又暗暗较量,而他最后会让她。
初识的日子,但梦三从不跟她说话。在餐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躲得远远的,一个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拿着饭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声音来。他的头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问。
他吓得猛摇那低着的头,说:“我不讨厌你。”
“你的琴弹得很好,是谁教你的?”她问他说。
“没人教我。”他的声音小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头依然没抬起。
他等了很久,没听到她再说话,偷偷抬起眼睛看,发现她已经走了。
第二天,大妈妈还没有起床,音乐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样,主动逼他说话。房间里回响着他的琴音和她的歌声,却要比任何时候都寂静。他好后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许再不会跟他说话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她凄厉的叫声。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到她头发披散,跪在地上,双手掩着脸,痛苦地嘶叫。他连忙丢下手里的琴,上去扶她。
她缓缓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有蛆虫从她两只眼睛里爬出来,嘴里露出一双白色的獠牙,渗着一滴滴鲜血,发出像狼似的喷叫,想扑向他。
“吸血鬼!”他惊呼一声,踉跄退后几步。
“害怕吗?”她摘下头上的面具,笑弯了腰,说,“贝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个布袋,可能是一个搭便船的人遗下的,里面有这个面具。”
他傻傻地看着她,很为自己的胆小尴尬。
“你有没有见过吸血鬼。”她问……
“没见过。”他回答她说。
“听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张面具说。
“而且他们是没有影子的。”他说。
“是吗?”她走到一盏油灯下面检查自己的影子。
“我有影子,你呢?”她问他说。
他一颗心怦怦跳,轻轻挪移到她身边,看见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双似的。他突然有点喜欢自已的影子,喜欢它的单纯和勇敢。
当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时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着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问他:“我可以弹吗?”
他连忙走过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里。
她坐下来,专注地低着头,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问他说:“为什么是七根弦线?”
他不懂怎么回答。
“女巫要吃七种颜色加起来的食物,难道七弦琴是女巫的乐器。”她问他说。
他嘴巴半张着,觉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这么美丽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时候,、她爱跑到甲板上,不是观星象,而是看风筝。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她对他说:“你会做风筝吗?我有一个朋友会。他做的风筝比这一只漂亮多了,能飞到很远的天空。他是个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里。”他问她。
“洪水把他冲走了。”她说,声音轻得像气息。
他蓦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么深的感情,才有那样的不舍?他突然觉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见到风筝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她慢慢地说,带着思念。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缓缓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挡住随时会涌出来的泪水。
但梦三终归是为她流最多眼泪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记把他一分为二,还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证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条床单,在床上痛苦嗥叫,以为死神的手已经放到她身上的那时候,他一直站在那个房间外面,为她流下惶恐的眼泪,后来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