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了天鹅船之后,一直跟歌女和舞娘们睡在一个大寝室里。她们全是十多二十岁的女孩,爱在睡前嬉闹和说悄悄话,彼此交换远方情郎的书信,有时也把岸上的游戏带到船上来,例如占卜纸牌,所占卜的,无非是那不确定的将来。
她是最后一个来的,所以睡在最里面,那儿刚好有一个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也就是她后来的孤坟。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两个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叶。她们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时,就像一个人在照镜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给她们搅糊涂,尤其是在台上,她们穿的舞衣一模一样,动作一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样,根本无从分别。惟有蓝月儿从一开始就不曾弄错。她闻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叶身上散发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换过多少块香皂,到头来都是散发着同一个味道。两个人的味道从来没改变。
妙妮和妙叶的父母也是双胞胎,她们家里从远古开始已是双胞胎,所有的亲戚都是双生儿,好像是上帝刻意把这个家族编成一双一对,害怕他们孤独似的。
“要是家里有人一次只生一个,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着说。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个给狮子吃掉头颅的驯兽师,他留下的惟—一样东西,是无头尸体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狮鬃毛。
妙妮矢志要为惨死的情人复仇。她把赚到的钱都储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准备用来买凶杀掉那头没良心的狮子。杀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个男孩已经升为驯兽师。他每隔一段时间会偷偷剪下凶手的一撮鬃毛寄来给妙妮,好使她知道凶手还活着。渐渐地,那些不定期寄来的狮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几年后,当她终于储足了钱要于掉那头金毛凶手,凶手已经早一步老死在笼中。
妙妮沉迷复仇,妙叶沉迷巫术。绿发女巫在天鹅船上避难的那段日子,妙叶就曾偷偷向她请教,问她怎样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里。
“那会很痒呢,”女巫说,然后严肃地告诉妙叶和船上所有的女孩,“爱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爱情本身。”
蓝月儿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梦三,她爱跟他聊天,有心事也会告诉他。然而,那跟她和这些女孩子之间的情谊是不一样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沟,她问妙妮说:“这是什么?”
“用来夹死一只蚂蚁。”妙妮笑着说。
一次,她看到妙叶尿尿时有血流出来,吃惊地问她是不是受了伤。
“你长大之后也会有这个。”妙叶告诉她说。
她从这些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个月的变化:情绪有点不稳,乳房胀痛,身上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刚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话,那些狗儿会追着她们,嗅她们身上的味道。
这股气味是会传染的,由于女孩们都住在一个大寝室,只要其中一个人的月经来了,邻床的女孩很快也会来月经,然后会蔓延到整个房间。妙妮和妙叶更不用说了,她们第一次月信来潮,是在同一天。
蓝月儿不能跟但梦三讨论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临,担心上岸时那些狗儿会追上来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脚跟。
那些每个月从子宫里流出来的血,让一个小女孩成为少女,是成长的欢庆。蓝月儿做梦也没想到,当那天来临,迎接她的不是一场欢庆,而是地狱的七重门,人进去了就逃不出来,从此以幽暗为滋养,以血为食,活着犹如死去,却永远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岁。
那个凄苦的九月天,半夜里,她在睡梦中全身簌簌发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热流从她身上流出来,流到两腿之间,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妙妮和妙叶首先听到她那有如受伤野兽般的呻吟,捂着蜡烛来看她。
她们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说:“她来月经了。”
香皂味的妙叶摸摸她的头,说:“她头好烫啊!”
她突然觉得全身被火烧一样,血像烈火般喷出来,溅湿了她双脚。
她听到奶娃味的妙妮惊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叶哭叫着说:“她会死吗?”
她的鼻子已经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儿了,只闻到血的味道。寝室里突然变得很吵,点了很多灯,她用手遮光,身体发狂地哆嗦。
然后,她看到大妈妈来到她床边,惊惶的眼睛看着她,安慰她,然后命人把她抬到她的舱房里去。
他们用床单兜着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迹从大寝室蔓延到舱房,这些人双手全都染满了血。她看到大妈妈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们把她放到床上,下面垫着毛毯,又在她身上盖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为他们已经为她裹上了尸衣。
她看到大妈妈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颤的声音问她:“月儿,你觉得怎样子。”
她又流血了,她虚弱的眼睛望着大妈妈,说:“我弄污了你的床。”
“没关系,一会儿就没事。”
大妈妈替她换过染满血的睡衣,喂她吃药,对她说:“是止血的药。”
她好像好了一点,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一个驼子。
驼子被困在一个红色竖琴里,颜色红得像深红色的玫瑰,头发乱蓬蓬,没有脸,锋利的弦线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肤,他全身淌着血,疯狂地呻吟。
一阵痉挛把她从梦里揪出来。她觉得仿佛有一头野狼在她身体里面,啮咬她全身的血管,想开膛破肚挣脱出来。她又流血了,嘴里吐出猩红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伤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却把别人灌进去的热汤全吐了出来。
有几个陌生人来看她,好像是大夫。她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说:“一个人怎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另一个人说:“她可能中了妖术。”
尔后,那个人在她床边念咒。她想叫他滚开,但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血还是缓缓流出她的身体,好像要流光才肯罢休。
她像一头血淋淋的兔子瘫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和一堆骨头,濡湿的皮囊发着抖。意识朦胧中,她看到但梦三缩在房间外面,流着泪看她。她想告诉他说,她在梦里看到一个竖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听不见琴声,只听到贝贝已经在厨房里哭着为她念度亡经。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头发里,底下的血凉凉的。大妈妈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绝望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神秘有光晕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给了她救赎,而今却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道别。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女孩们在大寝室里为她难过。有人偷偷用纸牌替她占卜,却不敢看结果。
天鹅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没有人。船头的圆月上,一团阴影挪移,一瞬间,那团阴影把月亮整个吞噬了,天地霎时一片幽暗。这时,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迅速从河里涌到岸上,是一群无头老鼠,脖子上滴着鲜血,数量多得可以淹没整片河岸。无头老鼠拖着慌乱的尾巴越过芦苇丛,穿过野地上的一个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吓得墓里的尸骨都在颤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几十匹马,长着男人的头,身上覆满蛇的鳞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扬起的灰尘中,突然回转身子,睁着惊恐的眼睛,两脚站起,朝天鹅船发出一声驯服的嘶鸣,好像看到他们的王。
船头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逦,看起来像大鸟,却有女人的脸和手脚,朝着蓝月儿躺着的那个舱房匍伏。
舱房里,迷梦中,蓝月儿又看见那个困在红色竖琴里的驼子。他老还不堪,满脸伤痕,一群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