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俞智先廉越 本章:第二章

    海上明月升起,继而又被朝阳代替,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间只有波涛永不疲倦地翻卷着,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十六年过去了。

    简肇庆已经长成了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他精明能干,对新生事物有自己的主见和独特的判断,如今他已是汇文洋学堂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这天,下课铃声刚响,简肇庆便随着同学们从教室里走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从旁边女生教室走出来的陶舒燕叫住了。她就是陶厚源的女儿,也是简肇庆的女朋友,不过两个人并不知道上辈人的恩怨。

    简肇庆回答的工夫,身边的一个男同学已经起哄了:“简肇庆,勾你魂魄的人来了!”

    “讨厌!”陶舒燕并不真恼。

    那个男生做了个鬼脸儿:“不是讨厌,是陶舒燕!”大笑着跑开了。

    “看你,在大庭广众面前叫我,多不好。”比起陶舒燕来,简肇庆显得稳重多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陶舒燕并不在意,娇嗔地一笑,扬起一张灿若夏花的脸看着简肇庆,“我才不怕他们取笑呢,我就怕你阿妈。你说,你阿妈那么好脾气,怎么一见到咱俩在一起,就立刻变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知道。是嫌咱俩年龄还小吧。”简肇庆摇摇头,来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舒燕,我走了。”

    陶舒燕一把拽住自行车,不容置疑地说:“带我一起走。还小?都十七了!真不知道你阿妈是怎么想的。”陶舒燕满不在乎地坐上了后座,美滋滋地悠荡着两条纤细的小腿,风掀起了她的裙裾。

    身后传来了同学们的一片起哄声,简肇庆加快了车速。

    “是不是你父亲和哥哥要从南洋回来了?”陶舒燕探着头问。

    “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哦!你父亲从南洋寄钱回来供你读书,你怎么连他们回来的日子都记不得?要是一路顺风,今天就应该到汕头了!”陶舒燕嗔怪着。

    简肇庆当然记得。父亲和哥哥在南洋挣钱不容易,马上要考试了,他怎么也得考个第一,好让他老人家欣慰。百善孝当先,简肇庆是个大孝子。

    “哎,你怎么不说话,跟你说,我们陶家有个远房亲戚,过番十几年,最近才从南洋回来。听他跟我阿妈说,你父亲在南洋发了财,是一家银行的大老板!”陶舒燕晃着身子,简肇庆车把一歪,又扶稳了。车已经上了村路。

    “胡说!我父亲来信说,他是在一家银号里当录事,我哥哥是出纳,天天点的都是别人的钱,你肯定是听错了。”

    路边的地里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停停!”没等简肇庆停稳陶舒燕已经跳下了车。她跑过去摘了一大把油菜花,重又跳上车后座。

    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村里的房子,简肇庆捏住车闸,用脚尖将自行车停住说:“舒燕,快到家了,你还是下来,自己走回去吧。让咱们两家人看见都不好。”

    “我不。我就让你带着。”陶舒燕不肯,她的兴致正高,她还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开,和简肇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

    简肇庆有些为难,他当然也不想这么早分手,可是他更怕阿妈生气。

    “我就是要他们看看,陶舒燕非简肇庆不嫁!简肇庆已经向陶舒燕求婚了!”陶舒燕任性地大声说着。她并不知道简肇庆的阿妈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雅兰平静但威严地叫了一声:“肇庆。”虽然十六年过去了,雅兰还是那么漂亮、优雅。她目光平静:“肇庆,回家去。”

    陶舒燕只好从车后座上跳下来,问了声简伯姆好。

    雅兰微微地点点头,并没应声。陶舒燕只好冲简肇庆扮了个鬼脸,转身走了。肇庆跟在雅兰后面轻轻叫了声:“阿妈。”

    雅兰一声不吭,简肇庆也找不到话题,母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回了简家围屋。简肇庆自然没忘逢人便打招呼,他朝舂米的叫了声三叔公,又朝汲水的叫了声九叔姆,然后是乘凉的八哥、六叔、六婶子,走到自家的楼梯前,他又对楼里烧水的中年女人叫了声祖奶奶,这才上了三楼,走进了自己家的屋门。

    雅兰关上门看着简肇庆:“你阿爸和你阿哥就要从南洋回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懂事了。”

    简肇庆知道阿妈是指他和陶舒燕的事,他就不明白了,阿妈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舒燕?她是一个多么美好、单纯的女孩啊。

    “她就是天仙下界,你也不能跟她好。”雅兰知道儿子想说什么。

    “为什么啊?”简肇庆抗议着。

    “不为什么。”雅兰突然站起来,“肇庆,你要是不听阿妈的,就到门口跪着去。”

    “阿妈!你平时说话总是那么和气,怎么一说到陶家的事就那么严厉。一点道理不讲。那行!您让我跪我就跪,这回,您不说明白究竟为什么,儿子就不起来了!”简肇庆说罢一转身出了屋,跪在围屋三层的走廊上,眼睛里委屈地含着泪。

    雅兰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儿子这样。她有些心疼,想走过去拉起肇庆,但又忍住了。

    简肇庆一动不动地跪在围屋三层的楼道上,楼上楼下都是人,大家都默默地看着简肇庆挨罚。有人低声向长寿公替简肇庆求情,说肇庆从午到未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看来是非得长寿公亲自出场不可了。这时雅兰从屋里出来:“肇庆,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呀?”见简肇庆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雅兰停了片刻,一句话不说朝楼下走去。

    雅兰进了祠堂,已经是满眼泪水。她一下子跪在祖宗牌位前,嘴里喃喃地说道:“求祖宗原谅,求史家原谅,更求阳春的原谅。都怪我雅兰,没有管教好肇庆……”

    有人在祠堂门口低声劝着雅兰:“肇庆妈!你和肇庆一个跪在楼上,一个跪在祠堂,这到底是怎么了?肇庆也真是,看着阿妈这么伤心,也不下来劝劝……”

    长寿公走到肇庆跟前,眼睛一立:“你要跪到什么时候?还不下来?我不管你阿妈为什么罚你,但是,不能因为念了几天洋学堂,就连忠孝的孝字都忘了。还不快去扶你阿妈起来。你要是再不去,我可用族规和你这个不孝的孩子说话了。”

    肇庆委屈地站起来,拖着跪麻的双腿来到祠堂。长寿公跟在后面,他将肇庆按在地上:“肇庆阿妈起来吧,孩子来给你认错了。”

    肇庆面朝雅兰跪下:“我不该顶撞阿妈,让阿妈生气了。我,我……阿妈,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阿妈,我知错了,您快起来吧。”

    雅兰抬抬手止住肇庆,不让他再往下说了:“你没错,是阿妈错了,阿妈就不该这么疼爱你。”

    肇庆不解地看着阿妈,阿妈却再没二话。

    肇庆还是没能抗拒自己的爱情。第二天放学他仍然和舒燕一起回村了,只是隐约见到围屋的轮廓时,简肇庆就把自行车停下了。陶舒燕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情愿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简肇庆不想惹阿妈生气了。阿爸和阿哥在南洋,他和阿妈相依为命,他不能再让她老人家伤心了。

    陶舒燕一跺脚:“你就不怕我伤心?你没问你阿妈为什么不许我们在一起。”

    “问了。她什么也没说。”

    陶舒燕蹲到小河边生气地捡起小石子扔进了河里,河面泛起涟漪。忽然陶舒燕站起身,大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今天晚上就去你家问问你阿妈。我陶舒燕哪点配不上她的简肇庆?”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简肇庆追上来:“舒燕,你千万别去。”

    陶舒燕仍然没停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简肇庆追了上去。

    “怎么?害怕了?要想不让我去你们家,也不是不可以。让我坐上你的自行车,送我回家。”陶舒燕挑战地看着肇庆。

    简肇庆为难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子,还是让她坐上了车后座。陶舒燕悠荡着两条腿,大胆而热烈把脸贴在了简肇庆的后背上,简肇庆浑身一抖。

    “肇庆,我听到你的心跳声了。”

    简肇庆停下了自行车,回头看着陶舒燕,两个年轻人火辣辣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陶舒燕一把抱住简肇庆,和他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简氏族人简阿三来到码头接简阳春,身后站着身着白西装头戴南洋帽女扮男装的朱瑾,这是位化了装的革命党人,也是来接简阳春的。

    轮船刚一靠岸,统舱里的人拥挤着要往外走,英国船员挥舞棍棒敲打着铁门:“别挤!谁都不许下船,等头等舱的人下完!”

    简肇兴和父亲就坐在宽敞的头等客舱,眼下他正忙不迭地收拾着东西,他已经听到让头等舱的客人先下船呢。简阳春一边喝茶一边对正在收拾东西的简肇兴说:“慌什么,等下面统舱里的人都走完了再说。”

    简肇兴不明白,在海上父亲天天着急,船靠了港又说不急。正想问个究竟,却发现父亲不见了。此时简阳春已经来到船舷,正朝码头上低头观望,他要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人群中的简阿三发现了他,仰起头拼命挥手呼叫:“阿春哥,我在这!在这儿呢,我是阿三呀!”

    简阳春朝简阿三微微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女扮男装的朱瑾身上。朱瑾微笑着,将南洋帽抬起朝他示意。简阳春松了一口气,也抬抬自己的南洋帽,突然,他的神色不安起来。码头上,一群衙役奋力推开混乱的人群,朝朱瑾这边冲来。简阳春预感不妙,拼命挥动着南洋帽朝朱瑾示意,让她赶快离开。

    简阿三误认为简阳春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看见你了!阿春哥!”

    机警的朱瑾却从简阳春挥帽动作中发现了异常,她左右看看,见衙役们正左右分开人群,直朝自己扑来。情急之中,一个头戴草编礼帽的人朝朱瑾说了一句:“听命令,今天的行动取消,到下一个地点接头!”说完突然朝人群中冲去,连跑带撞地大喊,“不好啦!有人跳……有人跳海啦!”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码头上一片混乱,挤得清兵再也无法前进。朱瑾的身影也顿时消失在混乱之中。

    简阳春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返回舱里,一进舱门便匆匆脱下西装:“肇兴,快点儿,把过番时候的衣裳换上!”

    简肇兴有些奇怪,他和父亲在南洋苦苦奋斗十六年,现在发了财,该衣锦还乡才对,干吗要穿成这样?便讷讷地说:“有必要吗?”

    简阳春斩钉截铁地回答:“有!这样做对你弟弟很有必要!”

    简肇兴更不明白了。

    简阳春不愿多说,换了装束。衣服还算齐整,八成新的粗布,就像乡下收入微薄的人走亲戚时的穿着。简阳春又让简肇兴把皮箱装进竹箱里。穿这身衣裳,提着这么贵重的皮箱,还不让人当贼抓了去。简肇兴只好把皮箱装进竹篾编织的箱子里,跟在父亲身后走出船舱。

    船舱里的乘客还在鱼贯下船。简肇兴一眼看见了码头上的堂叔,高兴地刚要伸臂招呼,却被简阳春制止了:“别叫!”

    简肇兴奇怪地看看父亲。“等一下。”简阳春说,“你自己看看。正在下船的人有我们这种穿戴的吗?等上边头等客舱里的客人下完了,咱们跟着统舱里的人一起走。”

    简肇兴不解地往后靠了靠,他一直没弄明白父亲是怎么回事。

    简阳春和简肇兴终于混在一群下等乘客中走下舷梯。简阿三已经迎了上来:“阳春哥,肇兴大侄子!你们好啊!”

    简阳春一边应着,一边左右张望寻找朱瑾。简阿三上下打量着这对父子,一时没明白他们怎么又突然换成这身打扮?简阳春从远处收回目光,他看着阿三说:“从南洋做工回来的苦力,还能怎么打扮?”

    简阿三恍然大悟:“啊,对对对!”简阳春一点儿没变。

    黄花港市狭窄拥挤的街道上,挑担子的、人力车、老式汽车在沿街的小贩中挤成一团。冼致富身穿长衫,手提皮箱混在人流当中,不时地回头看着后面。冼致富是黄家绸缎庄的外柜,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刚刚骗取了主人的财产出逃。

    黄家绸缎庄未成年的少东家黄裕达正在追杀他,冼致富骗了家财气死了阿爸,黄裕达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一家药铺前立着一人高的大招牌,正面写着余庆丸散膏丹胶露油酒真不二价,背后画着胡雪岩像。突然招牌被人一撞飞快转动起来,黄裕达身着孝衫闪出半张脸,朝街上左右张望。

    冼致富脚步飞快地穿过米店,朝旁门拐去,黄裕达似乎有所察觉,他飞身朝冼致富追了过去,只留下胡雪岩像在原地兀自旋转。

    黄裕达手里摸着刀把,将刀藏在袖筒里,搜寻的目光显得悲愤而焦虑。那边厢冼致富慌乱间闪进了一家专卖洋货的布店。

    布店伙计不知所以,笑脸相迎道:“老板来啦!您买什么料子?这有花旗布、阴丹士林,还有刚从南洋运上岸的花格呢子布呢。”

    冼致富定了定神儿,上前伸手摸着一块花洋布。伙计追着说:“这可是日本货。您看……多结实!给太太做个花布衫,三年五年都穿不坏!”伙计用力拉扯着花布。冼致富无心听伙计兜售,将头低下,用余光向门外瞄着。

    黄裕达东张西望匆匆追了过来。冼致富忙将花布拉开,挡住了自己的脸。布店伙计满脸带笑继续恭维着冼致富:“老板可真是好眼力!来几尺?是扯个旗袍还是准备裁一件短衫……”

    冼致富不说话,只是低头打量着花布。黄裕达悄然来到布店门口,满脸杀气地堵住大半个门,刀子从他袖筒子里渐渐抽出。布店账房先生无意间发现了黄裕达,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地朝一边闪去。布店伙计也觉察出不对,声音发颤地迎上前,壮着胆子问:“老板来啦,想买什么料子?这有花旗布、阴丹士林,还有刚从南洋运上岸的花格呢……”

    黄裕达并不吭声,睁大眼睛搜索着店内,忽然,他发现旁边一块垂下来的布料正在发抖,抖动的布料下还露出一双擦得锃明瓦亮的皮鞋。黄裕达咬紧牙关怀着仇恨,一步步朝那块正在发抖的布料走去。他举起刀朝那块瑟瑟发抖的布料说:“冼致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贼,卷走我家钱财,害死我阿爸,今天我要你的命!”

    布店伙计吓坏了:“兄弟!和为贵,忍为高,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黄裕达推开布店伙计,高吼一声:“拿命来……”只见刀光一闪,黄裕达将布料砍飞,露出的却是浑身颤抖的布店账房先生。

    冼致富已经跑了,一出门他就上了一辆洋车,直奔码头。

    黄裕达从布店追出来,也直奔码头。他来到闸口想冲上船,却被码头上的港务人员拦住了。黄裕达着急地问:“刚才是不是有个提皮箱的人上船了?三十出头,这么高的个儿。”他用手比划着。

    港务人员不耐烦地说:“提皮箱下船的有,就是没有上船的。”

    黄裕达求他们让他上船去找,港务人员看了一眼穿着孝服的黄裕达,用力推开了他:“找什么?人都走光了。就你这身打扮还上船,丧气不丧气。走!快走……”

    黄裕达失望地朝码头四下张望。不远处,冼致富正躲开黄裕达的视线,抱着皮箱偷偷上了另外一辆洋车。

    冼致富在码头边的一处客馆门前下了洋车,客馆门口站着两个家丁把门,这是恶霸龙三的客馆。冼致富提着箱子匆匆上前报了姓名,其中一个外号叫地皮丁的领着他走了进去。

    客馆半露天的前厅阴森可怕,大厅中间有个专门用来关人的大铁笼子,看上去挺吓人。冼致富跟着地皮丁穿过大厅,一直朝上房厅堂走去。来到上房厅外,地皮丁将脸贴近门禀报了事由。一个声音从里边传出来:“让他进来。”

    冼致富朝地皮丁点头笑笑,然后走进房门。冼致富一进门便行了一个三老四少的坎子礼:“龙三爷!请多多提携!”

    龙三坐在中堂一侧太师椅上白了他一眼。冼致富忙从怀里掏出一捆银元:“这是二十块光绪通宝,请三爷笑纳。”

    龙三没接,用眼睛扫了扫他手中提的皮箱。冼致富立即补充说:“只要三爷带我下南洋,我还有一百块银元的酬谢。”

    龙三的脸上这才带出点儿笑容:“都是自家兄弟嘛!我也是义字辈的。”他示意地皮丁把一张船票递给冼致富,告诉冼致富这是一张二等舱的船票,现在他就可以上船等着。等手下的弟兄们凑够了两百个“猪仔”就立即开船。冼致富谢了龙三,在地皮丁的催促下,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冼致富提着皮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客馆,走了没几步,刚一抬手准备招呼洋车,却又看见了左顾右盼的黄裕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黄裕达猛地抽出刀,穿过马路冲了过来。冼致富吓得左闪右窜,连忙返身跑回客馆。黄裕达追到门口,被两个看门人揪住了:“什么人?敢在客馆门前闹事?滚!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黄裕达挣扎着:“我叫黄裕达。方才钻进去那个是我的仇人!”却被两个门徒一下子推倒在地。

    冼致富一溜跑回龙三处,跌跌撞撞一下子跪倒在龙三面前,抓住他的长袍说:“三爷,有个小子要杀我!您要是能帮我把他除掉,我再付一百块银元!”

    龙三厌恶地抖开长袍:“有人要杀你?什么人哪?”

    “就是我家的少掌柜。”

    龙三笑了:“你家少掌柜?该不是你对东家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吧?”见冼致富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龙三喊过留着两撇胡子的阿伍,在阿伍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让阿伍马上请人。冼致富凭直觉感到事情不妙,紧张地叫了声:“龙三爷,您要请谁啊?要干什么呀?三爷!”

    阿伍来到客馆门口,果然看见黄裕达就蹲候在对面的树阴下,他对看门的阿炳和地皮丁低声说了几句,三人一起向黄裕达走来。黄裕达握紧刀把站了起来。阿伍和气地向黄裕达施礼道:“少掌柜,失礼了。听说你要找冼致富?还要杀了他?”

    黄裕达警觉地握紧刀把,他不知道阿伍是什么意思。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冼致富是我们堂口里的人。帮会有帮会的规矩,他如果真的干了坏事,我们掌门老大会处置他。”阿伍说。

    “他拐骗别人钱财,逼死人命,应该怎么处置?”黄裕达相信了。

    “查证属实,三刀六洞!就是在一块木板上插着三把刀,让他趴上去,你说,他还活得了吗?”

    “那我就说给你评评。我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绸缎庄,冼致富是我家外柜。平时他进货的时候没少低价高报,卖出的时候又多卖少报。私吞了柜上一千多两银子,被我父亲发现,坐实了他的贪污之罪。正要告诉官府,却被他察觉。这小子竟然偷出我父亲的私章,提出我家在银号的全部存款,有一万两千元之巨,逃之夭夭。我父亲知道后急火攻心,死于非命,现在还停放在灵堂之上。这位大哥,求你把冼致富这个狗东西交给小弟,我要在家父灵前结果了他的性命。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拜托了!”黄裕达向阿伍深深鞠了一躬。

    阿伍似乎恍然大悟,想不到冼致富竟是这样一个人,纯属帮会的败类!便说:“这位少掌柜请跟我来,我这就向掌门老大当面讲清,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黄裕达抹着泪道了声谢谢,跟着阿伍来到前厅。走到那个大铁笼子旁阿伍突然停下,朝黄裕达笑了笑。黄裕达觉得异样,就听地皮丁在一旁说:“伍哥,他带着刀子去见老大,不合规矩吧?”

    阿伍笑着对黄裕达说:“帮会有帮会的规矩,你看……”黄裕达只好将刀从袖口里抽出,双手交给了阿伍。阿伍接刀在手,朝铁笼子一指:“那……少掌柜请吧。”

    阿炳和地皮丁突然动手,把黄裕达架起来就往铁笼子里拖。黄裕达一下子挣脱了,转身夺回阿伍手中的刀,可刚一抬手,地皮丁从腰后取出鞭子,狠狠抽了黄裕达一鞭,刀子腾空飞起,穿过大铁笼子,扎在对面柱子上。阿炳顺势抬脚朝黄裕达后面一踹,黄裕达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地皮丁上前把黄裕达投进了大铁笼子,阿伍捏着大铁笼上的锁销,当的一声上了锁,也不管身后黄裕达怎么叫。

    阿伍不慌不忙地去见龙三:“三爷!人请来了,就在前厅候着。”

    冼致富绝望地跪下了:“三爷!既然如此就求三爷赏我一刀,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吧。我实在是不能和那个黄裕达一起上船,落在他手里,我只有一死呀!”

    “我刚下船,正等着开张,你家少掌柜好歹算个充数的,也没什么不妥,是吧?”龙三对冼致富说。

    “三爷,您不会让我也跟黄裕达一块当猪仔吧?他可是要杀我的呀!”

    龙三一笑:“他都当猪仔了,你还怕什么?再说,南洋大得很,他能不能活着看见南洋的岸边还说不定呢。别总跪着啦,你我都是兄弟,这又何必。”

    冼致富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孝敬三爷的!”

    龙三这才满意了:“明天带你上船,他们会安排好的。”

    阿伍来到前厅,见黄裕达正抓着栏杆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骗子,强盗!你们私设监牢,还有没有王法!”

    阿伍摆摆手示意阿炳和地皮丁离开:“黄裕达,你太年轻了。你还是自己先看明白了吧,这是我们老大专门运猪仔的大铁笼子。”

    黄裕达吃惊地看看笼子,他没有想到他们这是要抓自己当猪仔运到南洋!

    “少东家,您现在就是我们不用花订金抓到的第一个猪仔!等着吧,轮船就在码头上停着。猪仔凑齐了,准时开船。”阿伍说完就要走。

    黄裕达用力地摇着铁笼子:“放我出去!我不下南洋,我不当猪仔。放我出去!”阿伍低声吼道:“闭嘴!你要算个男人,就闭上嘴好好在笼子里呆着!我还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冼致富卷了你家的钱财要逃到南洋去,跟你乘的可是同一条船。”说罢转身离去。

    黄裕达一下子愣住了,转而悲怆地喊了声:“可我爹还停在灵堂里呢!”

    轮船停靠在码头正在装货,粗大的烟筒里吐出滚滚黑烟。

    阿伍打开二等舱门,让冼致富走进去,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怎么样?这可是二等舱,还满意吗?”见冼致富点点头,阿伍接着说,“可你家少掌柜就大不相同了,他要挤在最下边的统舱里。那里面,又热又潮湿,潮虫、臭虫、蚊子、嶂螂、壁虎,什么都有。没有行李,没有饱饭,没有蔬菜,没有能喝的水。吃的地方屙的地方都在一块儿,只要船一开就有人呕吐,你想想那是什么味道?好在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知道吗?这船要在海上漂个把月,吃不好,睡不好,能活着见到南洋的猪仔只有七成,七成!十个人里面得有三个死在统舱里,死了,就扔大海喂鱼。所以猪仔们把统舱称之为活棺材。想想吧!你家少掌柜这回可有苦头吃了!”阿伍说的并不夸张。

    冼致富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吓得不敢出声。

    阿伍是三合会的红棍,此人亦正亦邪,江湖气极浓,人很仗义又手段毒辣;为人既狡诈又嫉恶如仇;他替三合会贩卖猪仔到南洋,但又暗中替革命党通风报信。眼下他看着冼致富,心想黄裕达父子真不长眼,竟然花钱聘了这么一个外柜。老头子尸骨未寒,自己还没入土,儿子又要背井离乡到南洋当苦力!这世道……

    冼致富发现阿伍鄙夷的表情,忙说自己也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他叫住欲离开的阿伍:“阿伍兄弟!求你一件事行吗?”他掏出一张银票,“我这儿有一张银票,麻烦你帮忙买口棺材,领几个弟兄,替我把黄裕达的父亲安葬了吧。”

    阿伍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你这种人也怕遭报应?”

    冼致富可怜地说:“兄弟我求求你了。”

    阿伍看看他手中高举的银票:“要不了这么多银子。”

    不想冼致富凶光毕露地抬起头:“求你再帮个忙,替兄弟把黄裕达给办了,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跟我同上一条船。”

    阿伍不禁打个冷颤。

    革命党朱瑾的画像已经贴上了城门处,旁边几个人正小声议论着。

    阔少爷唐阿泰盯着捉拿革命党的画影图形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词:“革命乱党,女匪巨魁,姓朱名瑾,作歹为非,煽动叛乱,与朝廷作对。有缉拿者,赏金不菲。百两纹银,人到即给。”他张大了嘴,“一百两?这小女子很值钱的嘛,哟,你还别说,这女子长得还真挺俊俏,纳她做妾还可以。”唐阿泰摇摇晃晃地去了一家酒馆。

    简阳春还不知道朱瑾上了告示,领着儿子肇兴、简阿三在街边茶庄里喝茶,这是他和朱瑾的第二个接头地点。

    “到家还有上百里的山路吧?”肇兴有些着急,跟父亲一起过番的时候,他还不怎么记事呢。

    简阳春告诉儿子,家乡在永定,路上要经过潮州、梅县,要走两三天的山路呢。十六年前,他是扛着眼下的这只竹皮箱子走出大山的。简肇兴难以想象父亲当年是怎么走出来的。

    “要不范仲淹怎么说富贵不能淫呢?富贵对人也是一种考验啊!它常常会使人忘记奋斗的艰辛,从此养尊处优起来。就像现在的八旗子弟,只知提笼架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当初他们却不是这个样子的。”阳春对儿子说。

    简肇兴若有所思。父亲瞒着弟弟,不让他知道已经发财的事,就是为了让他好好发愤读书吧?其实不止如此,阳春还想让二儿子独自下南洋,一个人出去闯荡闯荡,要学会在乱世之中如何安身立命。

    街上一队清兵正搜索革命党,弄得鸡飞狗跳,人神不安。

    简阳春想了想,对简阿三说:“阿三,我要等的朋友看来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你去雇辆拉脚的车来,我们抓紧赶路吧。”阿三应着出了门。简阳春见阿三走远,压低声音对简肇兴说:“跟我去银号,把现金都换成银票!”不等简肇兴回过神来,简阳春一拽,两人便匆匆向对面一家老银号走去。

    简阳春和简肇兴从银号出来时,箱子轻多了。他们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简阿三就领着脚夫赶着一辆马车走了回来。简阳春吩咐车夫也进来一起喝盅茶,又让肇兴去买点酒肉留着路上吃,简肇兴应了一声,放下竹箱转身去了。

    简肇兴在酒肆里买吃的时候,桌前独酌的唐阿泰搭讪着问:“刚下船的番客?”听说简肇兴去了十六年了,唐阿泰摇摇头:“十六年就混成这个样子?”唐阿泰看着肇兴的穿着,“怎么样?过来一块儿喝两杯?”

    “多谢了!您等人吧?”简肇兴看着他面前桌子上摆的菜。

    唐阿泰左右看看:“等人?没有,我就一个人。”

    简肇兴吃了一惊。一个人要这么多的菜,吃得完吗?

    唐阿泰可不管那套,吃不完就扔掉,这是替他老爸破财免灾。唐家有良田千顷,房屋万间。可他老爸是个守财奴。这么说吧,老头子过生日才让家里杀一只鸡,做一板豆腐。有月亮的晚上他不点灯,也不让别人点灯。说是月光如水,水就是财,不能浪费了。所以,家里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他也舍不得花。纸币和银票更是存得发了霉。当儿子的问他为什么这样节省?老头子说是为了给后代积攒更多的钱财。当儿子的说:“既然将来都是我的,那我不如现在就花了!现在不是闹革命党吗?免得我家的长工短工丫环仆妇见我阿爸太有钱起了邪念,弄不好革了他的老命。”

    简肇兴笑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人。不过他对父亲让弟弟独自下南洋的想法似乎有些明白了。

    唐阿泰打着酒嗝一路摇晃着上了山路,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耍着。邝秋菊背着柴也正顺着这条山路回家,唐阿泰舞着树枝在前面晃,秋菊总也超不过去。邝秋菊实在忍不住了:“哎,请让让!”

    唐阿泰怔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揉揉眼睛,仔细看着邝秋菊:“嗯?七仙女!”

    “请你让一让,我要过去。”

    “成,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邝秋菊耐着性子说:“唐少爷!你挡住我的路了,我过不去。”

    唐阿泰乐了:“你认识我?那你更得告诉我你是谁,你不告诉我,就是跟我过不去!”

    邝秋菊只好告诉他,自己的哥哥邝振家是唐家的长工。

    唐家的长工几十号,唐阿泰根本不记得。他靠边站了站,正想让邝秋菊过去,立刻又后悔了,伸手拦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不能让你过去!”

    邝秋菊哭笑不得,只好又说了名字。

    “邝秋菊?嗯,不错,你长得真像秋天盛开的菊花。喂,你别生气啊,我又没有说错。我是夸奖你,又不是骂你。”他往旁边躲了躲。

    邝秋菊沿着水陆码头的小石台阶走了过去。小石阶窄,邝秋菊的柴刮到了唐阿泰的脸上,他大声叫道:“哎呀,你的柴划破我的脸了!”

    邝秋菊见唐阿泰的脸上果然出了血,赶紧放下柴:“路太窄了,也怪我没太注意。真是对不起!很疼吧?”

    唐阿泰笑了:“没关系,离心还很远呢!我又不是纸糊的。你笑起来真好看,更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了。”

    邝秋菊愣了一下,马上背柴要走。唐阿泰上前踩住了柴捆:“邝秋菊,嫁给我吧!”

    邝秋菊正色道:“少爷!请你放尊重些!”

    “哎哎哎,你听清楚,我是说要你嫁给我!我是谁?远近有名的大财主唐家老爷的独生儿子!你嫁给我,那就是唐家的少奶奶了,你懂不懂?”唐阿泰凑近邝秋菊,见邝秋菊闪开,索性坐在柴上说,“我阿爸今年七十多岁了,好吃的不吃,好穿的不穿,把什么东西都省下了,瘦得像一把骨头。我看他也没几天活头了。只要他一死,我就是唐家的当家人!我就是唐老爷!你嫁给了我,就是唐家的大奶奶!使奴唤婢,指手画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山珍海味你随便吃,绫罗绸缎你随便穿!你答应了,我马上就让我阿爸向你哥提亲!”

    “唐少爷!告诉你,我已经有婆家了!我阿爸在的时候就把我许给了海边打鱼的客家人彭虾仔了。”邝秋菊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怎么满意,但还是说了。

    唐阿泰生气了:“啊,你阿爸也太不长眼了吧?这么好的女儿就,就嫁给了一个渔花子?你不会是骗我吧?”

    邝秋菊没理他,背起柴来要走,唐阿泰帮她扶扶正,邝秋菊一个谢字都没敢说,快步下了山坡。唐阿泰怔怔地站在原地,摇着头,可惜了,一朵鲜花竟然插在牛粪上了。唐阿泰大声地喊:“邝秋菊,别嫁给渔花子了,你等着,我一定娶你!”

    邝秋菊慌慌张张走进家门,邝振家正端着一瓢水递给朱瑾:“怎么了?秋菊?慌里慌张的。”

    朱瑾也警觉起来。

    邝秋菊气喘吁吁地说:“唐家少爷!唐家少爷他……他说要娶我当少奶奶。”

    邝振家和朱瑾都松了一口气。

    “唐阿泰就是个长不大的浪荡公子,他一向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妹妹竟把他的话当真了,人家那么有钱,怎么会看上我们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女孩?他是闲着没事,拿你寻开心!”邝振家说。

    “你是说,他是跟我说着玩儿的?哎呀,吓死我了。”邝秋菊松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朱瑾,“这位大哥是……”

    “这位先生是过路的。把柴放下,快去做饭,这位先生今天晚上就住在我们家了。”

    邝秋菊应了一声,去了灶间。


如果您喜欢,请把《下南洋》,方便以后阅读下南洋第二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下南洋第二章并对下南洋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