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阿泰一回家就直奔父亲的上房而去。
唐家堂屋里,唐阿泰的父亲和他的小老婆正要吃饭。桌子上摆着两个饭碗,两碗菜帮子煲的汤,一盘菜心炒的菜。姨太太给他盛了一碗米饭。他对姨太太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菜心汤:“嗯!”
姨太太会意,取过香油瓶子,把自己的筷子取过来,捅进瓶子里,然后取出筷子,把香油滴在财主面前的汤碗里。姨太太斜了他一眼。
唐财主也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富日荒年也得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要不是我唐家祖上省吃俭用,能积攒下这一大片家业吗?”
“省着省着,窟窿等着。你的宝贝儿子哪天跟你一个桌子吃饭来着?嗯什么嗯?他一定又去县城下馆子了。”
正说着,唐阿泰一步跨了进来:“阿爸,有件大事我要你替我办!”
唐财主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儿子一身酒气,这真是个败家子儿!不年不节的,去喝酒?酒有什么好喝,辣辣的。
“你!勤俭持家你懂不懂?古人云,食不二味,居不重席……”
唐阿泰无奈地闭了嘴,他得让老爷子说完。
“……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这些教训,你这耳朵听那耳朵冒是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唐阿泰打断阿爸:“你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先放一放,我有大事要同你商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唐财主听清楚了:“不是早就和亲家商定好,过了寒露就让你同沈姑娘完婚吗?”
唐阿泰正经起来:“我不是说沈姑娘,我说的是长工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阿爸你别吃惊啊,我说的就是咱家长工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这回你听清楚了吧?”
姨太太扑哧笑了。
唐财主生气了,这个儿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也不理唐阿泰,只当他说的是酒话,只叫区管家进来扶少爷回房休息。唐阿泰甩开区管家:“躲远点!阿爸,我可是认真的!你马上把沈家的亲事给我退了。这回,我非邝振家的妹妹邝秋菊不娶了!”说完一甩手走了出去。
唐财主叫了两声阿泰,儿子也没理,他气呼呼地在地上转了一圈,问区管家谁叫邝振家?区管家告诉他是替老爷磨米的长工,那丫头有一次来找他哥,他还真见过一回,模样是不错。
“妖精!简直就是个九尾狐狸精,她施了什么法术,把我儿子给迷住了!婚姻大事,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的亲事是有三媒六证,还下过聘礼的!人家沈姑娘又没犯七出之条,有什么理由退婚?”唐财主还在气头上。
姨太太劝他:“生气也没有用,少爷一向任性,他认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纵然您说得全在理,可你的宝贝儿子是天生一个死爹哭妈的拧种,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让他打狗他偏骂鸡。不信就等着瞧,你要不把邝秋菊那个小妖精给娶回家来,少爷他就敢上房揭瓦,闹得你鸡犬不宁,永远不得安生!”
区管家也说姨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
唐财主却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沈家有万贯家财,同唐家是门当户对。邝家有什么?除了给别人干活的力气什么也没有!娶那样人家的女儿进门他亏大了!这件事绝对不能依着阿泰!
老财主气得够呛,小财主也气得要死,唐阿泰回了自己屋心烦意乱地拿起瓷花瓶就往地上摔,心里恨恨地说,哼,天黑不让点灯,吃饭不让沾油,连娶个媳妇都得听你的,这回,本少爷就不听了!越发狠命地抄起一个花瓶用力砸下来,花瓶顿时被砸得粉碎。
“什么东西碎了?啊,谁把什么东西打碎了?”听到瓷器的破碎声,唐财主急忙问。“是少爷……少爷在摔瓷器。”区管家这边没说完,那边又传来一声脆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呱!快去拦住他,生气也不能糟蹋东西呀!”唐财主可真急了,和区管家跑了出去。
唐财主刚跑到院子,就见唐阿泰抱着一个大瓷瓶子从自己屋里跳出,指着他叫道:“老头子!凭什么事事得听你的,连娶个媳妇都要你来管?”
“少爷可不能这么说,且不说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那沈家小姐可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呀,少爷您是没见过,不光是姑娘长得好,那沈家也是金银满罐……”区管家连忙上前劝说。
唐阿泰一听似乎有些动心:“你说什么,沈家姑娘也是个美人?她真是美人吗?”
区管家笑了:“人家小姐不单长相好,知书达理,还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呢,您是不知道呀……”
不这样说还罢,一说唐阿泰反倒急了:“你等等!持家过日子的好手?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呀?持家过日子……那不等于又找个人来管我吗?”他举起手中的大瓶子对唐财主说,“好啊,原来你就是想找个人来管着我,让我跟你一块喝那个清汤寡水的菜叶子汤!告诉你,老头子!要是不赶快把邝秋菊给我娶回来,我就把家里的瓷器全砸了听响!”
唐财主摆着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光是砸瓷器,还要把家里能砸的全砸了!”说罢将手里的大瓷瓶子狠狠一摔,瓷片碎了一地。
唐财主快背过气去了,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儿子:“哎哟呃……”
唐阿泰脚一顿:“告诉你,打今天起就算开头了。你一天不把邝秋菊给我娶进门,我就砸你一天!不光是把能砸的全砸了听响,我还要放火!对了,我要放火烧了这宅子,我要晚上烧,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全能看见咱家点天灯!”
唐财主捶胸顿足:“你这是要杀了我呀!”他好容易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区管家忙把唐财主扶回了屋。
唐财主抱着堆在桌面上的破瓷片,老泪纵横,家门不幸啊!竟要让一个长工的妹妹进他唐家的大门!姨太太却劝他还是快找媒人去邝家提亲:“不然就等着你儿子给你点天灯吧!少爷可说了专等着天黑就要放火烧房子呢。”她身子一扭,进了里间,再不想管这爷俩的破事。
区管家见状想了个主意,说:“少爷这边惹不起,但可以在邝振家那边想想办法。十年前邝家兄妹的阿爸下了南洋,一走就再没回来过,他们的阿妈想他阿爸哭瞎了双眼,走路掉山崖下边,也摔死了。邝家现在不是穷吗?想嫁给少爷,不过是图个钱财。您何不现在送些银两过去,让他们兄妹远走高飞。少爷找不到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死了这份心,一了百了了。”
唐财主却不同意,主要是他不想出这个钱。
“如果老爷不肯出钱了事,那只能来硬的了。”区管家也想到了这点,一个把钱都串在肋骨上的人哪能出钱呢?“少爷不是砸自家的东西吗?我带几个家丁过去,先把邝家砸了!”
这回唐财主同意了。
区管家带人出了门。
区管家领着家丁手提刀枪沿着山路气势汹汹直奔邝家而来。
邝家兄妹刚吃了饭,两人正和朱瑾聊天,说到邝秋菊的婚事时,秋菊的脸红了,那是阿爸在的时候给她订的娃娃亲,男主是个打鱼的,叫彭虾仔。家里也挺穷,住在一条渔船上,阿妈还生着病,身下还有一个妹妹十三岁的海鳗。正说着,就听见了外面的喊声,朱瑾首先一愣,随即窜进里屋一把抓过包袱,伸手摸出枪。邝振家已经在堂屋应了一声,走出了门。
“邝振家,你有个妹妹叫邝秋菊?”
邝振家唯唯诺诺地:“有有。”
“她施了什么妖法迷惑了我家少爷。去,把那个狐狸精给我抓出来!”区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家丁进屋抓人。家丁推开邝振家刚要进屋,邝秋菊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不用抓!我自己有腿!我倒要问问,我犯了什么王法?你们要抓我?”邝秋菊直视着区管家,她虽穿着简朴,但骨子里却有股傲气,越发显得美丽,神清气爽。
区管家打量着邝秋菊,心想确实有几分姿色:“犯了什么王法?你犯了迷惑我家少爷的王法。你个九尾狐狸精。怎么?你也想当我们家少奶奶?也不脱鞋底子照照?”
邝秋菊气坏了:“让你们家少爷回去脱鞋底子照照自己!谁稀罕当你们家少奶奶?别看我穷,你们家少爷就是给我提鞋,我还嫌他手笨。”
“哟呵!你个柴禾妞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柴禾妞怎么了?柴禾妞就可以让人家随便欺负?明明是你家少爷欺负了我,你们却跑到我家来胡搅蛮缠。”她顺手抄起割柴的镰刀,“滚!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在我们穷人脑袋上屙屎。你们家那几个臭钱,在我眼里一文不值!”邝秋菊正色说道。
区管家没想到这么个穷人家的孩子还挺敢说话,刚要发火,邝振家拽拽邝秋菊衣襟,让她少说两句,自己还得指着人家吃饭呢。邝振家抱拳冲区管家解释:“区管家,我阿妹年龄小,得罪得罪。是唐大少爷在路上碰到了秋菊,非要,非要娶她。”
“娶她?还非要?我们少爷能看得上她?你们这是有意敲诈,想谋夺唐家的财产!”
邝振家吓得一哆嗦,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谋夺唐家财产啊。
“哼,既然你们没想谋夺唐家财产,那好,你们现在就给我搬家。搬哪儿去我不管,反正不能在这儿住了。不能让我家少爷再看见你们!快点吧,把要带走的东西快点拿出来。我要放火烧房子了!”说着对家丁一挥手,家丁们立即往屋里闯,区管家从家丁手里接过火把就要往邝家房顶上扔。
邝振家冲上去,一把将区管家抱住:“不能放火呀!”二人争夺着,火把在空中乱甩。家丁们一下子拥进门,先打碎了水缸,又拔了锅扔到院子里。
邝秋菊抄着镰刀冲了进来:“放下!都给我放下!”她挥着镰刀闭着眼睛向家丁们一阵乱砍,虽然谁也没砍着,但也把家丁们吓了一跳。区管家瞧准机会,猛地从身后抱住了邝秋菊:“这柴禾妞挺辣啊,还不把镰刀夺下来!”一个家丁夺下邝秋菊的镰刀,又上来一个家丁往外拖着邝秋菊。邝秋菊奋力挣扎着。
邝振家喊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区管家也不理,抬脚向屋里走,前脚刚迈进屋,突然怔住了,一步步往后退着:一把手枪顶着他鼻子尖。众家丁看见朱瑾用枪指着区管家,吓得全不敢动了。
“都给我出去!小心我手里的枪走火!”朱瑾声不大但挺威严。
区管家和家丁们个个都往屋门外退去。
朱瑾逼着家丁们退出屋门,飞起一脚,把面前的家丁踢翻,又左右一顿拳脚把家丁们纷纷打倒在地。一个被踢飞起来的家丁在空中翻了两翻正好砸在区管家身上,把区管家压倒在地,区管家手中的火把烧得那个家丁捂着屁股直叫。邝家兄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所措。
朱瑾说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知趣的就赶紧给我滚。不然我一人赏你们一颗黑枣吃!”
区管家不甘心一帮人输在一个人手上,直朝家丁使眼色。一个家丁突然扑上去死死掐住朱瑾的手腕:“弟兄们,快上!”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只见朱瑾三翻两转,将那个家丁摔倒在膝前,家丁倒地仍不撒手,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从区管家身边擦过,吓得他一躲:“快!快走!”区管家和家丁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邝秋菊吓得用手捂着耳朵,一动也不敢动;邝振家张着嘴愣了半晌,突然一拱手:“多谢先生搭救!”
“不用谢。看来你们不能在这儿住,得出去躲一躲了。”朱瑾镇静地说。
邝秋菊也觉得眼前这位先生说得对,邝振家却没了主意,能躲到哪儿去呀。朱瑾催着兄妹俩快走,唐家的人吃了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不宜迟,把能带的都带上快走就是。至于自己,不必担心,她有办法对付那些人的。邝家兄妹俩听从了朱瑾,当下收拾了东西。“敢问先生大名?”邝振家问。
“在下姓朱,单名一个瑾字。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曾经见过我。我就是要在这儿候着,好让官府别找你们的麻烦。快走吧!”
兄妹二人向朱瑾道了别,匆匆忙忙离开了家。朱瑾目送他们远去,自己回屋做好了准备。
唐阿泰听姨太太说区管家带人去邝家提亲了,一高兴就跑了出来,他也想去邝家看看。迎面却见区管家正在催家丁匆匆地往回赶:“带这些蠢货来干什么?”唐阿泰看看那几个家丁问管家。
区管家眼珠一转,只说他们是帮着自己抬聘礼来的。唐阿泰一听更高兴了,以为亲事说成了。区管家却装出一副苦相:“哎哟!我的少爷!成什么啊!您就死了这份心吧!姓邝的不答应亲事也就算了。他还骂人,说您看中他妹妹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邝家才不想让一朵鲜花插在您这摊臭牛粪上呢。二话不说收了聘礼,却把我们给赶回来了。”
唐阿泰刚要发火,一想不对,这些人平时横行霸道的,怎么会乖乖把聘礼丢下,空手而回呢?显然是在撒谎。
“怎么敢骗少爷您呢?邝振家已经把他的妹妹许给了一个外乡来的小子,那人手里有枪。他一枪差点打死我!”家丁们也连忙点头帮腔说是。
唐阿泰方才好像也听见一声脆响。不过打鱼的穷小子哪来的枪?区管家看出了唐阿泰的疑惑,忙说:“这回可不是穷小子了,看样子是个有钱人。腰里别着一把黑亮黑亮的手枪,哎哟!砰的一枪,子弹就从我的耳朵边上飞过去,差这么一点点儿!”
唐阿泰狠狠地瞪着区管家:“你从来说话都是一个屁两个谎,这回,我非去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不可。”说完直奔邝家而去。
区管家一见这个少爷非要老鼠去舔猫鼻子,白白送死,只好先去报告官府了。唐阿泰悄悄来到邝家,在院外就看见了邝家屋里坐着的朱瑾,他一惊,立即躲了起来。看看四下没动静,他再次朝朱瑾望去,这一看不要紧,他忽然觉得这人好面熟……在哪儿见过?唐阿泰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他眼前出现了城门口的告示,是她!这回他真的吓了一跳。
朱瑾其实已经看见了唐阿泰,只是故意装做毫无察觉而已。此时她故意把枪拿出来比划着,还慢慢转过身,对着窗户做出射击的动作。唐阿泰见状抱着脑袋撒腿就跑。朱瑾笑笑,从容不迫地又把枪收起来。
唐阿泰在山路上跑得跌跌撞撞,不一会就追上了区管家一伙,一见区管家他就蹲在地上,只管喘粗气,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快……快去报告官府,拿人!那个,抢我老婆那人是个女的!没错,那女人是官府通缉的革命党,和告示上画的人一模一样!”
区管家一愣,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也觉得眼熟呢,原来放枪的家伙是女扮男装逃避官府追捕的革命党!嗨!他看过那张画影图形的告示,那女人可值二百两银子呢!他忙让几个家丁陪着少爷,把那人给看住了:“我这就去找官府了!”区管家说完人已经跑得没了影。
唐阿泰缓过劲儿,又领着一群家丁悄悄回了邝家。邝家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唐阿泰让一个家丁过去看看。那个家丁畏首畏尾,退缩不前,唐阿泰狠狠踹了一脚,那个家丁只好胆怯地走在了前面。唐阿泰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到院子里,仍不见回音。这下他胆儿大了,招呼家丁们跑进邝家,一进院就看见地上摔坏的锅碗瓢盆,他愣了一下,急忙又往屋子里边看,只见屋里地上全是水,缸打破了,锅台上没有了锅。唐阿泰不傻,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真的是来送聘礼的?”
家丁们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不说是不是?我扎死你们!”唐阿泰夺下家丁手里的扎枪,捅在他一个家丁肚子上。家丁只好说了实话。
“什么,你们竟然要赶我媳妇走?我杀了你!我说呢,你们原本是想赶走邝家人,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革命党,一掏枪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对吧?”家丁不敢否认,嘿嘿一笑。
唐阿泰哼了一声:“回去再跟你们算账!”说完扔下扎枪追邝家兄妹去了。
家丁们面面相觑,这少爷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不过又想,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有区管家他们怕什么?
阿伍还是决定帮一下黄裕达。黄老板是个大好人,理应好好发送发送他,更何况也不用花自己的银子。阿伍掏出银元吩咐阿炳、地皮丁拿这些银元买一口上好的棺材,请个鼓乐班子,再去请一拨和尚来给黄老板念念经。他自己又去买了些干鲜果品和什锦点心给黄老板上供用。
地皮丁哟了一声:“这么铺排,那我们哥几个还剩什么了?”
“办完了丧事,我请你们下馆子。”阿伍向二人拱手说。阿伍又嘱咐阿炳别忘了买点冰带过去,天太热,他怕黄老板的尸体臭了。
一切准备就绪。
黄家堂屋已经布置成灵堂,和尚们吹吹打打。阿伍烧完香纸,郑重其事地向黄老先生行了一个大礼,礼毕后走到黄老先生身边,用细细的白纸条扎成的甩子拱苍蝇,拱着拱着,突然不耐烦了:“棺材怎么还不运来?”
地皮丁挠挠头皮说:“阿炳去催了,估计快到了……伍哥,能让我多句嘴吗?”
“又怎么了?”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你已经给街坊四邻那么多钱,他们也都答应帮忙料理老先生的后事了,要我说,咱们和这老头既不沽亲也不带故,何必非要看着他下葬呢?差不多就回吧!天怪热的,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呆着。”
阿伍看了地皮丁一眼:“你没听见街坊四邻说吗?老先生是个大好人,一辈子积德行善。正是因为不沾亲带故,咱们才不能让他平白无故地做屈死鬼呢。现在,他儿子黄裕达关在大铁笼子里,咱们这些在外头游荡的人,帮他尽尽孝又有什么……”这是阿伍的心里话,他就是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
地皮丁不再多嘴。
发送了黄老先生,阿伍和地皮丁一起回到客馆,刚进前厅,阿炳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说三爷正到处找他,好像有急事。阿伍一边点头一边匆忙往上房走。来到客馆上房叫了声三爷,龙三头也不回地说:“听说你去积德行善了。”
“是。黄裕达的老父亲实在太可怜了。除了关在笼子里的那个黄裕达,他家里连第二个给他下葬的人都没有。”阿伍如实说。
龙三还给面子:“是啊,人死了不入土不行!可是阿伍呀,我们花了钱,好不容易给猪仔们买下统舱的舱位,凑不够人数就开船也不行呀,你说呢?”
阿伍明白了,答应这就和兄弟们分头到渔村码头上找人,一定在开船前凑足人头。说罢欲走,又被龙三叫住了。龙三盯着阿伍高深莫测地问:“你把黄裕达的父亲葬在哪了?走吧,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不知道黄家的祖坟在哪。”龙三笑得挺怪。
阿伍不解地出了门,碰见地皮丁他奇怪地问:“咱们去给黄裕达老父亲下葬,三爷是怎么知道的?”
地皮丁一愣,显然有些心虚:“啊?我可没跟三爷说过……别这么盯着我呀,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
阿伍越发奇怪,正要往下说,刚好路过铁笼子,他靠近铁笼子蹲下对充满敌意的黄裕达说:“用不着拿你那白眼珠瞪我。黄裕达,你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你的八字不好,流年不利,冰窖失火了,是该着!命里就该有这一劫,你知道吗!”
“你放我出去!我现在就要杀了那个冼致富!”黄裕达狠狠地说。
“这我可说了不算。不过我告诉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是知趣,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只要上了船保准你能见到那个冼致富。告诉你,哭天抹泪的不算个男人!黄老板我们已经替你安葬了,是冼致富出的钱。冼致富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全花在发送你父亲身上了。”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黄裕达痛苦而又无助地大哭起来,“阿爸,你死得好冤呀……”
阿伍没理黄裕达,他最瞧不起男人这样,他还有事要办。阿伍让地皮丁和阿炳两人都换上体面衣服,跟他到海边渔船上拉人头去。
阿伍离开的当天晚上,帮会的老贾鬼鬼祟祟地走进了龙三的屋子:“我雇了几个当地人,把白天下葬的棺材挖出来撬开看了。”
“浴血狻猊呢?”龙三忙问。
“黄老先生的手里是空的!三爷,要不要把阿伍抓起来,三刀六洞?”
龙三把牙咬得腮帮子上都起了棱子:“不,不急。有屁股不愁打。把猪仔运回南洋再慢慢料理这个黑了心的阿伍!追回浴血狻猊你就是我的红棍!”
老贾乐了:“谢三爷栽培!”
原来在安葬黄老板时,阿伍和老贾几个人都看见了黄老板手心里握着的那个浴血狻猊,几个人动了心思要把它卖了分钱,阿伍没同意,又给放了回去。老贾不死心报告了龙三,龙三让他去挖坟找宝,浴血狻猊却已不翼而飞。
阿伍哪知道这些,他正一门心思地为龙三拉猪仔下南洋呢。一早上他和地皮丁、阿炳就分别上了船。今天三爷的气不顺,不踏踏实实地骗住几个猪仔,谁也别想回去。三个人各自散开,阿伍左右看看,选定了一个目标。
一片摇摇晃晃的渔船,彭虾仔的家就在其中一条小船上。船头生个炉子,炉子上坐着药壶。海鳗用一把破芭蕉扇扇着炉子,虾仔妈面容憔悴正帮儿子补渔网,一阵呕吐袭来:“虾仔,虾仔呀……”
兄妹俩听见母亲的叫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虾仔妈喘息着:“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了?这心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
虾仔劝阿妈;“不要紧的,大夫说这药就是活血化淤的。”母亲都吃好几服了,一点也不见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许再吃几服就会好了。虾仔也着急。他帮妹妹从炉子上把药壶端下来,往破瓷碗里倒。正在这时,阿伍西服革履地从船与船之间的跳板上走上来。
“煎药呢?隔着几条船都能闻到,都压过海腥味了……唉!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一家人打量着穿着讲究的阿伍,都以为是从南洋来的番客。阿伍得意地转了一下身子,展示一下自己的装束,这才往船梆子上一坐,问彭虾仔:“兄弟,你听没听说过,这一带有谁要卖船?”
虾仔妈说:“先生这是发财了吧?”
“不好意思,撒撒水,不敢说发财啦!我下南洋以前也是个渔花子。在南洋五年点钱,就想买个几十条船,开个渔场。”
彭虾仔愣了一下,几十条船?可真是发了财了。
阿伍看到了虾仔的表情,信口编着:“先买几十条,把渔场办起来,交给我兄弟打理,我继续在南洋淘金,几年下来,不愁有上百条船嘛!”见彭虾仔的眼睛都睁大了,阿伍说得更来劲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我去南洋之前同你一样,岸上连间房子都没有,只能住在船舱里。刚到南洋的时候,给人家做苦力,很是吃了一些辛苦。我这么快就发了财是因为运气好,拾到了一大块金子。”
彭虾仔先前听人说南洋遍地都可以拾到金子,还以为是骗人,这回可是亲耳听到了。虾仔妈一边修补着渔网一边说:“南洋好是好,可我的亲家翁和村子里好几家男人,下了南洋就再也没有回来,倒是寄过几回钱,后来就音讯皆无了。”
“那我明白了,那他一定是在南洋娶了番婆子了。唉,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嘛!再有钱也不能把一起受苦的结发妻子扔掉是不是?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老婆接到南洋去享几天清福。我在南洋盖了一栋番楼。三层。比那根桅杆还高呢!也就三千两银子。”阿伍编得头头是道儿。
彭虾仔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三千两!”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花完了再挣。在南洋就是挣钱容易。”阿伍见彭虾仔一家人都听傻了,便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彭虾仔,“这样吧,你替我打听打听,我听说南洋又来招工了,一定有人想卖掉渔船去下南洋淘金。这上边有我客栈的地址。你去告知我一声,我不会白让你辛苦的,一条船我付给你五块银元的中介费。”
彭虾仔忙说:“那倒不必。”
“就这么定了。你们忙吧!我从南洋运回一大批土产,还急着出手呢。兄弟,船的事就拜托你了。阿婆好好养病!”阿伍很洋派地向三口人招招手,跳下船走了。
彭虾仔看着阿伍的背影,痴迷了,眼前,仿佛遍地都是金子……
夜晚来临了。
邝家兄妹无路可走,只好来到虾仔家,这里终归是秋菊未来的婆家。小油灯挂在船桅,彭家三口和邝家兄妹围坐在船舱口说着话。邝振家说如果可能现在就成亲也行,反正也是早晚的事,秋菊也好有个住处。这是来时兄妹俩商量好的,虾仔和秋菊要是能把婚事办了,他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往后他就跟虾仔出海打鱼,混口饭吃。
虾仔妈当然同意,都是一样的穷苦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成了亲正好,要不秋菊上哪去?海鳗笑道:“太好了,我阿哥要成亲了!”
彭虾仔却低着头,好半天才说:“……我,我还不想成亲。”
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事,特别是邝振家,大家一时都没了主意。这时就见邝秋菊站起身,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阿哥,我们走吧。我们下南洋去找阿爸。天地这么大,还容不下我们两双脚吗?”
彭虾仔急忙解释:“秋菊,我是说……我现在还不想成亲。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等我发财了,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我们再成亲。”
“我知道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不是冲这个,我是冲……我阿爸和你阿爸从小给咱俩定了娃娃亲。人要守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再穷,我也能跟你过苦日子。”邝秋菊一把拉起邝振家,“阿哥,我决定了,下南洋去找阿爸。他老人家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走吧。我们反正也无处安身了,没准儿下南洋还是条活路。”邝秋菊拉起犹犹豫豫的邝振家下船就走。
海鳗跳下小渔船,追上邝秋菊,拽住她的衣襟:“阿姐,我不让你走。”
邝秋菊擦着海鳗的眼泪:“阿姐家没了,只能走。”
彭虾仔转身对阿妈说:“我也跟着他们一起下南洋,你看刚才那个下南洋的番客,人家去了几年就发财啦。说南洋又来招工了,还给了我地址。我跟他们一起去。挣了钱,风风光光地娶秋菊进门。那个番客说了,南洋遍地都是金子,哈腰就能捡。”彭虾仔跳下船,追邝秋菊和邝振家而去。
区管家这时正领着衙役们,举着火把,乘小船直往邝家而来,火把映在水面上星星点点。区管家在船头不放心地问刘捕头赏银什么时候给?刘捕头说抓到人立马就给,说着让衙役们熄了火把,怕让革命党当活靶子给打了。衙役们连忙在水中熄灭了火把。
小船无声地靠岸了。
区管家领着刘捕头一行接近了邝家。刘捕头让区管家去敲门,区管家不肯,因为他发现四周早没有了家丁和唐阿泰,他想溜了。刘捕头一把将区管家揪住了:“你个老滑头!”又小声对衙役们说,“都留神,别偷鸡不成蚀把米,都躲着点,小心有枪!”
衙役们悄悄摸了上去。
区管家尖着嗓子对屋子里喊:“出来吧,朱瑾!你跑不了啦!”
刘捕头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躲子弹:“你喊什么?”
“她就藏在屋子里面呢!”
刘捕头不想挨枪子,他蹲着身子下令:“放火!”
衙役们点着了火箭,将火箭射向草房。随着一支支飞出的火箭,草房立即着起火来。
一片灰烬之中,刘捕头领着衙役们在没完全烧尽的灰烬中搜寻。然而他们失望了,别说死人了,连块值钱的木头都没有。刘捕头看着区管家,问:“怎么回事?”
区管家不解地直摇头,刘捕头气哼哼地转身就走,区管家还想要赏银,被刘捕头推了一把:“是不是穷疯了?我没治你贪图钱财,谎报军情之罪就算便宜你了!滚!”
区管家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也悻悻地走了。
不远处,一直在树上观察动静的朱瑾跳下来,看着眼前的灰烬,背上包袱,放心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