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有田家庄田家大院大少爷田耀祖,愿将妻子淑贞以一千两银子作价,作为赌注抵押与本县人夏雨。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田耀祖豁出去了。
田耀祖和夏三再次坐下了,田耀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夏三,“来吧!”
“是三局两胜呢,还是押孤丁!”夏三很兴奋。
“一把定输赢!你田大少爷没工夫跟你磨手指头!”
“好,痛快!”
两个人抓起了骰盅。
田耀祖突然说,“等我一会儿!”然后跑了出去。
“夏三爷,他不会是跑了吧?”茶馆老板担心地指着门口。
“他是洗手去了。他都输红眼了,不把宅子赢回去,他是不会罢手的。”夏三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田耀祖再一次输了。
茶馆老板看着点数,“田大少爷,这回您输的可是这张字据了。”他把那张字据拿过来,交给夏三。夏三撇嘴笑笑,“田大少爷,过几天田家大院见。这回,您的宅子和您的媳妇可都归我夏某人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夏三揣好字据,起身就走。
田耀祖这才醒过神儿,他顿足捶胸地骂道:“夏三!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是成心憋着坏要害我!”“你要是嗓子顶活,就在这儿骂上三天三夜!反正田家大院和你老婆都是我的了。”夏三回过头来扔了一句。
田耀祖说不出话,抄起骰盅向夏三砸过去,骰盅正中夏三额角,血流了下来。夏三伸手摸了一把,“这血流得值啊,田家大院,那是多好的一处院子啊;田家大少奶奶,那是多可人儿的一个美女啊。”说完扬长而去。
田耀祖趴在赌桌上伤心欲绝地哭了……
田耀祖失魂落魄地从茶馆里走出来,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轿夫走了过来。“田大少爷,今晚还去桃红姑娘那里吧?”
田耀祖冲轿夫瞪眼睛吼道:“滚!”
轿夫吓了一跳,赶紧跑开了。
田耀祖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犹疑地走到了家门口,他看着大门上的铜环,想拍,又停了下来。好久,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大院的石阶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爹!我要去走西口,我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样在口外发大财,再把田家大院赎回来!”
田耀祖连夜去找了私塾的黄先生,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田家的祖上就是靠走西口打的一片江山。可家父却卖掉了买卖,只靠地租过日子。我不想就这么在家里养尊处优一辈子。我要继承祖业,也去口外打拼打拼。”
“你能到口外去冒冒险也好,强似一天泡在赌场里头。可你们老太爷同意吗?”黄先生看着自己的学生说。
“我跟他说过,他不赞成。所以我想这次就不告诉他了。”田耀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这不大好吧?”黄先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说。
“您愿意我就这么吃喝嫖赌下去?”田耀祖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
“那,您就借我一点盘缠钱吧。我有个伴儿,他就在口外开买卖,请我过去帮他打理生意,给我算个身份股。”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这倒是个好事。好吧,我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都给你带上。”黄先生走了出去。田耀祖把一张纸条从怀里掏出来,放在黄先生的水烟袋下面。
黄先生拿了铜钱和散碎银子,加起来也就是一两多。“要不你等我明天去银号给你取点儿?”
“够了。”田耀祖站起来,“先生,我走了!等我在口外的事业发达了,一定回来好好报答您。”
黄先生送到门口,看着田耀祖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浪子回头金不换哪!”不过他回屋拿起水烟袋要抽烟时发现了那张纸条,忙戴上老花镜,凑到灯下看,“啊?他……他这是要逃走啊!完了,完了!他到底把田家给败了!”
田家老老少少哪知道他们已经身临绝境了呢?昨晚直到吃饭时也没见田耀祖回来,家人以为他仍旧在赌呢。不想一大早夏三和茶馆的老板领着几个壮汉闯了进来。
“哟,是夏三爷,你是找我家少爷吧?他不在家。”长顺忙上前打招呼。
夏三眼一横,“他不在家不要紧,找你们老太爷也成。”
“那,你等着,我给你通报一声,看看我们老太爷愿意不愿意见你。”长顺没好气地说了句。
“不用了。他是愿意见也得见,不愿意见也得见!”说着推开了长顺,大声喊着:“田老太爷!要账的来了!”
长顺怔住了,忙跟了过去。
田老太爷正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不怒自威地看着夏三,“请问,我认识你吗?”
夏三现在已经是有恃无恐了,“我没有那份幸运结识您这位田家大院的持家人。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得请您亲自过目。”
田老太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地说:“嗯?我没有时间和兴趣。”
“不见得,您看过之后就会有兴趣了。”他把那本赌账放在了田老太爷身边的桌子上。
田老太爷扫了一眼,“你去找田耀祖好了。长顺,送客!”
夏三却哈哈大笑着坐下了,“这是我的家,要请出去的是你田老太爷!”
田老太爷一愣,“你说什么?”
“那本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夏三得意地晃着脑袋说。
田老太爷愕然地看着账本。赶过来的淑贞把账本递给田老太爷,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田老太爷翻着账本,手微微有些发抖。淑贞看不清字,她紧张地看着田老太爷。
夏三得意地跷起了二郎腿,身边几个大汉挽着袖子随时准备抄家的神气。
田老太爷剧烈地咳嗽起来,淑贞忙递过一块手绢,担心地叫了声“爹”。
田老太爷用手绢捂在嘴上咳了一口痰,鲜红的血染上了手绢,田老太爷不动声色地把手绢塞进了怀里。
“爹,您没事吧?”淑贞哪能不知道呢。
田老太爷朝淑贞摆摆手,接着看账本。夏三忍不住站起身在中堂转上了圈,他看着考究的家具和墙上的字画,禁不住喜得连声说道:“不错,不错。”
田老太爷抬眼看了眼夏三,“没见过吧?”
夏三摸着一个精美的大掸瓶喃喃道:“没见过,没见过。”不过他马上又回过味儿来说:“不过,以后我就天天见它们了!这个掸瓶是陈年老货吧?”
“这是乾隆爷当年御赐给田家祖上的。”
夏三坐下了,“是吗?看来,我的福分不浅嘛!”
淑贞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问道:“爹,他……他把宅子和田地都输了?”
“你不是看见那个孽障的亲笔签名画押了吗?”
茶馆老板谦卑地看着田老太爷说:“我是县城‘聚财楼’茶馆的老板,是他们的中人,您对这些账目,没什么异议吧?”
“没有。”田老太爷端起茶慢慢地品了起来,“好茶啊。各位都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茶。”田老太爷稳稳当当地又呷了一口茶。
夏三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安地问:“田老太爷,您看……”
田老太爷慢慢放下喝茶的小盖碗说:“这老话说得好,有两种债不能欠,一是赌债,二是嫖债。我们会尽快搬出田家大院,决不会带走一片瓦半块砖。”
夏三咧着嘴乐了:“太好了!有了田老太爷这句话,我就吃了定心丸了。不过,我这儿还有一张田大少爷写的契约。”
“夏三,念念吧。别漏下什么让你吃了亏。田家祖上立下过祖训:‘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田家虽然让耀祖那个孽子给败了,可祖训不能忘。”田老太爷强撑着身体大声说道。
夏三从怀里掏出那份契约,清了清嗓子念道:“兹有田家庄田家大院大少爷田耀祖,愿将妻子淑贞以一千两银子作价,作为赌注抵押与本县人夏雨。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天哪!”淑贞眼前一黑,田老太爷也身子一挺向后倒了下去。长顺忙叫用人们把两人扶到了屋子里。
田老太爷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淑贞和刚刚赶到的黄先生紧张地围在床前。
“爹!”淑贞凄婉地叫了声。
田老太爷声音微弱地叫了声淑贞,“把田青给我抱过来。”
淑贞从门口冯妈手里接过了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爷面前。田老太爷拉着孙子的小手,对淑贞说:“淑贞,将来你无论是谁家的媳妇,都不要给我的孙子改姓。你就是再苦再难,也要供他读书,让他成才。重振田家的祖业,就全靠他了!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您!”淑贞忙说道。
“耀祖那个孽子还没回来?”田老太爷又问。
黄先生忙说:“昨天晚上,耀祖跑到我那里,拿了盘缠,去走西口了。他留下一封信给我,说他没脸再见你们,说他要赚到大钱,再把田家大院赎回来。”
淑贞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就这么走了?”
田老太爷挣扎着坐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跪在了床上。“淑贞,我们田家对不住你,我代耀祖那个孽子给你磕头赔不是了。”
淑贞哭着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爹,您这不是在折儿媳的寿么。”
“‘养不教,父之过’啊。”田老太爷说完,一口血涌了出来,栽倒在床上。
淑贞抱住田老太爷的头,“爹!爹!爹啊!”
黄先生也赶紧凑到田老太爷耳边,“老太爷!老太爷!”
田老太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淑贞,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出来,头也歪到了一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这时长顺慌慌张张地领着乐生堂的胡大夫走了进来。胡大夫看了看田老太爷的眼睛,摇了摇头,轻轻地用手把田老太爷的眼睛合上了。“少奶奶,田老太爷已经走了!”
淑贞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爹啊!”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流泪。
此时,夏三在院里美滋滋地验收着财产,心里盘算着和淑贞的美事,听到哭声也不以为然,他冲屋里喊道:“大少奶奶!”
淑贞走出来抹了把眼泪,看着夏三也不说话。
“大少奶奶,你从现在起就是我夏三的人了。虽说我有老婆,你得屈尊降贵当个二房,可你还算是这个大宅院的女主人嘛!”
淑贞瞪视着夏三,“闭上你的臭嘴!”
“呀哈?还跟我耍少奶奶脾气哪?”夏三拿出那张契约抖着,“瞧瞧,瞧瞧,好好瞧瞧。这上边白纸黑字可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跟我来吧。”夏三走上来拉淑贞,“跟我进屋里亲热亲热。从今往后,咱俩就是夫妻了,我夏三一定把你这个大美人捧在手心里。”
淑贞往后退着,夏三已经逼了上来。
淑贞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夏三,再敢靠近我一步,你就等着来收尸吧!”夏三吓了一跳,“别别别价呀!你值一千两银子呢!”
淑贞回身要往屋里走。夏三趁机跑上去从后边抱住了她,“哼,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夏三一下子把淑贞抱离了地面,“来吧,我的亲疙蛋!”夏三把她抱向一间屋子。淑贞拼命挣扎着,嘴里骂着他畜生,但终究抵不过一个大男人。
就在这时,那个正在田家养伤的蒙古汉子忽然冲了过来,从后边抓住夏三的肩膀,“不许碰大少奶奶!”他一双眼睛愤怒地盯住夏三。
夏三扭头看着蒙古汉子,“你是谁?你算老几呀?滚!”
蒙古汉子的手一用力,夏三疼得直叫,“哎哟哟!”一下子松开了淑贞。淑贞赶紧跑到蒙古汉子身后。此刻,她已经把这个外来的蒙古汉子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她觉得那厚实的臂膀能帮她挡住任何侵犯。夏三打量着蒙古汉子。“你他妈是谁呀?出来挡横怎么着?”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君子不能乘人之危。”蒙古汉子稳稳地站到淑贞前面。
“我不是君子,我就知道田耀祖把媳妇抵了一千两银子输给我了。”
蒙古汉子轻蔑地看了夏三一眼,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这个足够抵一千两银子了。”
夏三接过玉佩,“这是什么破玩意啊?值一千两银子?你蒙谁呢?”
“这是当年孝庄皇太后赐给一位蒙古公主的见面礼,你说它值不值?”
“大哥,你……”淑贞不知说什么好。蒙古汉子安慰地对她摆了摆手。
夏三一听忙叫过茶馆老板,“你见多识广,看看这东西值一千两银子吗?”
茶馆老板把玉佩凑到眼前看了看,眼睛一亮,“何止值一千两银子啊!这个宝物是从哪里得来的?”夏三把玉佩拿到手里掂了掂,“是吗?再值钱也不如美人让我心动。”
蒙古汉子怒视着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人太甚了!你能怎么着我?”夏三盯着蒙古汉子下巴被火烧伤后留下的大疤瘌,“就你这丑样哪来的这块宝物啊?是不是在哪偷的?当心我到官府告发你。”
蒙古汉子没应话,瞪视着夏三,忽然从花墙上抠下一块方砖,一掌拍了下去,方砖立刻碎成了几块。夏三吓得目瞪口呆,淑贞也吓了一跳。蒙古汉子一伸手,“拿来!”
“拿……拿什么啊?”夏三胆怯地看着蒙古汉子。
“田耀祖给你写的契约。”蒙古汉子一双眼睛狠狠地盯住夏三。
夏三哆哆嗦嗦地把契约递给了蒙古汉子,蒙古汉子把契约撕得粉碎。“滚!”
夏三揣起那块玉佩屁滚尿流地跑了。淑贞呆呆地看着蒙古汉子,手里的剪刀掉到地上……
接下来的两天,蒙古汉子帮着淑贞发送了田老太爷,又收拾了一些零用的东西,忙里忙外俨然这个家的主人,让伤心已极的淑贞感到有了依靠,她心里明白,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她自己还不知道怎样的境遇呢?第三天一早,淑贞牵着丹丹,蒙古汉子抱着小田青走出了田家大院,身后厚重的红漆大木门哐当一声关上时,淑贞禁不住潸然泪下……蹲在门口的那个卖身葬父母的少年李义跑过来扑通跪在淑贞面前。“少奶奶!”
淑贞一愣,“你是……”
“李义。”田丹丹认出来了。
李义点点头,“小姐那天给我的糖人真好吃,还有那块点心,要不,我就饿死了。”
淑贞一下想起了面前的这个少年,“孩子,你的爹娘下葬了吗?”
李义点点头说:“我用少奶奶给的银子,给我爹娘买了口红松棺材,他们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也一定在念少奶奶的好。”
淑贞摸摸李义的头,“好孩子啊,百善孝为先,你长大了错不了。”
“少奶奶,我认识您就是我的福气,我说过等我埋葬好了爹娘,就来田家大院当牛做马报答您。”李义感激地说着。淑贞的眼圈又红了,“好孩子,田家大院没了,我不能收留你了。”
李义看了看田家大院高高的院墙,巍峨的大门楼子,门口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有些没听明白。“少奶奶,您收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干。我不要工钱,只要给我一口吃的就行了。”
淑贞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田丹丹告诉李义:“田家大院叫我爹输给人家了,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安身呢!”
“孩子,真是对不住了。”淑贞掏出几枚铜钱塞给了李义。蒙古汉子看到这个善良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知道要不是她救下了自己,自己说不定早没命了,可惜啊,这么好心的女人竟碰到了那么败家的男人。
李义跪在原地木呆呆地看着淑贞一行人走远……
……
蒙古汉子领着淑贞娘仨走到了中午,路过一家小饭馆时他停住了。“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们进去。”
“我……我……”淑贞身无分文,不知如何是好。蒙古汉子已经拉着田丹丹走了进去。淑贞只好跟了进去。
小伙计拎着大水壶给每人倒了碗茶:“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蒙古汉子看了看淑贞,“少奶奶,想吃点什么?”
淑贞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店,真有点不知所措。“你们这都有什么啊?”
“各种小炒家常菜,冷盘凉拌菜,最有特色的就是咱们山西的刀削面。”
淑贞看看蒙古汉子,“那就要三碗山西刀削面吧。”蒙古汉子点点头,“三碗刀削面。”
田丹丹喝了口茶,刚喝到嘴里就吐了出来。“娘,不好喝,我要喝冰雪玫瑰茶。”
淑贞叹了口气,“丹丹,你不再是田家的小姐了,这里没有冰雪玫瑰茶。我们娘仨能够活下去,都得感谢老天爷了。要怪只能怪你摊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爹。”
田丹丹懂事地点点头,“娘,我再也不要冰雪玫瑰茶了。”说着捧起大海碗。喝完了还抹了抹嘴,“娘,这茶真好喝。”
淑贞的眼圈红了,爱抚地理了理丹丹的头发。
小伙计把刀削面端了上来,蒙古汉子把一碗面放在淑贞面前,“少奶奶,请用吧。”
“我现在不是田家的大少奶奶了,就叫我淑贞吧。这么多天了,也没问问您姓什么,从哪儿来?”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我从口外的四子王旗来。知道四子王旗吗?那地方,从归化往北走,过了大青山再往北。我有个蒙古名叫宝音,汉姓姓徐,我以后就打算用祖传的木匠手艺挣口饭吃,您就叫我徐木匠吧。”
“汉姓?您不是蒙古人?”淑贞有些奇怪。
“嗯。我很小就跟着我爹走西口去了蒙地,从小喝奶茶、吃奶豆腐和手扒羊肉,跟蒙古人摔跤、放牧。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许多蒙古习惯,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那口外也算是您的第二故乡了,怎么又回来了?”淑贞关心地问道。
徐木匠看了一眼淑贞有意回避着,“来来来,快吃面吧,要不面都坨了。”
淑贞见状不便多问,端起碗吃起了面,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怎么?不合口味?”徐木匠关心地问。
淑贞摇摇头,她现在还挑什么口味,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徐木匠心里清楚,就问道:“少奶奶,往后您打算去哪里安身?”
淑贞摇头叹息,“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来她一直就靠着这个男人安排,她太累了。
“您娘家没有什么人可以投靠吗?”徐木匠小心地问着,生怕再伤到她的心。
“我娘是我爹的结发妻子,我爹还娶了两房姨太太。我娘只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那两房姨太太都给我爹生了儿子,我娘就渐渐失了宠,年轻轻的就郁闷而死。我爹前两年也故去了。家中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为了争夺家产,与我形同陌路,早已没有什么来往了。君子安贫,达人知名。我虽不是通达之人,但我知道这都是命,谁能跟命斗啊。天地间,我们这些个人,还不都像一粒沙子,风把我们吹到哪里就到哪里。”
听到这,徐木匠站了起来,“少奶奶,我在小田家村刚买了处农家小院,有正房厢房一共七间。房子虽破了点儿,可我会木匠活,我能修好。您要是不嫌弃,就先住到那里去吧。”
淑贞眼圈红了,从田家大院一出来,她就像根随风摆的草,心里虚虚的,这时才有了根。“我就叫您徐大哥吧。丹丹,快给徐伯伯跪下,谢谢徐伯伯收留我们娘仨。”
田丹丹扑通一声给徐木匠跪下了:“谢谢徐伯伯!”徐木匠赶紧扶起田丹丹:“孩子,快起来!少奶奶,您这是干什么?我这条命都是您救的。”
“您怎么还把我叫少奶奶啊?我不是了,我从今以后,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妇了,要不叫我淑贞也行,您就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妹妹。”她真诚地说。
徐木匠乐了,“行。妹子,走,我们回家。”
徐木匠领着淑贞回到了自己的家。刚进小院,邻居老梁和他老婆抱着一个和小田青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跟了进来。梁妻看着徐木匠怀里抱着的小田青说了句:“徐木匠,这是你的孩子?多大了?”
徐木匠脸刷一下红了。淑贞赶紧说:“哥,你连你外甥多大都忘了,小田青不是刚过了一周岁生日吗?”
“啊……瞧我这记性。”徐木匠拍拍脑袋。
“那比我们家满囤大两个月,我家满囤再有两个月也该过一周岁生日了。”梁妻猫着腰乐了,“我还以为你们是两口子呢,闹了半天是兄妹俩。”梁妻看着淑贞,“这大妹子长得真俊,像七仙女似的。”闲唠了几句,老梁说人家刚回来得收拾一下屋子,就拉着老婆回了家。
“满囤他娘,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像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啊。”去年田家大院扩建花园,老梁去给干了两个月活,田家老太爷、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他都见过。
“不可能。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哪能上咱们这茅棚草舍来。你快别瞎猜了,这世上长得模样像的人多的是。”梁妻并没在意。
“那倒也是。”老梁还是奇怪。
徐木匠一到家就开始修理已经朽坏的门窗,家里来了新人,一切都得像个样子才是。此刻他心里充满了快乐,那是一个漂泊了很久的人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尽量在淑贞面前掩饰着,浑身真是有用不完的劲儿。淑贞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呢?看着院子里开始忙活的男人,她的心里渐渐地有了希望。淑贞放下孩子就收拾屋子,这会儿她端着一碗水来到院子,“徐大哥,喝碗水吧,都累一天了。”
徐木匠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过淑贞递过来的水碗,咕咚咕咚地喝着。淑贞看着已经修好的门窗说:“徐大哥,你的手真巧。”
“妹子,你领着孩子住这三间正房,我住厢房。”徐木匠抹了下嘴。
“那怎么行呢?还是让我们娘仨住厢房吧。”
“我一个大老爷们胳膊粗力气壮的,住哪都一样。再说我得出去找活干,到哪儿都是包吃包住,所以,一年到头也在家住不了几天。占着三间正房干什么?”
淑贞眼圈红了。“徐大哥,你对我们娘仨的大恩大德,等小田青长大了,我一定让他报答你。”
“妹子,你往后可别再说这种话。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呢,何况你还救过我一命呢!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把孩子拉扯大了,你的日子就有盼头了。我的伤也好差不多了,我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我得出去找点儿活干。”
“你打算去哪找?”
“说不好,哪有活就在哪干。我准备明天就走。”看来徐木匠早想好了。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哪。出门在外的,你自己要多保重。”淑贞嘱咐着,她本不想让这个男人走,但又没有什么理由,一种离别的情绪一下子充满了她的心。
徐木匠自然也感到了淑贞的情绪,他不敢多想,只笑着说,“家?我哪来的家啊?这小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处房子,算不得是家。我是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
“不,这就是你的家,你只记得回来就是。”淑贞低着头说道。徐木匠怔了一下,淑贞已经回了屋。其实淑贞从心里有些舍不得徐木匠走。她觉得徐木匠这一走,自己身边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了,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第二天出门时,徐木匠从身上掏出几块碎银子塞到淑贞手里:“妹子,别嫌少。”
淑贞推让着怎么也不要。
“拿着!你一个妇道人家,这大荒年的,你想让你的一双儿女饿死啊。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妹子,好好给我看着家啊。我把门窗都修得结结实实的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门窗闩好。”他环顾了一下小院。
淑贞手里攥着银子,感激地点点头。“唉。你放心吧。徐大哥,好人有好报,一路平安!”她一直把徐木匠送到院外,徐木匠对她挥挥手,心里第一次有了挂记。
田耀祖从家里出来就一直不停地走,如今已经走得一瘸一拐了。向西,再向西,这会儿他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不知道选哪条路了。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没把握,一边朝来路张望着一边在嘴里叨念着:“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呢?”他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我就再相信一回赌鬼吧!他背对岔路往前走了十几步,坐在地上脱下了皮鞋,闭上眼睛,叨念着:“老天保佑我,给我选择一条发财之路吧!”说罢,他把皮鞋朝后一扔,站起来跑回来看,鞋尖指着的是左边的一条路。田耀祖拾起鞋子,嘴里嘟哝着:“谢谢赌鬼指点!”他坐下来要穿鞋,忽然觉得脚疼,扳过来脚底板一看,已经起泡了。他心里长叹:唉,不怨天不怨地呀,脚上的泡,是我自己走的呀!想我田耀祖,生下来就是大少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可那么大的一份家业,让我全在骰子这三块贱骨头上边输光了!家没了,老婆没了,孩子、老子都顾不上了!轿子也坐不上了,得一步一步地量到口外,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
田耀祖嘴一咧,嚎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嚎声戛然止住,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走!走西口!”他穿上鞋子,往起一站,脚一落地,疼得闪了个趔趄。“妈的,这一歇下来,怎么比方才还疼了呢?”他用力地在地上跺了几下子,然后大步朝左边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汗就下来了,再走着走着,又瘸了,虽然他仍旧咬牙坚持,但眼泪已汩汩地流了下来。
大路上,田耀祖的背影越来越小,孤零零的……
连走了几天,裤腰上的钱袋子瘪了,里边只有不多的铜板。怎么这钱这么不禁花?就剩这么一脚踢不倒的钱了?他把老钱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今儿个不喝酒了。他理理大辫子,抖动一下身上的土,还用袖子抽打一下皮鞋上的尘土,然后走进了路边的饭庄。
伙计一见田耀祖的穿戴打扮,马上笑脸相迎:“哟,这位爷,您可多日不见了!今天怎么得闲了?”“我没来过。你怎么会认识我?”田耀祖白了他一眼。
“哎哟,恕我眼拙,认错人了,我把您看成我三叔了。来来来,还有个雅间,我是特意给您这样的有钱人留着的。”伙计油腔滑调说着。
“有钱人”三个字引起了大堂里两个食客的注意。他们的目光立即投向这边,看着田耀祖穿绸挂缎的一身打扮,相互对视了一眼,小声说了句土匪黑话:“火点子!”
田耀祖跟着伙计上楼,一提长衫下摆的时候,碰到了腰间的钱袋子。“嗬,瞧这一身挂洒火!”那两个人又说了句。
田耀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伙计,我一个人坐雅间,闷得慌。还是坐前堂吧!”
“那——可就太委屈您了!您这边请。”伙计下了楼,领着田耀祖走到一个空桌旁,用袖子擦擦凳子:
“您请坐!这位爷,您想来点儿什么?鸡鸭鱼肉,熊掌猴头?”
“刀削面。”田耀祖看一眼发愣的伙计,“啊,我有急事,一会儿还要赶路,就不喝酒了。”
“那就来盘酱牛肉?”小伙计不甘心。
田耀祖火了,“你听不懂山西话吗?一碗刀削面!”
“啊,听懂了听懂了。”伙计转过身来,大声吆喝道:“刀削面一碗!”
那张桌子上的两个土匪又相互交换了一下怀疑的目光。“他不喝火山,是不是海翅子呀?”“不像,他不带鹰爪,也没海冷跟着。依我看,他就是个囊子点儿。”
“做一回买卖?”
另一个点点头。
两个土匪一个叫刘一刀,是大当家的,另一个是二当家的。他们先田耀祖出了饭庄,在一个沟壑间土路的隘口拴上了马。“大哥,这个阔商人,能走这儿吗?”二当家问刘一刀。
刘一刀得意一笑,“他从杀虎口去口外,这里是必经之路。难不成他会插上翅膀飞过去?等着吧!”这两个土匪原是张作霖手下的,自从张投靠了官府,出卖了大当家的杜立山,拿他的人头换了个巡防营的营官,他们的绺子在辽西就没有了立足之地。所以一想到这些刘一刀就烦了,都是张作霖张小个子害得他们跑到这个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来混饭吃。
“大哥,我是说,今天,我们要是真的抓住这只肥羊,狠狠地砸他个‘孤丁’,也许你我就能在口外拉起自己的杆子,在这一带扬名立万儿了。”二当家说。
“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我刘一刀总有个时来运转的时候。他妈拉个巴子的,算命的说我的财运在西方,大概就应在这个人身上了。”刘一刀发着狠。
说着话,二当家霍地坐了起来。“大当家的,来了!”
刘一刀看了一眼远远走来的田耀祖说:“消停稳住,罐里抓王八,他跑不了。”两个人把马鞍放在马背上,然后藏了起来。
两个人等了半天不见田耀祖过来。原来田耀祖脚上的泡疼得他一步一拐的,被后边的一个路人看见了,那人也是走西口的,名叫龚丰仓,是山西太谷的农民。他叫住田耀祖,从肩上解下包袱,取出针线包,从里边拿出一根针来帮他挑开了泡。“您是穿皮鞋、洋袜子的人。怎么不雇个脚力,自己步行了呢?”龚丰仓不解地问。
田耀祖支吾着。
龚丰仓也不多问,只管自己说:“我一个穷人,我爹希望我长大了不挨饿,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丰仓。我们村里人,还有什么满囤、满仓。还有的干脆就叫玉米、红薯、山药蛋的。光靠地里刨食没多大出息,我想到口外去闯一闯,听说,口外遍地是黄金,要不怎么有那么多走西口的山西人盖了大院套呢!哎,你们祁县就有个田家大院嘛!”
田耀祖有苦难言,“啊?啊,听说过。”
龚丰仓站起来说道:“好了。你把袜子穿上吧。走远道,这脚呀要平放在地上。哪儿也不要特别吃劲。”
“多谢指点。”田耀祖谢道。
“那,你再歇一会儿,我走了。”
田耀祖看着龚丰仓轻快地走了,才慢慢地站起来,他看着龚丰仓走路的样子,也学着迈步走去。隘口的两个土匪放过了庄稼人打扮的龚丰仓,只等着田耀祖走近。田耀祖一走到隘口,刘一刀飞身跳下:“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田耀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二当家横刀立在他的身后:“小子,想跑,门儿都没有。”
田耀祖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哎哟!”
“起来!走!”二当家的上去就是一脚。
田耀祖往起站了两回,就是站不起来。
“他妈的,有钱人就是胆小。来,我帮你一把!”刘一刀把刀架在田耀祖的脖子上,“听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关东胡子刘一刀,怎么样,你要是再起不来,我就一刀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别别别!”这一回田耀祖先把手拄在地上,再撅起屁股,然后直腰,晃晃悠悠地总算站直了。
二当家的笑了,“大哥,你这一招还真能治病。”他上前用一根绳子把田耀祖的双手捆了起来。“走!”“哎!好汉,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刘一刀用刀片抽了一下田耀祖的后背,“你找死呀,这是你该问的吗?”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一前一后地押着田耀祖走向拐弯处的马匹。两个土匪上了马。田耀祖趔趔趄趄地跟在马屁股后边半走半跑着。
来到了一个破庙,拴了马,走了进去。田耀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痛快点儿,把钱拿出来吧!”刘一刀提着马鞭子。
田耀祖从腰间解下钱袋子。二当家的接过掂了掂,“嗯?”他把钱袋子扔给刘一刀。刘一刀接过钱袋,抻开袋口的抽绳,把里边的钱倒了出来。“嗯?银子呢?”
“我没有银子。”
二当家的抽了他一鞭子,“他妈拉个巴子的!”
“哎呀!别打别打呀!”田耀祖叫着。
“拿出来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二当家的住了手。
田耀祖都要哭了,“二位好汉,我是真的没有银子。”
刘一刀明白了。“银票也成。”
“银票我也没有。”田耀祖都要哭了。
二当家的上来开始搜田耀祖的身。“大哥,他身上的确没有银票。”
刘一刀对田耀祖说:“那你就得在这儿当肉票了。写一封信给你家里,让他们拿五千两银票来赎人。”田耀祖这回真哭了,“我……我没有家了!啊……啊……”
二当家的上去就一鞭子,“不许嚎丧!就冲你这一身穿着打扮,家里怎么也是个大富豪啊!”
“不瞒二位,我是山西祁县田家庄田家大院的大少爷。只因为我嗜赌如命,把家当和老婆都输了!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刘一刀怀疑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多咱发生的事儿?”
“就是三天前。我连家都没敢回,从我的开蒙先生那里借的盘缠,偷着跑出来了。”田耀祖也顾不上脸面了。
二当家的吐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气!大哥,把他一刀宰了算了。”
田耀祖索性不怕了。“行!其实我这个败家子早就没脸活着了,可是我胆子小,上吊怕勒得慌,投河怕呛着难受,抹脖子又下不了手。你们杀了我,就成全了我了,反正我的这几个小钱也到不了口外了。早死早托生,就少遭罪了。来吧,给我来个痛快的吧!”他紧闭眼睛,咬住牙,伸长了脖子。
但田耀祖没死成,两个土匪逼着他脱掉了身上的行头,连同脚上的皮鞋。“把眼睛闭上!”
田耀祖闭上了眼睛。
“数数,数到一千再睁开眼睛。要是数到九百九十九停了,你就死定了!”
田耀祖只好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
两个土匪出了庙门,打马而去。破庙里田耀祖还在闭着眼睛数数儿:“二十一、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