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阿南来看我。
他等在传达室,拎了大包小包,好像我生活在物品极度匮乏的重灾区。我埋头看那些袋子,可真是服了他,花露水,蚊香片,鞋垫,奶粉,蛋白质粉……甚至还有针线包。
“带回去吧。”我苦着脸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宿舍太小,根本都放不下这些东西,而且我也用不着。”
“那怎么行,你奶奶收拾了大半夜,非要让我带给你。”阿南说,“你放床底下,书桌下,哪里有放不下的呢?东西不要嫌多,需要的时候没有,就麻烦了。”
没办法,我只好让他陪我把东西送回宿舍。
“在学校还好吗?”一路上,他不放心地说,“你走了,我们都不习惯,老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
“还好啦。”我说,“告诉奶奶,放月假的时候我回去看她。”
“到时候你打我电话,不要挤公车了,我正好要进货,找车来接你。”阿南说,“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哦,对了,你在学校不要吃得太省,该花钱的地方就花,咱家也不是没钱。”
“知道了。”我说,“你就放心吧。”
可他还是不放心,在宿舍替我把东西放下后,又和宿舍里的其他女生寒暄:“请你们在多多帮助马卓,她比较文静,也没离开过家。”住在我上铺的吴丹笑着说:“放心吧,叔叔。马卓是女状元,学习上还要她多帮助我们呢。”
我微微脸红。
他却满意地点点头,又忙不迭掏出几百块钱来递给我说,“多放点钱在身上,万一要急用呢?”
我把钱推还给他。
“还是拿着吧。”他很坚决地,把钱塞到了我的枕头底下。
我低头,忽然发现他穿的皮鞋,棕色的,很旧了,左脚的鞋子好像还开了一个小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梦,想起她拉着我的手说:“走呢,阿南四十岁生日,我们去给他买双新鞋子。”
我这才想起来,再过半个月,他真的是要四十岁生日了哦。
我没再坚持把钱还给他。我打算把它们存起来,在他生日的时候,替他买双鞋。
等他走了,吴丹从床上把头探下来,小声对我说:“你爸对你真好。我觉得他跟很多爸爸都不一样。”
“是吗?”我说,“哪里不一样?”
“怎么说呢?”吴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别的爸爸都没有的亲切感。好像跟你没什么距离。”
亲切感?
呵呵,我要是告诉阿南,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好消息都告诉他,然而,对于那些小事情,诸如同学们眼光里偶尔的轻视以及颜舒舒和我之间微不足道的摩擦,在阿南面前,我还是只字未提的。
其实,自从那天的事情过去以后,颜舒舒对我的态度已经开始改观了。比如,她在数学课上恍然大悟地看着黑板,自言自语地说完一大段后再转头来看着我,用征询的口气说:“这个公式背得对吧?”我点一个头,她就拍拍脑袋,继续若有所思地听下去。
又比如,她起身去教室前的饮水机倒水,会把我的水杯拿上,说:“顺便给你倒吧。”
甚至,她在活动课上口若悬河地向几个女生说她的ty的时候,居然把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发卡放在我头发上比了比,有模有样地说:“她戴这个就挺好看。”
等女生们散去,她把发卡郑重放在我的作业本上,对我说:“送给你。”
我把本子推到她面前说:“不用了。我不需要的。”
“你的头发有点挡住你的视线了。”她说完,又飞快地说,“不要钱的。”
“谢谢你,我只是不习惯用这些东西。”我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她这些天的表现已经让我曾有的不快散去了很多。因此我的语气听上去也很诚恳。
“其实……”她把发卡拿在手里,把玩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对不起啦,其实你也知道,我也是顺着她们说说而已。”
“没什么呀。”我朝她笑了笑。
“真的?”她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伸出手,亲亲热热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我没来得及闪躲,与人之间的亲呢,我总是显得不太适应。
那天在宿舍里,我听吴丹和别的女生说起她的故事,才知道她竟是副校长的侄女。她们说她的成绩并不好,能进天中,全拜她的副校长舅舅所赐。所以,包括她在学校里做生意这档子事情,如果换作别的女生,老师们早就会勒令禁止。而事实是,正因为她是颜舒舒,好几次有外班的女生来跟她“谈生意”,爽老班都能做到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她也太过份了!”吴丹尖着嗓子说,“你知道吗,她连那个都卖呃?!”
“什么啊?”有好奇的女生追问,“卖什么卖什么呀?”
女生们就咕咕地暧昧地笑起来。
我突然觉得我很同情她,之所以同情她,是因为那些传播这条消息的女生中间,就有上次和她一起评价我如何如何的那几位。
交友不慎真是大大的悲哀,而那些平时花费大量精力在各种八卦事件上的女生,还能有余力考得高分进入重点班,本身也是一件不思议的事。
第二天的课间操,轮到我和颜舒舒做值日。天气很热,大家都起的很早,早读课教室里人坐得满满的,可是颜舒舒却意外地缺席了。
我一个人打扫了整个教室,倒了垃圾。
洗完手刚踏进教室,却看到我的座位旁边,颜舒舒已经在了。只是她整个人正趴在桌子上,脸全部埋在衣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我走到颜舒舒的身边,轻轻坐下,问她:“你没事吧?”
她忽然就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有些被动地抱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生这么亲密的接触。她的身体软软的靠着我,有一种我似曾相识的味道,那味道在我生命里消失很久了,却忽然邪门地出现,若有若无,我害怕闻到,又渴望它,总之,它击中了我,令我不得动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用的是和林果果一样的香水,那个香水有个吓人的名字,叫“毒药。”
谢天谢地,她的哭声终于慢慢小下去,我轻轻地推开她,对她说:“别哭了,快上英语课了。”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英语书猛地一把拍到桌上,当着全班同学大声地喊了一句:“谁乱讲谁就烂舌头,出门被车撞死,全家被人砍死!”
喊完这句恶毒的话,她跨过我的椅子,直接冲出了教室。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发现我还是有点担心她。
那天,颜舒舒直到英语课上了一大半时才重新回到教室。她的样子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哑着嗓子,低着头说:“May I come in?”
英语老师皱了皱眉头,把她全身打量一遍,才极不情愿地吐了句:“Yes.”
她回到座位上,把她的小半包面纸塞进抽屉里,放在她那个银色的CD包的上面(那里面装的,全都是她各种各样的五花八门的不知道从哪里进来的时尚商品),然后,她拿出英语笔记埋头抄起黑板上的字来。
我希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而,暴风雨前的彩虹仅仅维持了十几分钟那么久。下课铃刚响,那个平时只在周一升旗仪式上露面的副校长却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的背影我一看就认得——学校橱窗里有校长一行陪外国考察团来校视察的照片,被放的好大,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站在最左侧。
他招手叫颜舒舒出来。表情严肃,引得周围经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看到他在窗外讲颜舒舒什么,而颜舒舒则拼命的摇头。
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鬼使神差地,从她的抽屉里掏出她那满满的一包货,悄悄放进了我自己的抽屉里。
不过一会,满脸苍白的颜舒舒,果然带着她的舅舅走进教室。我不露声色地把英语笔记摊平在桌子上,认真地看。
校长自己走到颜舒舒狭窄的座位旁,动手把她的书包拿在手上抖了又抖。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场“戏”,就连英语老师也疑惑地站在教室门口不肯离去。
谁都知道,颜舒舒的“货”从来都是放在抽屉里。所以所有人几乎都“饶有兴趣”地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颜舒舒的脸越来越白,我担心她快晕过去了。她自己扶住课桌的一角,身子晃了几晃才稳住。
就在校长打开课桌的那一刹那,颜舒舒扶住桌角的手攒成了拳头。
可是所有人惊讶的是,桌肚里除了颜舒舒的书包,几本漫画书和一些散落的参考书,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全班同学都看着颜舒舒被掀开的桌肚,惊讶不已,当然也包括她自己。校长皱着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他轻轻地放下了掀起的桌板,转身看了看表情极度不自然的颜舒舒,什么也没说地走出了教室。
校长走出教室后不久,上课铃就重新打响了。大家都跟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课,只有颜舒舒着急地寻找着自己的那包东西。她把自己的名牌书包那无数个拉链都拉开,搜了又搜,焦急不已。
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字:“在我这里。”
她恍然大悟,偷偷地笑了。
“以后小心点。”中午吃饭时间,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我把她的东西还给了她。她带着一种又感激又迷惑又羞愧的眼神看着我,接过了她的东西。
那天下午第一堂课是政治课,颜舒舒一个人低着头忙了整整一节课,直到又一次下课,才慢慢推过来一张彩色的字条。
“谢谢你。以后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尽管提啦~”她在这两句话认真写上去的话旁边,画了一个穿着军服的小女孩,站得笔直,做着一个敬礼的手势。
那个女生有着短短的头发,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看得出,她很费心思。一定是为了表达她内心的感激,才这样苦思冥想的吧。这反倒让我觉得过意不去。
我决定原谅她。再说,我从来也就没有要讨厌她的意思。
我看着她说:“还真想请你帮个忙呢。”
她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哦啦。说!”然后她的手臂弯过来,亲热地挽住了我的。我却还是非常的不习惯,终于借故推开了她。
她并不介意,而是眼睛看着教室的天花板,用播音员的口吻说了一句话:“马卓,你真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