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走后我没有哭,只是发了一会儿呆,因为我不大确定这些事情发生的真实性。
我单纯地觉得,星野并不爱我。接着昏睡过去,做了一个挺难过的梦。
梦里我走进一座房子,是小时侯我家的样子,地板和塌塌米都没有换,墙上挂着妈妈的照片。我走近照片想仔细看看妈妈,却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定是我的脸,但是这也一定是妈妈的照片。接着我看见了爸爸和几个他以前打桌球的朋友。他们都长着和我一样的脸,向我打招呼,我吓坏了,想快点跑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以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我的床上,这个人应该就是我自己,惟独她的脸怎么也不像我。如果她不是我,她是谁呢?可我到底长得什么样呢?我懒得和她打招呼又到处找镜子,镜子还没找到我就醒了。
早上我认真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闭上眼睛确认能够记住自己的长相。可是我再去看镜子的时候,又觉得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了。我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呢?就好像照出的照片总觉得不像自己一样的失望。这说明我们从来都没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其实不过是去影响别人。
一切变化都是从剥了皮的仙人掌和那个古怪的梦开始的。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和我之后的遭遇比起来,这些怪事压根儿不算什么。雨后的星期六我去唱片店买了Chicks On Speed7和DJ Shadow8的CD。本来我很想再翻几张IDM9的CD来,可是我现在的心情绝对不会再像在马路边接到星野电话那样一跳一跳的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五分钟内就能走到成人用品店。但是你要知道,五分钟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五分钟内非洲猎豹已经跑出去两三千米了;五分钟,人的心脏可以跳动将近四百下;在这五分钟里,我有可能遇见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或者被什么人抢走钱包——那只需要几秒种。可我却看见了一只会说话的猫。那只猫说:“我所居兮,青峰之埂;我所游兮,鸿蒙太空……”听起来像诗歌,我一把抓住了它。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把我的裙子吹了起来。为了不让猫趁机逃跑,我只能让路过的叔叔们白看草莓内裤。在风里我闻到一阵从来没闻到过的带着植物特征的香味,我的眼睛就花了,许多色彩的光粒越来越密集,逐渐组成人影的样子。那是一个女孩彩色的影子,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红头发,穿着黑色的皮衣和各种鲜艳颜色组成的短裙子,一个十足的70年代嬉皮。她从我眼前跑过去,立刻不见了,就好像改变了光的角度让影子消失了一样。
还是快回去吧,这五分钟可真够戗。
那只猫一直没再说过话,带回店里也不乱跑,只是对店里的商品都很感兴趣似的乱看,偶尔还会打几个激灵。
“兔小姐,你从哪弄来这么一只难看的猫?”
“嗯,家门口。”
“我今天可不想吃乌冬面。”
“这和猫没关系,爸爸。”
“我说,你的胸部要是再这样发育下去,就太不像话啦!”
我不去理他,一想到昨天因为爸爸煽情的AV片,我和星野就这样算了,我就很头疼。
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Lily Chou10,罢工,拒绝穿SM装向顾客介绍皮鞭的使用。爸爸并不和我生气,他没有时间也没兴趣来关心我的情绪。可是当《houwa》的音乐响起,Lily Chou唱到“I miss you11,I miss you……”我还是无可救要的哭了。房间里还留着星野的味道,这味道是一个符咒,让我总是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星野的手指和嘴唇,从我的背后把我包裹起来,在我的手机上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不能再真实一点呢?难道所有的爱情和缠绵的情节都是虚幻的吗?只有我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固执地去想念曾经给我带来不真实回忆的星野,这种想念会转变成不真实的爱,可是星野会想念我吗?我把脸贴在床单上,贴在沾满星野味道的床单上,难受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要有人来爱我,只是想要有人来爱我……
猫并不能体会我的悲伤吧?它漫不经心地舔着自己乱糟糟的毛,活像从洗衣机里刚刚被甩干,随便扔出来那样。它看了我一眼,跳到我身边来,坐得笔直。这只猫的眼睛,比一般猫要小一些,脸部的毛很长,几乎遮住了整个嘴巴。因此,它看起来总是一副受了委屈,不高兴的样子,像一个情绪不好的小老头。它的身上,则布满了黑黄不等极其不规则的斑纹。要命的眼睛也是金黄色的。我看了一会儿猫,总觉得它比我还要难受一千倍,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难受了一夜的我推开早晨的门,吓了一跳。我家的店居然被洗劫了!满地都是废弃的DVD盒子,破碎的光盘。橱柜里的避孕套、仿真器具都不见了,露出发霉的墙皮。一个披着牙买加国旗的男人逆光站在我面前,那是我倒霉的爸爸。
爸爸去了牙买加(2)
“啊,兔子,我要去牙买加了!”
爸爸果然已经缅怀过妈妈要去牙买加了。几个工人陆续进来把门口打包好的箱子搬走,领头的人和爸爸签署各种合同。他们又迅速冲进我们的房间,好像所有东西都是发给他们的福利一样看都不看就搬出去。而我的爸爸,这个假冒的鲍勃·马利收拾好行李,做好一切准备去当一个牙买加人。
“等我到了那边,会给你寄礼物的。你要保重啊!”
两个小时之后,或者是几个世纪以后,总之都一样。空房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这房子再过几天会变成一家咖啡馆,和我绝对没关系。
你们相信吗?爸爸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也没有任何嘱托,他和他的成人用品店就这样凭空消失掉,转化成南美洲的一个唱reggae的土著和数不清的大麻。可我还是老样子,不,也许我就应该这样一无所有,那些兔耳朵,长统袜啊,色情电影啊,鲍勃·马利都是一个梦,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我应该去找谁,可是我却谁都找不到,去车站的时候我给星野打了电话,可是怎么也拨不通,提示说他不在服务区。我很失落,早知道是这样,星野为什么还要在临走的时候相互交换号码呢?我越来越觉得我和星野压根儿就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拥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爱情,即使我那么需要它。那么,星野,再见了。
我抱着托马斯乘上了去札幌的列车,那里有我外公的家。托马斯是我给猫起的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更适合一只狗或者一匹马。除了托马斯我还有一个行李袋,里面装着我喜欢的CD、笔记本、便携CD机和我从搬运工人手底下挽救回来的装扮衣服,幸好有几身像样的水手服,我还不用发愁买内衣。
到了札幌,就不用发愁任何事了吧!
像住在钟摆里的鸟,时间、三明治、车窗、对面的人、手机,所有的东西,都跟着晃啊晃的,我的脑子也晃啊晃地想问题迟钝起来。我看不清楚周围人的表情和脸,所以我一直怀疑自己眼里的世界和别人眼里的有差别。有一点能够确认的是,我现在在他们眼中是相当奇怪的。谁会穿着护士服搭乘火车呢?穿护士服的少女孤单一人去札幌投奔乡下的外公,其原因是她的爸爸为了完成对鲍勃·马利的缅怀去牙买加抛弃她不管了。更怪的是,她还带了一只会说话的猫。我想无论是谁了解我此刻存在于列车上的真相都会把我当成独家新闻肆意宣传的。没办法啊,我实在太喜欢乳白色的丝袜了,而且这套粉红色的护士服也是爸爸以前最喜欢的,我总想从它身上找到点什么关于爸爸的其他回忆。
从上车开始,托马斯就在睡觉,它的确很会打发时间。可我却在不住地哭,爸爸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他要去牙买加也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看着窗外,由于风景流动得太快,我开始怀疑这趟列车已经具备穿梭时空的功能。爸爸现在一定很开心的在大麻地里搓泥了,南美洲的阳光那么强烈,他会变黑,更像鲍勃·马利。
妈妈死的时候我很伤心,因为看不见她了,可我那时候不明白这叫做爱。现在想起爸爸每天望着我喊妈妈的名字,才知道原来见不到一个人会伤心的感觉才叫爱。
爸爸,你要快乐地生活哦,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会爱你的。因为看不见你,我会很伤心。
我又想到了星野,我到底爱不爱他呢?
那个夕阳下的电话,那些没有真挚感情可言的情话和眼神,那些随意的拥抱和刻意的彼此推开。都在说明什么?
“如果是我,就不会选择去牙买加。我更喜欢中美洲。哥斯达黎加的渔民都是最好的厨子。”
托马斯从我的胳膊下面露出一只眼睛,懒洋洋地看着我。即使看不见它的嘴,我也知道是它在说话。
“嘘——我可不想你被抓走,在到站前你最好闭嘴。”我环顾四周,还好车厢里的人都在专注自己的消遣。
“害怕孤零零一个人吗?”
“不是,只是不想再一个人生活下去了。”
这是实话,不想再一个人生活下去。到了札幌,我要做一个乡下人,每天伺候外公,帮外婆看管杂货铺。会不会认识什么可爱的男生呢?和他在田野里和星星下面做爱?然后结婚。给他听爵士乐,周末的时候和他在家里开rave party12或者鸡尾酒会,让很多人来参加。那样的话,我应该是札幌最时髦最幸福的人吧?像里的阿玛兰塔·乌苏娜一样。但是,无论怎样,永远的幸福是不会实现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最后死得很孤单。总会有什么变化,没准哪天我又像现在一样变成一个人了。那时候的事留到那时候再想吧,我现在只是不想再一个人生活下去了。我需要人来爱我。
说到这里,托马斯为什么会说话我倒是从来没想过。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对任何奇怪的事情都习以为常,不然也不会那么平静地和爸爸生活这么多年。好像从我见到托马斯的第一眼开始它就应该会说话似的。一只会说话的猫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不合理的,会说话的猫只出现在童话里,有的还穿着靴子,会隐身术。现在,我只能把托马斯当成一个人。想到手里抱着一个人,我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扭动自己的身子。
又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孩。这一次,我在反光的玻璃里看见了她,她正急匆匆地顺着走廊跑向另一节车厢。可我转过头去再看,走廊上什么都没有。那简直是一定的,这女孩本来就是个影子嘛。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她在风里飞快走路的样子,那种感觉比此刻我一晃一晃地坐在座位上还要真实。她的样子更加清楚地映在我的脑海里,许多小细节都一点点闪烁出来。包括烟灰色的眼影,夸张的紫色嘴唇,银色的耳环,脖子上黑色的尖钉项圈,袖子上无政府logo的布标和绑着双色鞋带的靴子。她虽然孤身一人,从头到脚却充满了热闹,不像我素面朝天的,表情还愁眉苦脸。或者她是鬼魂,有这么温和的鬼吗?无论梦见还是亲眼看到,都那么色彩缤纷热闹非凡的。
托马斯又睡着了,爪子轻轻地钩住我的衣服。我可睡不着,凭借我所学过的知识,实在不足以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真着急呀。列车服务员小姐微笑着送来咖啡和牛奶,她好像很喜欢我的护士服,给我递咖啡的时候盯着我看了半天。就连路过的大叔,也操着一口关西腔冲我打招呼道:“你可真是太漂亮啦,护士小姐。”我只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以避免有更多的人对我投来没必要的关注。
这次旅行真像是一场停不了的魔幻剧,惟独我身在其中,局外人丝毫不能体会我的凄凉。
车到站了,我抱着托马斯跟其他的乘客一样下车。这个时候不适合说话和抒情,我的心很平静,甚至有点沮丧,直到我发现我根本就没有到札幌。
“这哪里是札幌?这简直就是马尔代夫!”
札幌现在应该是春暖花开,冰雪融化的北海道风光啊!
“椰子树都是假的吧!喂,托马斯!你别睡了,你看看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兔小姐,真的假的还不都是一回事吗?”
一回事?先是剥了皮的仙人掌,然后是会说话的猫,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红头发的影子姑娘。爸爸去了牙买加,把我一个人丢下,本来打算到了札幌重新生活的,我眼前的札幌却变成长满椰子树的热带海滩。我可以不把这些当成怪事,我只是想不再那么孤单地生活下去,可我怎么指望能在变成马尔代夫的札幌找到我的外公和我希望的生活?
“一回事?这能是一回事吗?就是因为你的出现,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啦!”
“亲爱的兔小姐,是您把我抓住的吧?”
我转过身去,背后的站台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密的雨林,唧唧喳喳的鸟叫和动物的声音从老远传过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和我一起下车的人也全都消失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直击我的心底,我站在透明蓝的天空下大声哭泣。尽管阳光灿烂,鲜花缭乱,我眼里的世界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好,我还是哭得那么大声。
不知道哭了多久,托马斯沉着地向着东方一片被潮湿的云雾笼罩的楼群走去。我擦干眼泪,只能跟着往前走。
“要走到那个看起来像镇子一样的地方吗?”
托马斯不理我,你们也许不相信,一直到它透露身份的那一天,它才真正对我说话。我们顺着一条迷幻的河流走,身边的风景随着河流散发出的光而改变颜色。因为环境的美好,我丝毫没觉得害怕,忘记了累和那种没有人陪伴的绝望。只能跟着托马斯向前走,走到那座镇子。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来到那座看起来像影子一样的城镇。没有一个人,所有的建筑、花草,都像睡着了一样。当月亮升到头顶,一盏盏灯从关闭的窗户里闪烁出光芒,有黄色、紫色、玫瑰色和蓝色的。透过窗户,每一个房子里都安静地睡着,显示不愿意被我打扰的样子。只有一座临街阁楼上窗户是打开的,好像在召唤我似的。我抱起托马斯,走过去,那座房子旁边有一块用花朵做成的招牌,上面写着“郁金香旅馆”。门自动打开了,我走上阁楼,在一张白色的床上睡下。
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么顺理成章地睡下,因为我不记得了,或者是忘记了?总之我没有做任何梦,也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找到了一个可休息的地方,哪怕一睡不起也要在这里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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