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新世界》第二乐章,缓板。此乐章的曲风正与主题“念故乡”不谋而合。
虽然只是钢琴独奏,旋律却不断在我脑海中唤起这两句歌词,而且背景一定是日落景色。幻影似的球体缓缓降落,在天际形成透澈的深红,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其焰火炎炎,仿佛就要隐没至山的另一边,而线条分明的山脊棱线内侧,宛如剪影般一片漆黑。
这个影像,是出于我自身的记忆,还是这个肉体在三十多年岁月里承受并积累的繁杂资讯?我无法断言,唯一能说明的是,在我生长的城市里,并没有符合这种景观的山,也没有任何可以优雅形容的田园风景。
——狭窄游乐室的绿地毯上,折叠椅整僻地排成数列,上面坐了一群老人,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一瞬间让我错觉他们是那奇幻景致的一部分。这些老人身上穿着茶褐色或鼠灰色的开襟毛衫或棉袄背心,服装各异,感觉却很协调,不到三十人的背影似乎与空气融成一体。这些听众动也不动地安静聆听。
他们面前是一个仅仅高约二十公分的舞台。舞台两侧挂着大红的缎面帷幔,下摆被扯得宽宽的,上面还有“寄赠”两个扭曲但尚可判读的金色字体。
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舞台上放置了一台演奏型钢琴,钢琴前坐了一位穿着与这个场合不太搭配的黑丝绸上衣与黑天鹅绒裙子的女孩。钢琴上没有乐谱,女孩只是一脸认真地注视琴键,双手不停弹奏。
不久,曲子最后的主旋律结束,琴声慢慢转弱直至终止。最后的和弦响起后,纤细的手指与红鞋都悄悄离开琴键与踏板。这个终止音拍的长度,除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演奏唱片就知道的千织外,在场只有我清楚,而这些听众,今天应该是首次听她的演奏。
不只今天,无论何时何地,千织在弹奏最后一个音时,其音拍长度连一秒也不会有过误差,用不着拿码表计时,这点小事我至少还有点概念。
女孩站起来,生硬地跨出一步,面向观众席深深一鞠躬。过了约莫半秒,四周响起发自内心的如雷掌声。对这短时间内撼动心灵的演奏,他们回以毫无保留的掌声以为答谢。如果这音乐慰借了他们,让他们沉浸在往昔的快乐回忆或忘记这栋建筑物带给他们的压迫感,我想,这都是千织的功劳。
千织,这些都是给你的赞赏,你值得的。
正当我这么想时,独自站在舞台上的千织反而浮现一丝不安胆怯的表情。
于是我从原本站立的游乐室门边——走向约一人宽的中央通道上,静静地扬了一下戴手套的手。女孩的脸庞顿时浮现笑容,立刻从舞台飞奔而下,跑到我的身边。我对千织说过无数次,演奏结束时必须从舞台两侧退场,但千织仍无法理解这件事。
“弹得很棒,千织。”我抚摸千织只及我肩膀的头,她左边的辫子正好卡在我的无名指。
老人们的视线随飞奔而出的千织集中到我身上,大概在猜我们的关系吧!有人充满讶异,但大部分都是比较善意的表情。被这样看着确实会不好意思,但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刚刚不知在何处、负责此次演奏会的调度人员向我走来,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
“如月先生,非常感谢你。老爷爷、老奶奶们似乎很喜欢这场演奏会。”
“哪里,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千织,你弹得真棒!”
千织害怕这个没听惯的陌生声音,早就躲在我背后,双手还死命地紧抓我的外套。
“怎么这样呢,千织?要有礼貌呀!”
说着说着,我突然有些慌张,虽然与对方讲过几次电话,但我忽然发觉自己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幸好,千织在我丢脸前听话地从右边露出小脸,点了一下头,立刻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不过,听完演奏,我还是很不敢相信,千织不是——”对方忽然觉得尴尬而噤口。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毫不在意地接下去,这样对话不但比较容易继续,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确定身为话题中心的千织对自己的情况到底了不了解。
“嗯,的确没错,千织有先天性的智能障碍,但也因此才发掘出今天的才能,算是十分幸运的了。虽然她已经十五岁了,但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却与三、四岁的小孩没两样,而且力道也不小,还满令人头疼的。最主要还是在语言方面,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她是否能充分理解我们的话,因此,若不让她坐在钢琴前,我也不知道她会弹些什么。所以,很感谢你能接受我这么自私的坚持。”
因为要印制节目表,所以请事先告知预定演奏的曲目等等——每当被这么问时,我总得不断向对方重复这些说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实就是如此。而对方也总是笑说,没关系,请不用在意。
“只要能让千织知道,自己做的事能让别人快乐,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不过我却一直无法确定她的想法,只知道她并不讨厌在众人面前弹钢琴,或许,还可以说是有点喜欢吧!所以我才会带千织到各地弹琴,对她来说,她才是要感谢大家的一方,如果大家能喜欢,那就真是一石二鸟了。”
“关于这点请你放心。以前举办其他娱乐活动时,这些老爷爷、老奶奶似乎都觉得很无聊,一眼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在看表演,不过今天就很不一样,连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那真是太荣幸了。太好了,对不对,千织?”我回头对还紧抓我衣角的千织说,并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大家很称赞你喔!”
千织茫然地抬头望向我,睁得大大的双眼中浮现似乎是高兴的模样,瞬间却又消失。我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才理解这是千织表示高兴的表情。
“千织似乎是说,谢谢大家愿意聆听她的演奏。”
听我这么说,对方也弯下腰对千织说:“哪里,谢谢你。”之后便带我们前往休息室。
工作人员邀请我们一起吃午餐,我以下一个演奏场地很远为由推辞了。因为我卜午得一直开车,否则可能无法在傍晚前抵达目的地。
下一场演奏时在明天上午,只要今晚前抵达应该就来得及,不过老实说,这行程还真紧凑,虽然不会太勉强,却觉得有点手忙脚乱,而明天演奏结束后,却还有一大段空档,结论就是,我的行程安排得太失败了。唉!我还真是个差劲的经纪人!
除此之外,也因为演奏会在十点前就结束,现在吃午餐其实有点早,我问过千织,她似乎还不饿。
千织并非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说话内容,她的发声与听觉功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无法将话说得很流利,只要习惯了,我讲的话,千织几乎都能了解。但是她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眼光看她说话,所以除了我与我母亲以外,千织在他人面前几乎不会开口。而这类事情如果还要对他人一一说明很麻烦,因此大部分场合我大多顺势带过这个话题,不会多作解释。所以,至今遇过的不少人都认为千织不会说话,而这位女性工作人员也是其中一个,于是就没再开口对千织搭话了。
收取了酬劳,也寒暄得差不多了,虽然时候还早,但我们仍先行告辞,因为我想趁天色还亮时多赶点路。那位女性工作人员也与其他人一起送我们到玄关。
“那个……如月先生——”几次互相点头致意后,她迟疑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我将千织带出大门,转头说。
“如月先生,你已经不弹钢琴了吗?”
那是一张毫无恶意的脸,但是我脸上总会无法克制地浮现类似困扰的表情。我假装鞋子没穿好,弯下腰去调整鞋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我已经,无法再弹钢琴了。”
我举起戴手套的左手晃了一下,这样应该不用多做说明了。只要细看,就能看到我的无名指指尖不自然地凹陷。那时,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就像千织那样生硬又不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