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千织开始叫我“敬爸爸”。
我的名字是如月敬辅,或许还有些爱乐人仍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求他们尽快忘了这名字。我是真心地这么祈求,因为,少了指头的钢琴家比耳聪的作曲家要来得无药可救。
——八年前,在奥地利留学的我失去了左手无名指第一个关节至指尖的指头。当时我被夺走的,绝不只有碎片似的骨与肉。
我会开始弹钢琴是因为母亲的愿望,她是声乐界颇有名气的声乐家。每个做父母的几乎都会希望孩子与自己走一样的路,她也不例外。但我有时候会觉得,她的做法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否有点超过了?总之,在还没开始学平假名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学看乐谱了。我的童年记忆只有配色平均的黑与白,眼前总是只有鲜艳的单一色调。放学回家直到睡前,除了用餐之外,我都得对着钢琴,所以,与同学依依不舍地道别、眺望夕照的记忆,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以现在来说,大概可以用格伦格纹来形容吧!这就是八年前的我,所拥有的一切。
然后,日复一日的这种生活终于有了代价,我的双手成功敲奏出超乎母亲期待的成果。十岁时,我首次在全国性的大赛中夺得第三名,之后便不断获得极高评价,有一段时期还连续三年以上、每次比赛都获得第一名。或许是尝到被众人认同的喜悦,这些练习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而且也逐渐产生我的人生就是钢琴的这种想法。我只有钢琴——或者该说,只有我才能办得到,而这种自信便成了我的动力来源。
中学后期至高中为止的这段时间,我陆续受到国内几位颇具名气的教授指导,母亲的那位恩师也是在这段时间指导我的老师之一。因为他的引见,我曾多次与国外的演奏家会面,甚至还获得登上欧美舞台演奏的机会——虽然只是小型的演奏会。而首次录制音乐CD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唱片公司虽属意小奏鸣曲,我却强烈坚持自己的首张CD必须是钢琴小品集,而对方最终也接受了我的任性。
回想以往种种,不禁觉得当时的我真是年少轻狂。
学生时代就是所谓的青春期,但我记忆中最鲜明的是,我的周遭全是比我年长的人,这些与我相处的时间仅次于钢琴的朋友们——我无从确定自己对他们是否也是同样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不知怎地,都是无法依赖的对象。我虽然多少还记得帮我录制CD的指挥,以及热心又十分赞赏我、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的脸孔,但至于我的同班同学,即使翻开通讯录,我也不太能将他们的名字与长相对起来。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但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改变什么了。换句老掉牙的话来说,我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我的世界,除了钢琴,还是钢琴、钢琴钢琴钢琴,从一开始到最后,就连结束时,也还是如此。
高中毕业前夕,在我从未请托的情况下,母亲的教授主动帮我找到留学之地,还有一位住在奥地利的钢琴家——我曾在这位教授的引见下,与他见过一次面。对方说我可以暂时住他家,或者就直接住下,从他家通学上课,有必要的话,他也愿意替我写推荐信给当地学校。父亲乍听之时多少还有点犹豫,却在我与母亲的坚持下,勉强点头答应。
对这初次到访的异国,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与日本回异的自然街景,这是我至今从未否定过的唯一印象。除此之外,所有的回忆都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痛苦。石板路、枪声、从指尖飞溅而出的鲜血,还有,身边嚎啕大哭的女孩。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如果没有那一晚,不,如果从来没有那一瞬间……
——事情发生于我准备迎接在当地的第三个新年的寒冷季节。
那一晚,我与老师夫妇三人外出用餐。那时圣诞节即将来临,在这个大概从莫札特的时代起就不会变过的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灯与纯白的雪花交织成梦幻的景色。周遭充斥的男男女女的豪迈笑声或清脆娇笑、商店扩音器传出的《平安夜》、其他赞美歌,还有圣诞节的流行音乐等等,全部混杂在一起,幻化成极不协调的音乐冲入耳膜,而我却只觉得微微刺耳,或许是我也被这种过节的快乐气氛给感染了吧!
我记得那时老师问我,会不会想念日本。我回答不太会,他便接着建议我应该找时间去欧洲四处走走,还说以前的贵族子弟在成人之前,一定都会到各国游历。因葡萄酒的后劲发作而有些微醺的我回答他,那真是令人羡慕。我还记得,师母好像还对我说,要我赶紧想想看圣诞夜想吃些什么。
就在这时——
我们背后忽然传来很大的声响。是女人悲鸣的声音。她在求救,不是用德语,而是日语的救命。那一瞬间,能反应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在我后方约五十公尺处,有几个正在拉扯皮包而扭在一起的人影。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皮包里除了护照之类的证件外,还有令人无法置信的大量现金。这些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他们乖乖地交出皮包会怎样?可是无法停止这种想法的我才奇怪吧!总之,他们就因为这样连命都丢了。
那两人一组的强盗以一家三口的日本游客为目标,一等人潮变少时就动手行抢,而目标却顽强抵抗。正当他们双方扭打成一团时,我也正好猛地向前冲去。其中一名想尽办法要从被害者手腕上扯下皮包的男子,毫不犹豫地朝紧抓他的脚的丈夫开了一枪。
妻子尖叫出声,被枪声吓坏的小女孩转身朝我的方向跑来,而我也正迅速跑向他们。丈夫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濒死的呻吟,同一把枪接着又射向跪在丈夫身旁的妻子,她的悲鸣再次响彻空中,令强盗们更加疯狂,将枪口瞄准小女孩。女孩冲向我的脚边,似乎觉得我是唯一的救星,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来。我被她强劲的冲撞力道给撞倒在地,明白那男子的目标是小女孩的瞬间,我随即蹲下保护这幼小的身躯,将左手撑在石板路上。
第三次枪声响起。
我的左手掌心感受到雪的冰冷,但瞬间便被灼热的感觉给取代了。我抬头望着四处奔走的人影,他们正追向强盗们,而我护在身子底下的小女孩正不断哭泣。此时,不知是谁用德语问我,“没事吗?”
那股灼热变成了疼痛。
我回答“我不知道”,并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此时才发觉了左手的异状。雪还在下着,我向白色的街灯伸出左手,背光的掌心对着自己,成了一个扭曲的椭圆形,仿佛全身扭曲哭泣的丑陋怪兽。
满手是血。鲜血从我的无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个袖口都是血渍。这不是我的手,指头的长短不一样。或许是不想认清事实,好一会儿我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大概盯着左手看了有三分钟之久,或许更短。但是,在那个瞬间,时间却仿佛永远那么漫长。
子弹打中了我的手指,断指从石板路弹至一旁的橱窗上,粉碎。
等我认清事实时,喉咙溢出了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的大声吼叫。还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这声音吓到,再度哭了起来。她不回到死去的双亲身旁,却只是紧抓我的衣服不断哭泣。她大概不知道,这个再次吓坏自己的声音是由自己死命抓着的人所发出来的吧!她浑身僵硬,似乎认为只有我怀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惧,却连安慰她的余力都没有。
远处传来陌生刺耳的警笛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奥地利的救护车。救护人员抵达后,确认了那对夫妇已经死亡,并将恍神呆滞的我送上救护车。听他们说,女孩一直不肯放开手,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让她一起搭上了救护车。
没错,那个小女孩就是千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