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那些都已是过往云烟,时光也绝不可能倒流。然而,那残留在手中的悔恨却让我至今仍无法停止回想那个夜晚。
驶入山间的付费道路后,绿意更加盎然。晚开的白色山樱夹杂在迎接初夏的嫩叶中,格外引人注目,其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淡黄或粉红的花。这个国家似乎有许多这种颜色沉稳的花朵,有哪里的景色与这里相似——一意识到我的思绪乱飘,我立刻强迫自己专心开车。
助手席的千织仍维持同样姿势沉睡。如果没有这女孩,我或许不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那时,我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这么一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有人发现我。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励,也小需要斥责,什么都不需要。
就肉体的意义而言,这只是个不会致命的伤势,连住院都不必。只要局部麻醉、缝合伤口、包上绷带,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只是茫然地凝视手上那个由医师做以代替无名指的白手套,无法感觉到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得知这些事的双亲不知打过多少次电话,第一次我就告诉他们“不准来”,之后便完全不接电话,而我似乎还会说过“你们来我就去死”之类的话,不对劲的语气令双亲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警方对老师夫妇说,要将成为孤儿、一句德语都不懂的千织安置在我身边,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他们很快就理解,并接受这个安排。于是千织便暂时与我同住一个房间,但我们完全没交谈过,因为我没说话的心情,千织也不会开口。那时的我完全处于委靡不振的状态,因此,确认千织身分之类的事情全由老师夫妇处理,然而,即使请大使馆代为联络千织在日本的亲属,日本却迟迟没有消息。
遇害的夫妻姓楠本,两人一起在地方市镇经营一间不动产公司,听说营运状况不错,光租金便足以悠闲度日,也才有能力来奥地利观光。不幸的是,这对夫妻的过去完全是团谜,甚至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亲戚、家人,而且生前的风评也很不好,连千织的学校老师都不愿与这件事有所牵扯,也就是说,千织一个人被扔在异国,无人闻问。幸好,几天后,她的护照被发现丢在市区的垃圾桶内,经过程序性的调查后,由大使馆送到我手上。
关于这件事,当地报纸上只有“日本钢琴家拯救自己国家的女孩”这类简单的标题。据说还有记者想采访我,却都被老师拒绝了。当然,这些事都是我过了许久后才得知的。托老师的福,我得以在旧家最角落的房里,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实,除了用餐与警察来访问讯外,我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然后,能与老师好好谈谈时,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了。
我与老师隔着矮茶几、面对面坐着,他的声音非常沉稳、温柔。但我只是低头不发一语。
“敬辅,我知道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你救了一个或许会被强行夺走的生命。这么伟大的行为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你明白吗?你是那女孩的英雄。”
我根本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个平凡的钢琴家——我拼命忍着,不让这些话脱口而出。
“当然,你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关系,但是你的双亲应该也很担心吧?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将自己关在房里的举动了?”老师的语气十分温柔。
老师夫妇两人很担心我,说话的语气与措辞都非常谨慎,似乎还用简单的日文单字要千织好好留意我的一举一动,而千织似乎也了解老师的用意。我这时才发觉,我在这里无法寻短,但要我打消念头走出去,我也办不到,因为外面尽是浸染了我的鲜血的石板路。
“我想做个短暂的旅行。”我受不了地站起来。
老师抬头紧盯终于开口的我,浅色双眸掠过一阵悲伤,随后闭上眼,缓缓摇头。
“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因为我知道你打算找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能体会你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的心情,所以,请你答应我,如果你要走,就必须回到日本。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非常担心的。”
这么说,就是要让我父母看住我?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你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失去的,只是手指。幸好枪口对准的只是手指,与那女孩失去生命的双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再说一次,你失去的,只是一根手指头,不是你的命。现在的你或许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差别,也或许觉得失去手指是更严重的问题,但那终究只是一根手指,不是命!”老师起身走到我身旁,静静地将手摆在我的肩上,“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们不发一语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点点头。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神情和缓下来,口中还不停低喃神啊、阿们的,大概是圣经里的话吧!我不太记得内容是什么。
“对了,大使馆想请你带千织一起回日本。”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为什么是我——我不确定我到底只是一脸疑惑,或真的开口问了老师。
“因为没有人要来维也纳接千织,恐怕连成田机场都不会有人去,千织能依赖的只有你。敬辅,你打算怎么做?”老师直盯着我,最后一句还用日语再问了一次。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我终究还是无法说“不”,于是回答“我知道了”,但老师的眼神仍紧盯着我,似乎在审视这个答案的可信度,最后终于将眼神转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千织一直在场。
“真是太好了,千织。敬辅要陪你一起回去,赶快谢谢他。”
千织应该听不懂老师说的德语,却仍向我怯怯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十分感谢有千织在身边,而且也期许自己今后能成为她的力量。我想,老师那时一定早已预见这一切,便将千织当成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而我,就算知道老师这么做是为我好,却一味认定千织是大使馆丢来的包袱,无法坦率地接受并感谢老师的心意。
这么说虽然很丢脸,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当时,不论千织究竟是惶恐、无助或害怕,我都不曾展现任何骑士精神,尽管如此,我仍对自己说,带她回日本是此时的我唯一做得到的事。
大使馆在得到老师的回复后,给了我们日本外务省的联络方式,请我们抵达日本后与外务省联系。果然就如老师说的,日本没有任何人会来接千织。
接着过了约莫十天,距那件事发生后也快两个月了,在老师夫妻的送行下,我与千织终于踏上归国之路。我牵着千织走过出境大门,她在拥挤的人潮中全身僵硬,我对她说:“我们要回家了。”她只是点点头当作回答。在飞机着陆前,千织一直紧握我的手不放,连去厕所都要我在厕所门前陪她。一路上,我仍不会意识到她没开口说过话这件事,而我们的对话,全是由我发问,她则用点头或摇头回答。
回国后,无处可去的千织就暂时住进了我家,后来又经过无数曲折,她终于成为我家的一份子,开始新生活,但她并非我家的养女,所以千织如今仍姓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