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浅仓卓弥 本章:第一节

    那是一栋多窗的建筑物。面向我们这头的是走廊,走廊上的窗子全没有窗帘遮蔽。窗内射出的灯光让我可以清楚看见停车场上划好的白色停车线。停好车子后,从后车厢取出我和千织的盥洗用具与换洗衣物。

    入口处约莫三间屋子的宽度,装设的是玻璃自动门。千织跃到绿色脚垫上后,“叮咚”一声自动门便打开了。玄关的水泥地非常宽阔,地板上贴着磁砖,两端铺着条状木板,左右两侧墙壁摆放着颇有历史的木制鞋柜,上面杂放着男女用鞋如球鞋、皮鞋与高跟鞋。雪靴与草鞋也排成一排,在这些鞋中间有几双朝着门外摆放的茶褐色室内拖鞋,拖鞋上印有疗养中心的白色字样。

    “对不起,有人在吗?”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朝着走廊深处大喊。

    前方有一个像服务台的地方,但已拉上帘子似乎没有人在那里。天花板上平均间隔地配履着日光灯,空气里弥漫着亚麻油布的气味,除了沉闷空洞的回响外,不见任何人影。

    我又喊了一声,才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马上来,随后又响起劈里啪啦的拖鞋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伶俐的白色身影小跑步前来,像是扔下手中正忙的事情,一副匆忙的模样,走近后才发觉到她身上穿着类似厨师服的白衣。

    “你是如月先生吧!对不起,让你久等丁。”

    爽朗的口吻让我不禁有些迷惑。

    “不会,我们也才刚到。”

    “那就好,我正在准备晚餐,嗯,那现在——”她用右手食指轻触太阳穴,想一下说,“好吧!先跟我来,那边的拖鞋可以随便穿。”她那绑着橡皮筋的袖口露出一双纤细的手腕,她打开前面一扇门,走进去按开了电灯,招呼我们入内,“请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叫藤本先生。”这间房间布置得像会客室,里面有几张茶褐色沙发和一张同色调的茶几。

    “那个——”我想对准备离去的她道声谢。

    “什么事?”她忽然转身,又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瞬间了悟的表情说,“啊!我是岩村——岩村真理子。这位是千织吧!”

    现在想想还具有些不可思议,千织那时居然没有躲在我背后。只是微噘着嘴,以困惑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她。

    “你好!我是如月敬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她是千织,非常谢谢你邀请她来演奏。”我不自觉地学她说出全名。

    “我知道你的事。”她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垂下眼睛,一瞬间随即又换上笑脸,“总之,非常欢迎你们远道而来,也请你多多指教。”

    说完这句显得格外有元气的话后,真理子伸出右手,我有些疑惑,但还是伸出了手,她握住并用力上下晃动,然后又向千织伸出右手,“千织,也请你多指教!”

    千织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但仍有礼地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然后愣愣地看看真理子,又接着将视线转向我,我朝她轻轻点头后,千织又再度转向真理子,然后握着她的手大力摇晃。

    “千织要稍等一下喔,有位圆滚滚的叔叔很快就会来了。”

    真理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藤本先生的身材果真圆滚滚的,看起来就是个温和的人。他与我握了握手,而千织还是逃到我背后躲起来。

    “路途遥远,还让你们特地前来,真不好意思。对外只有一条路,应该很容易找吧!”

    “是啊!”我点点头,顺便告诉他,自己将下面的建筑物误认为疗养中心。

    “那里是研究所本部,信封上那个名称冗长的机构就是那里。虽说是医院,其实和普通医院有些不同。主要是从事研究,和接受部分一般脑外科或神经内科无法照料的病患。”

    原来如此,难怪那位老人家一直在谈论门诊的事,我点点头坐下,千织随即硬要将头钻到我背后,打算让自己在藤本先生的眼前消失,这一直都是她在初次见面者面前会有的反应,她的脑袋除了弹钢琴,其余一定都是这样的反应。

    “这个研究所无论设备或工作人员,都是集合国内最优秀的人才,预算也颇为充裕,连运送急症患者的直升机都有。”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

    这时,真理子已经换下厨师服回来,身上穿了一件淡奶油色的衬衫搭配一条深蓝色裙子,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而且看来年纪与我差不多。她手里拿着装有四个茶杯的托盘,“又在自卖自夸了,事情哪有这么单纯。”

    真理子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挖苦,十分活泼。她将茶端给大家,剩下的一杯就放到茶几旁,然后从房间角落搬来一张铁折椅,面向我们坐下,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呈现一个亡字型,千织则坐在我和真理子之间的茶几桌角。

    塞在我背后的头忽然不见了。转头一看,原来真理子正对着千织挥手,千织也对着她挥手。千织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往前伸出了手,再次要求和她握手,真理子也伸出手与她对握,千织开心得不停上下摇晃着手。

    “开车来,很累吧!”千织握着的手没放,却点点头对真理子的话表示赞同。

    “其实是我希望千织能来这里弹琴给大家听。先前,新闻曾小篇幅刊载你们两人的记事,读过后,我就一直很想邀请你们前来,这次终于可以实现。正式申请方面,则是委托藤本和你们联系。”

    很久以前,我们的确曾接受过采访——智障儿钢琴演奏家前往老人院慰问演奏的记事。刚开始,我认为让大众广泛知道千织的事或许是件好事,但当天记者却不断追间断指事件,让我非常不高兴,于是此后便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藤本说,除了正式申请,其他所有的事全由真理子一手包办。他笑着点头说话的模样,让人觉得他们两人就像精明干练的女儿和一派轻松悠闲的父亲。我推测藤本先生大概比我母亲大了十岁左右!

    “因为是用电话和你联系,我想有些细节藤本可能没详细跟你说,我们这里就如同信封上的名称,是附属于医院的研究所,可算是一家医疗机构!像是某种实验医院,不过并不是正式的诊所或医院,也没有正式聘请的医师、护士或复健理疗师。”

    真理子的用词和语气轻快、活泼,我回应地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内容有些长,没关系吗?”

    我回答,“没关系,请继续说。”

    她似乎有眼睛直视对方的说话习惯,而我在不久后便得知她会养成这个习惯的原因。

    “这里可算非医院的医院,一般医院受限于社会健保制度对高龄化或其他各式问题几乎是遮遮掩掩的,让人简直无法忍受,这类事情,您应该有所耳闻。受到这种不正常的冲击影响,我认为必须设置一处像这里一样的地方。

    “简单地说,就是医院如果让病患长期住院,在经营方面会受到压迫,而医疗制度便会有所变化。的确,一部分像骨折或内脏疾病等患者,只要接受医师适切的治疗便可回家自行疗养,这样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但为了减轻健保负担,院方当然希望病患尽可能提早出院回家疗养。在这种类似奖励的意味下,对于长期住院治疗的病患所支付的健保费用便会慢慢降低减少。

    “当然病患住院时间的长短,对医师、护士或医院组织的所有人事费用都会有所变化,这么一来,医院的经营者就更不愿意接受长期住院的病患了。但以现实状况来说,某些病患在恢复健康之前必须长期住院疗养,而恢复的时间并不是我们所能预期。而这些处境艰难的病患便成为现今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脑疾病患,这里几乎是为这些人设置的。”

    听到这里,我原本注视她的视线也不禁稍微退缩了些,我对面的藤本先生轻叹了一口气。

    “特别是那种不管手术成功与否,身体却留下某些机能障碍的患者是最麻烦的了。从饮食到身旁琐事的处理,连散步都得有人陪在身边,更悲惨的是连翻身都无法自行处理,像这样的事若让一家四口的家庭来支撑就太过勉强,如果没有痊愈的希望就更可怜了,周围的人会先受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由得将视线转向千织。

    她可以自己去厕所,虽然笨手笨脚,但端菜这种小事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大包袱。不难想像,对方所说的辛苦,应该比我所认知的还要辛苦!

    当时千织目不转睛地盯着真理子,就和当初第一次见到白石医师一样。

    “这里是一间背负离奇宿命的医疗机构,表面上无法与医院分离,但实际上经营主体并非国家——底下的医院就是国家出资设立的。我也不知道经营这个名词适不适用,但这里的预算与年终营收结算都是与医院分开,个别审计。听起来似乎像只取好处的体制,虽然就某种层面来说是事实,但并非全然如此。

    “首先,若有任何紧急事件发生,底下医院的工作人员就会帮我们紧急处置,因为这里非常偏僻,几乎所有的医师都住在后面的宿舍里,有小孩的人会因小孩上学的缘故而单身住在这里,其余都是夫妻一起搬到此处。也就是说,这个疗养中心和医院病房完全不同,所有的病患都住单人房,而且房间的布置也没有病房的样子。我们提供三坪及一坪半两间房间让患者使用,很像国民住宅,只有厕所是每间房间都有设置,其他像盥洗设备与澡堂,还有餐厅都是共用的。此外还有聊天室、娱乐中心和复健中心等设备。

    “会如此设计是为患者的家属设想,如果家属想和病人一同住在这里,也可以。对夫妻来说,两间房间就足够使用了,如果小孩前来探视照料病患,晚上也可以睡在一坪半的房间里。但实际卜单独住院的例子极少,因为费用非常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轻松支付。但这里的环境——该怎说才好,或许可说是对病患有很大的助益,成果都超出大家的预期,而人员的互动用互助来形容或许更贴切。

    “起初,工作人员主要是负责整理这里的环境,如餐饮的调制、共用场地的清扫,或全体一起计划娱乐中心的企画案与实行等等,当然单独住院病患的琐事是由我们负责,复健的陪同与排泄物也由我们善后。因此,我们和病患家属之间有一条很明确的区隔线。工作人员管辖所有的设施与单身患者,家属们则分担自己的身内事物等。刚开始,与病患及家属的交流有一阵子不怎么理想,但后来逐渐改变,长期共同生活在这拮据狭窄的空间,慢慢地连空气都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是从病患与家属之间开始连带发生的,那时,正巧有一位病患的妻子因为过劳加上感冒而病倒,但她并非到底下的医院就医,而足前往国道附近一家综合医院,并在那里住院。也因这个契机才有了后续的发展,大家都知道一个人若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照顾别人,自己也会吃不消,因为了解彼此都很辛苦,因此当工作人员帮忙处理那位病患的琐事时,偶尔也会拜托隔壁的人帮忙陪同散步,那段期间用餐后的碗盘清洗也是其他家属帮忙的——刚开始大家都在各自做得到的范围内互相帮忙,但慢慢地,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譬如家属生病时,请他人帮忙陪病人散步,或顺手连其他人的衣服也一起洗等等的互助——家属之间开始有了交流。

    “之后,连洗澡都自然而然有人轮班帮忙。最令人感动的是,没有人提议,但原本零零落落用餐的人居然不约而同变成一起用餐。我们这群人开始在这里创造一个小型的共同生活体。如果说,设计这个体系的人连这点都已事先预料到,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真理子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千织的眼睛紧盯着她,一旁的藤本先生则抱着胳膊闭目倾听。真理子开朗的声音持续响着。

    “我是这么想的,小型社会就像核心家族,一般都是很轻松的,但这种小型组织一旦发生事情,却软弱不堪一击。假设一个人病倒了,家族可能就无法维持所谓的社会性。如果以三角形或四角形为例,折了一角这个图形也就无法成立。也就是说,这里正是一群一朋坏了一角的家族们所集合构成的团体,所以会彼此互补,形成一个更大的家族。当然不是这样就能支撑所有的事物,夫妻俩如果没有足够的存款,非单身入住的花费也是相当惊人的。如此一来,经济上的负担自然就必须由其他没有一起生活的家人承担,因为住在一起就无法工作,我认为也因为这些眼睛看不到的努力,才能支撑他们继续住在这里疗养!

    “底下的医院也是一样,这里的确得到了各方的帮助与守护才能组成一个小型社会。所以刚刚我才会说,哪有那么单纯,这里的财务其实也十分吃紧,这些问题藤本就比较了解,如果有兴趣可以请教藤本。我只能说,我们的条件非常恶劣,如果只是包吃包住的工作,照理说应该不会花到什么钱,但在这里却连存点钱都没办法。这里原则上每周工作五天,但若有需要就得工作二十四小时乘上整整七天,我们就好像是为了这个设施而存在,相对的报酬却非常微薄。”

    咳哼——藤本先生咳了一声,真理子睨了他一眼。

    “说真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人事费用根本无法周转,而从病患处收取的大半费用也必须支付建筑物或投资设备的借款与利息。如不减轻支出费用以维持现行的收入,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无法还清贷款。我头脑不好,刚听到这个解释时,还回问说:‘那三十年后不就要烧掉这里?’后来还因此被藤本先生耻笑了好久。

    “不过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认为无所谓,大家会这么想肯定有各自的理由,但我们彼此很少谈论这件事,也因为有我们这种傻子才有办法继续下去。吃不消的人马上就离职,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待在这里真的非常辛苦。

    “不过,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辛苦,这所疗养中心就像我说的,人与人之间慢慢有了交流后就开始改变,随着这些改变,该说疗养中心充满元气,还是说被激起了勇气比较好?这里的病患以前都能自理自己的事,但现在却必须依赖他人的帮助,所以大家脸上总会表现出气自己无用与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的表情。可是当自己很快乐、很感谢别人帮忙时,也会直接表现出来。虽然我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也很同情他们,但像这种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感情,会在这种时候让我有所动摇。这种感觉很难说明。”说到这里,真理子突然抬头,“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她一个人独自酒滔不绝地说了三十分钟以上的话,“我这个人也员是的,本来只打算打声招呼,结果居然罗哩罗唆了一大堆!”

    “哪里的话,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藤本先生忍不住在一旁插嘴吐槽。

    “哎呀,别这样说我嘛!不过,我觉得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千织的演奏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当然不只是病患,连照顾病患的家属与工作人员也都过着不怎么快乐的生活。由衷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对了,如月,你们吃过晚餐了吗?如果还没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用餐呢?”

    从中午吃过义大利面后,就没再进食了,我决定不客气地接受邀请,事实上我也知道根本找不到餐厅用餐,但在我还未开口前,千织已经先开口答应了,“嗯,好。”

    真理子起身,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那么行李先暂时放这里,请跟我来吧!”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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