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瑛云让身边的奴婢先将小公主带下去,然后扶着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额娘息怒。婉嫔姐姐怕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深得皇上喜爱,再怎么的,她也不会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见那贱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着牙,恨恨地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要是她什么时候再发狠心,我孙女的命岂不是堪忧?来人啊,这就拟旨,景仁宫婉嫔嫉妒成性、残害小公主,不配再当一宫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皇额娘,就这么处置婉嫔姐姐,皇上那边儿恐怕难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过就是一个妃嫔,品阶尚且算不得尊贵,再加上这两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儿的亲生额娘的分上,才给她些脸面,皇上还未必会放在眼里。哀家这边贬谪了她,倒要看看那贱人进了北五所,还能怎么折腾!”勤太妃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钦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远,莲心才从屏风后面出来。武瑛云此刻就站在门廊里,轻媚的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闪烁着炫目的光晕。她半眯着眼,眼底充斥着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报复后的快感,两种情绪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滚、撞击,最后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会从景祺阁出来,到时候你可以去看她。”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以一个后妃换一个秀女,不是很划算么?
莲心没说话,只是朝着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只缠枝纹饰的瓷瓶。武瑛云看出这正是自己交给她的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瓶药你没给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时曾跟着郎中上山采药,因此粗识药理。娘娘这药对大人身体无害,但若是被稚龄孩童误食,轻则思绪混沌,重则即会失去心智。娘娘当初跟奴婢说不会害小公主,这药奴婢无论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云有些气急地瞪着她,没想到莲心竟然会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又笑了,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和薄凉,“她的额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你以为留下来的一介孤女,在这后宫里边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么?”武瑛云淡淡地望着园内的花树,“你认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却是害了她。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许不会快快乐乐地长大,却不至于丢了性命。然而从今往后,小公主就会成为宫中妃嫔互相争抢的一块肉,无论是谁抢到手里都不会很长久。你认为作为这块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来还会是完整的么……”
皇家血脉如何,孤女又如何?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却也是有着无数女人的地方——现如今,皇后娘娘抚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儿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几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来挑去,还是要找其他妃嫔的,宫里这个地方,谁会真心待着谁?失去了额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经历风吹雨打的小草儿,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莲心露出复杂而哀恸的神情,武瑛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知道么?你的做法又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因为估计没错的话,小公主的第一任养母就会是本宫。本宫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毕竟她的额娘是本宫一手推倒的,现在轮到她,本宫怎么会不好好照顾呢?”武瑛云挑起唇瓣,眼底流转着妩媚和妖娆。一脉脉香韵,一脉脉芳魂,宛若罂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八月二十,婉嫔李氏倾婉,谋危公主,惑乱是修,谪入北五所冷宫。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怜其未在母侧,因知云嫔武氏瑛云,清静专一,通达知礼,德行光明,擢命掌揽抚养之责。
两道召命都是从寿康宫下的,并事先请奏过乾清宫,经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准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诏命已经让宫闱哗然,等到第二道诏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嫔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嫔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飕飕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嬷嬷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么好忌惮的?于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干净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么糙的东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么?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嬷嬷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着,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案,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当直响,“你怎么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嬷嬷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嫔娘娘,老奴守着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净。再吵嚷,婉嫔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嬷嬷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发不绾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淡淡的月光顺着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谪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艳,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颜,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着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么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仿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她因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为贵人,第二年晋封为婉嫔。之所以升得这么快,并非因为得宠,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么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么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着赭色的旗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颜,赫然竟是钟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么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钟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着淡淡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颌微仰着,长发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系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着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么?”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嫔在宫里镇着,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么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淡淡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么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了解宫里面的一些事、了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消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却充斥着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么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着几分呢!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着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着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淡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着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李倾婉叹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么?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准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么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么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么?”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着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么容易就见得到的?复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于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系,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蓦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脏,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着。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淡淡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布着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着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嫔,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钟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着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着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颜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禀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睐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复选。”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着,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么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人捧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朝着抄手游廊那边跑。红漆回廊里,已经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两两地站在月檐下,叽叽喳喳地在一起闲谈。
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蒙蒙的帘幕。莲心伫立在月檐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闲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墙、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浩渺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蓦地闯入了眼帘。朦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着两个人。能在宫闱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着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艳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着一袭简单旗装,利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么。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为离着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为专注,允礼略微偏着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么。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么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么……”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着,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姜茶,驱驱寒。”说完,陪着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余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钟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案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采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干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诏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制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为后妃调制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嫔已经将她二人引以为心腹。而云嫔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采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着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么呢?”玉漱走过去,轻轻推了莲心一把。莲心怔忪地抬眸,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钵里面的凤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浆汁。
玉漱轻轻一叹,“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还在想着十七王爷的事?”
莲心抿了抿唇,摇头未语。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她手里的捣杵放下,“莫说嘉嘉小姐只是王爷的表妹,单是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连我都看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只因着尚书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请求十七王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莲心低下头,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须臾,还是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贵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么……”
玉漱又是一叹,点着她的头,嗔道:“你啊,就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奴婢进来禀报,说是云嫔请她们过去一聚。
新酿的蔻丹还没调制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案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娆娆的,仿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嫔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靥,“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混合着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为嫔,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靥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着。现如今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么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着。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准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挂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嫔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制一些精致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颔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着,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制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么说,自己怎么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嫔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并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嬷嬷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着燥热的气息,连着花香都跟着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着朱红的宫墙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着赶紧回到钟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着,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墙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