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墙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着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么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么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着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墙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着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淡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注视着站在左侧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着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着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着敛身,脚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于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墙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布置简单而干净,鎏金铜雕炉里镇着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着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着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淡淡地萦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着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专属于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案,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着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么?”莲心咬着唇,另一只手攥着裙角。
“随便说些什么。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么……”
那日在钟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钟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么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着唇,感觉羞死了,于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于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着鼻息,莲心通红着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案,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着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么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钟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着,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发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嫔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钟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着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着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台上,微垂着眼睫,脸上挂着一抹清甜的笑靥。
玉漱抓着桌案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弯着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跟你说只是误会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错怪了好人呢。”玉漱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边吃边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凑近她,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算是瞧见了,十七王爷看着你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戏台上刚好演到了《女驸马》,在场的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声连连。莲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八月的槐花还在飘香,转眼九月已至。
宫城里栽植着丛丛簇簇的秋菊,各色品种、各种色泽,有单瓣、有重瓣,有平絮、有卷絮,有挺直的、有下垂的,繁多而复杂。满城的菊花意态舒展,将庄严恢弘的紫禁城装点得金碧辉煌。
莲心收集好新开菊花的第一片新叶,取出封存半月的白露,混合配置,最终得以将蔻丹做好。送到咸福宫后,云嫔自是很满意,饶是久居深宫,却也未见过这样新奇芳香的饰品——涂抹在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上,比凤仙花汁更嫣然欲滴,比蜜膏更芳醇,勾勒得或浓或浅的花纹,宛若晕开的一抹梅墨,瑰丽流香。
这样武瑛云无论走到哪一处,总要先伸开一双柔夷,其他宫的妃嫔无不艳羡称奇。武瑛云愈加满意,特地赏赐了很多缎匹和首饰,大张旗鼓地送到钟粹宫里,更是向众人昭示,玉漱和莲心都是她的人,无论将来是否能通过阅看,都可留在咸福宫里,哪怕是做一个女官。
这对于初入宫闱的少女来说,自然是一份不小的殊荣。其他秀女中,有出身高贵的,自然是对她们不屑一顾;其他下五旗出身的,却又都羡慕非常,暗恨自己进宫前,怎么没学会一样能取悦人的本事。
然而,这么荣盛的风光,却在第三日就戛然而止——“云嫔娘娘的手出事了!”
咸福宫华丽的寝殿里,水晶挂帘低垂,摇曳了一室的暗香疏影。武瑛云面无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有奴婢奉上刚炖好的梨花雪酿丸子,都不能令她展颜一笑。她不耐烦地伸手一推,就将伺候的奴婢和托盘里的炖盅都推倒在地,炖盅哗啦一下扣洒,里面冒着热气的羹汁都洒在红毯上。武瑛云盯着黏稠的一摊,感觉更加心烦了。就在这时,玉漱和莲心被带到。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前一阵子武瑛云的双手招摇得紧,可自从昨日她的手开始长红斑,宫里面就迅速传开了,都说她贪美不成,弄巧成拙,原本新奇精致的指甲也成了笑柄。而敬事房也因此搁置了她的名牌,生怕她的手会传染给圣上。
她们两人被押着走进殿门时,武瑛云正恼怒地将桌案上的茶盏全部扫在地上,瓷片碰到手背,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莲心和玉漱见状都吓了一跳,噤声跪在殿中央的红毯上。
“你们还真是敢!”武瑛云转过身,将手里的锦盒狠狠一摔,正好摔在莲心和玉漱的面前。
莲心认出正是自己几日前奉上的蔻丹盒子——里面盛的是嫣红色粉饼,若碾碎少许融开在蜜膏里,就能涂到指甲上,可保持半月不褪色。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枉费本宫那么信任你们、那么宠着你们,竟然胆敢在蔻丹里面下毒,把本宫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武瑛云说罢,朝着她们伸出手去。原本白若凝脂的肌肤,因为过敏已经皱裂不堪,手背上遍布着黑红色的斑块,就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甚是可怖。指甲都发黑了,明显有溃烂脱落的痕迹。
莲心和玉漱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叩首,“娘娘,奴婢等冤枉!”
“冤枉?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武瑛云气急败坏地指着莲心,“本宫知道,上次本宫让你对付李倾婉你不愿意,更加不愿意让小公主失去额娘。但本宫也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释放这贱婢出来了么?你居然还敢伺机报复,在本宫的手上下毒!”
此时的玉漱早已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听到武瑛云的话没听太懂,却隐约知道了莲心为了救自己,竟然跟咸福宫做了多么危险的交易,惊愕之余,不由红了眼眶。
莲心跪在地上,却是再一次叩首,“娘娘,奴婢调制的蔻丹,其中所用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奴婢悉心采摘的,而蜜膏和香粉都是娘娘召命咸福宫的宫婢送到奴婢手中的,材质绝对不会有问题。”
“是啊,娘娘,在送来之后,奴婢们怕出问题,特地在自己手上使用过,也都是好好的!”玉漱急急地伸出手,有些粗糙,却没有任何过敏症状。
武瑛云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她们解释,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奴婢将她们拖下去。
玉漱彻底慌了神,连连磕头。莲心被拉起来的那一刻,蓦地高声道:“云嫔娘娘难道真的想被蒙在鼓里么?有人正在借着奴婢们的手折损您的福祉呢!”
铜架上的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几片羽毛飘下来,是黑色的尾羽。武瑛云一直盯着那羽毛落地,然后转脸阴晴莫定地看着莲心,“你说什么?”
“娘娘,那蔻丹的确是奴婢做的,但依娘娘的慧识,应该已经想到那下毒之人并非奴婢等人。”莲心目光深重地抬眸,直视着站在眼前的尊贵女子。
蔻丹出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和玉漱,但是有人会这么傻,拿自己的性命去陷害别人么?莫说她跟婉嫔和小公主非亲非故,即便是有心报仇,也犯不上将自己搭进去,分明是有人在她们调制蔻丹时动了手脚。
莲心想到此,捡起地上的锦盒。红漆雕镂的盒子内置三层,打开第一层,里面正是她所制的凝香粉饼,色泽嫣然欲滴,闪耀着珠贝之泽;第二层则是淡粉色,可配胭脂香品;第三层是雪冰白,专门用来保养指甲的。
莲心伸手捻了一点涂抹在手背上,玉漱见状,急急拦了一下。武瑛云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真有毒,否则这玉漱怎么会阻拦?莫非是她对自己怀恨在心,才……
“娘娘,这蔻丹的味道不对。”莲心在这时抬眸,打断了武瑛云的思绪。
将锦盒交给走上前来的奴婢,莲心一字一句,十分清楚地道:“若是蔻丹香品,制成之后越是存放,香气该是越浓醇才对,然而只有短短三日,这盒中粉饼的味道就被冲散了。奴婢对这等女儿物什虽不敢说精通,却有几分通晓,还记得之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要让蔻丹的味道变淡,就只有一种东西——断肠草。”看云嫔的手肿烂成这个样子,症状倒真像是误染了断肠草的毒。
武瑛云显然也想明了事情的原委,猛地一拍桌案,上面仅存的几个茶盏也被摔落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本宫一向小心谨慎,殿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人用眼睛盯着。想不到,还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来啊,给本宫摆驾!”话音刚落,即刻有奴婢上前,“这就去钟粹宫,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有谁这么不要命!”
咸福宫里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钟粹宫走,玉漱和莲心随行在后面。封秀春事先未得到消息,因此并没有宫人在院门口恭候,等到跟着来的一应宫婢和嬷嬷呼呼啦啦站了一院子,封秀春才小步跑出来接驾,“不知云嫔娘娘驾临,奴婢有失远迎。”
“行了,本宫今日来是为了捉拿毒害本宫的凶手,你速速前面带路,本宫要搜屋!”武瑛云说罢一摆手,也不等封秀春答话,就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上前。
这些都是多出来的奴婢和嬷嬷,平素豢养在殿里面,只负责照顾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武瑛云还不敢对小公主如何,只隔三差五地去找这些负责伺候的宫人的麻烦。下人们憋足了火无处撒,今日刚好都发泄在了这些待选秀女的屋里。
椅子被推倒、床铺上的被褥悉数被拽到地上、桌案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打碎——谁知道毒药是不是藏在哪个瓷瓶里了呢?奴婢们该砸的一并都砸,嬷嬷们凶神恶煞般地翻箱倒柜。东西厢房里的秀女们都站在门外面,战战兢兢地看着,没人敢上前阻拦。
武瑛云也不坐,就站在院子里面等。大约过了半刻钟,有奴婢拿着一只细小的瓷瓶,从西厢的一间屋苑里走出来,“娘娘您看,这就是在玉漱小主的枕头下面找到的!”白瓷瓶上面还贴着写有“断肠草”三个字的细砂纸。
武瑛云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盯着玉漱,“果然是你这个贱蹄子,上次本宫让你进北五所,真是便宜了你,怎么没一并将你发配到宁古塔,去跟那些痨病鬼做伴!来人啊,给本宫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玉漱吓懵了,只听到武瑛云提起上回的事,不禁怒从中来,大叫道:“上次明明就是你冤枉我在先,这次烂了手,不过是报应。谁让你心肠歹毒,总要陷害别人!”
武瑛云气疯了,拿着手里的瓶子就往玉漱脸上一掷,这一下是下了死力,那瓶子正好砸到玉漱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娘娘,此事跟玉漱无关,请娘娘明察。”莲心眼见玉漱被带走,扑通一下跪倒在武瑛云的面前,连连磕头。
“本宫就是听了你的话才来到这里,现在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替她辩驳的?”
莲心因心急而气息微喘,惶惶地道:“娘娘,玉漱与奴婢情同姐妹,她绝对不会借奴婢的手去害娘娘,这件事一定是另有其人!”
“情同姐妹……”武瑛云听到这四个字,忽然就笑了,“让本宫说你什么好呢?事实摆在眼前,你却仍保持着一颗侥幸之心,纽祜禄·莲心,你是果真这般单纯,还是在跟本宫做戏?宫里面也存在姐妹情谊么?”
莲心再次磕了个头,“娘娘容禀,奴婢实在是觉得事有蹊跷。因为那蔻丹所需的材料有十几种,很多更是事前就做好封存起来的。在这期间,奴婢等不定时便会去绣阁接受教习,也曾在畅音阁里听戏,耽搁许久时辰。奴婢等不在屋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进来,有何人进来,都是不可料想的事啊……”她的话未说完,却已然阐明了论据。
为何这么巧,在一行人来搜查的时候,这瓶断肠草的毒药就恰好出现在玉漱的枕头下面——想必是她们前脚被咸福宫里的奴婢带走,那有心人后脚就来了个栽赃嫁祸。
武瑛云目光阴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少女,低低地道:“口说无凭,证明给本宫看!”
屋苑里即便如平日一样整洁有序,也找不到一样外人遗落的东西,更何况现在被宫婢和嬷嬷一顿乱翻,即便有什么痕迹也都被破坏了。莲心站在门口,面对着满屋狼藉深深皱眉,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忽然迈步走了进去,径直走到那桌案前的红毯前——格子架在桌案的侧面,而那装置香品的锦盒就放在格子架的第三层,桌案离玉漱的床榻不远,三处正好构成了一个掎角之势。搜查的人就算翻遍了各处,也未在平敞得一眼看全的石桌前浪费时间。
莲心弯下腰,轻轻掀开了桌案前的那一块地毯,地毯的背面赫然露出了几个脚印。
“这……”武瑛云看着地毯上的脚印,不解道。
“娘娘,奴婢等平时采摘花瓣和调制香粉时,总会洒出很多粉末。之前的都已及时清理干净,昨日在做收尾工序时,洒出来的却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些洒落的粉末通过地毯会渗到地面,只要有人踩过,很容易就会留下脚印……娘娘您看,这些脚印刚好属于三个人,除了奴婢两人,第三个应该就是将断肠草瓶子偷放在玉漱枕头下面的人,同样也是下毒之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百密一疏。
原本,倘若未有栽赃嫁祸的行径,依照屋苑里每隔两日一打扫的规矩,只是下过毒,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查出来,但那人偏偏要做到十成,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也有可能是哪个秀女来找你们其中之一,无意中留下的……”
莲心颔首,“娘娘说得极是。但方才搜查的人进屋前,屋苑的门闩是插着的。倘若有其他秀女来找奴婢,见到屋里没人还能进去,并且在里间和外间同时驻足过,就不会是寻常之人所为了。”莲心说罢,掀开里间自己床榻处靠近屏风一侧的地毯,上面又出现了跟先前地毯上一模一样的脚印。
武瑛云顿时陷入了沉思。
“看来娘娘要找的人,不仅心肠歹毒,更是奸猾无比。奴婢也不想钟粹宫里出现这样的害群之马,就让奴婢监督各位小主将鞋脱下来做一下比对,也好尽快给娘娘分忧。”
封秀春并不知道武瑛云想找什么人、又有什么恩怨,但看咸福宫大张旗鼓的架势上,以及听到莲心一句句让人惊心又佩服的推论,觉得自己有必要将事情揽一部分过去,于是请求比对之事由她代劳。
武瑛云点点头,示意全都由她来办,封秀春这才吩咐奴婢将大家都聚在院子里,“诸位小主都是金枝玉叶,但奴婢要为云嫔娘娘捉拿奸邪之人,故此暂时委屈一下各位小主了。”
封秀春言辞恭顺,然而神态却是不容回绝的强硬。她一摆手,身侧的侍婢就面无表情地上前来,两个人从左到右,两个人从右到左,逐一地伺候少女们脱鞋,然后验证脚印。
徐佳·袭香站在中间的位置,脸色沉静似水。她是上三旗的贵族,哪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脱鞋这么不雅的事?更未曾被怀疑过,甚至还要到这种需要证明清白的地步。
“咦,那不是秀春姑姑的猫么……”在袭香身侧站着的,就是一贯巴结讨好她的秀女之一。袭香抱着双肩,闲闲地指着西面的一处秋千架,那里躺着一只晒太阳的花猫。袭香慢条斯理地小声道,“早上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可是让你喂猫来着,你喂了么?”
那个秀女歪着头想了想,迷惑地道:“她有说过么?”
“早就知道你会忘,你这个脑袋瓜儿里除了吃,还能记得点儿什么?赶紧把它抱过来,等会儿验完脚印,你就马上将它抱走,那老女人看不见自然就想不起来,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都跟着你挨罚!”
那秀女有些犹豫,此刻所有人都站在这儿,唯独她自己离开似乎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得罪袭香,只得点点头,弯着腰到后面去哄那只小猫。她站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挡着,因此一系列动作并没有旁人瞧见。等她将猫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回来时,正好赶上奴婢拿着两块地毯来核对脚印。
“幸好袭香小姐提醒我,要不又得挨骂了!”那秀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声嘟囔道。
袭香侧眸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请袭香小主出列,让奴婢伺候您脱鞋。”
这时,钟粹宫的奴婢拿着地毯来到袭香的跟前,那两块沾着粉末的地毯上,印出一抹脚印的痕迹,不甚大,正好是少女平底绣履的形状。倘若换成花盆底的旗鞋,四四方方的端跟,想找出是哪一位的脚印可就难若登天了。
袭香由一个奴婢搀扶着,略微敛身,下颌轻仰着,端肃地将小腿抬起来,另一个奴婢弯下腰给她脱鞋。就在这个当口,她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却是不小心撞到了身侧的秀女身上。
“啊……”袭香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两边的奴婢扶住。可站在她左侧的秀女却没这么幸运,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推,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喵呜一声,却是从那秀女怀里蹦出一只半大的花猫,受了惊,夹着尾巴蹿出来。在场的女子都被吓了一跳,慌乱间的几个错步,就将地毯上面沾着的几个脚印给踩乱了——等有奴婢去向武瑛云禀报,红毯上的罪证已然不能再分辨。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
武瑛云睨下目光,脸色变幻莫测地盯着这个面目甚是陌生的秀女,长相算是清秀,但若说有何特别,又看不出哪里引人难忘,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上之姿,就是她施诡计让自己中毒的?
“事到如今,本宫不想跟你多费唇舌,如果你想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宫劝你还是从实招来。”一介小小秀女,若背后无人主使,想来是没那么大的胆子……武瑛云双眸危险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