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圆儿忙迎上来道:“小姐们可回来了!夫人已等了半日,请二小姐、三小姐过二姨娘那边去,有事商议。”
我们刚至后院,早有丫鬟通报:“二小姐、三小姐到了!”圆儿轻挑门帘,我们进到二姨娘的房间,母亲端坐在当中,众姨娘和姐妹都在座。
母亲啜饮了一口茉莉花茶,用绢帕轻沾嘴角,徐徐说道:“今日叫你们姐妹到二姨娘这里来,倒不是为别的,只因过几日是姑奶奶的四十五岁生辰,也是大生日,姑老爷一定要请众多王公内眷过府,你们姐妹也该去给姑母拜贺。二姨娘原是姑奶奶的旧人,你们如今便可与她商议商议寿礼之事。寿礼一要精致,二要有新意,最要紧的是合姑奶奶的心思。”
母亲说完,对二姨娘道:“你和她们姐妹细说罢。”
二姨娘点头答道:“是”,向我们道:“我服侍姑奶奶十余年,姑奶奶所爱的颜色乃是正红正绿两色,不喜黄、紫,喜羊脂白玉,不喜碧玉……”絮絮叨叨,直说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我听得不耐烦,眼神四处游移,只见芳逸正襟危坐,侧耳倾听,十分专注,蕊欣则表情淡淡,芙晴本就斯文乖巧,在母亲和她亲娘三姨娘面前,越发谨小慎微,故也十分认真。
待她讲完,母亲道:“都回去用心准备吧。茉儿你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我走到母亲面前,扑进她怀中,柔声道:“母亲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母亲抚摩着我的背心,笑道:“姐妹们里面偏是你最淘气!”对二姨娘叹道,“我生茉儿的时候难产,她生下来几天都不会哭,后来好容易才活过来了,老爷和我未免娇惯她些……”
二姨娘笑道:“茉儿活泼可爱,不象芙儿,太过沉静了。”又对我说,“过来让姨娘看看,你上回指甲染的颜色褪些没有,若是褪了,姨娘再帮你染。”
我依着她坐下,不便立刻就走,就强打精神一边欣赏丫鬟们描的花样,一边听母亲与姨娘们闲聊。
忽地有几句话传入耳中:“皇上至今虚悬后位,对沈妃娘娘着实情深意重。”
“恐是宫中并无得意之人,方才如此牵挂。只是过了这许多年,也该淡忘了才是。”
“前番姑奶奶还说,我家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若是进得宫去,必能深蒙圣眷。只可惜老爷并无此意,也只是说说罢了。”
母亲道:“老爷身边就只这三个女儿,茉语和芙晴尚小,芳逸年下出阁,蕊欣若是再去应选,老爷岂不伤心?我兄长原是试探过几次老爷的口气,见他不允,只得罢了。”
我心下顿时明白,父母似有送蕊欣进宫选妃之意,不禁隐隐担忧。
二月十七日是姑母生辰,母亲十分隆重地装扮了一番,又将我们姐妹的装束细细看了一遍。
芳逸因姑母喜欢正红之色,今日特地选了一袭绣有鎏金蝶状花纹的红裙,头饰亦足赤金扁簪,鬓旁斜插一枝粉色芍药花,熏过上等宫制的幽兰香,衬着她的粉色面颊,愈发显得人面桃花,艳光逼人。
蕊欣平日里本喜欢黄、绿二色,因顾及姑母不喜黄色,便选了绿色罗裙,头饰也因寿诞喜庆换了一只凤头金步摇,雅韵天成,颇为得体。
我穿着父亲从海外带回的特殊织锦布料所裁制的合身淡粉色长裙。此裙看似普通,却能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幻出七彩艳光。我的头饰是同色系布料所制的大朵茉莉花,一对水晶耳坠也显得晶莹透亮。
母亲看完我们的装扮,眉目间颇有满意之色,待她目光一转,看到芙晴,淡淡的柳烟眉却微微一蹙。
芙晴身穿水蓝色衣裙,虽是上好锦缎,却无别致设计,水蓝亦非姑母所好之色。母亲开口道:“芙晴,你姨娘是如何替你选衣服的?”
芙晴怯怯答道:“母亲若是觉得不妥,女儿这就去换。”
我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忍,便道:“母亲,妹妹这身衣服虽不十分出彩,但也算合身得体了。”母亲目光一转,笑道:“既如此,也不必换了。时辰己不早,我们这便去吧。”
我与芳逸、蕊欣同坐一辆马车,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二姨娘带着芙晴,父亲先自骑马去了。
芳逸叹道:“三姨娘用心太过,反倒委屈了芙晴!她明知姑母喜好的颜色,却仍给芙晴挑了蓝色衣服。这样既不会夺了我们三人的风头,也不致惹姑母厌憎。”
蕊欣伸手掀开马车窗帘一角,只看风景,并不答话。
我说道:“母亲岂会在意芙晴越过我们?三姨娘自己过于小心谨慎了。”
马车转弯时,蕊欣的神色一变。我往窗外看去,却是刚刚经过我家的“尚衣记”门前。曹先生以前常常在此协助父亲打理店铺生意,如今不知换了何人。
蕊欣将窗帘放下,我随即找些闲话来讲,不觉间己至尚书府的东门外。
尚书府第宽敞华丽,姑母路夫人盛装打扮端坐在大厅正中,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我们一一拜见,将各自的贺礼呈上。姑母喜形于色,十分开心,连连夸赞我们:“几月不见,侄女儿一个个都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弟妹如今可要大享清福了。不是我偏着自己娘家,这京都虽大,名门闺秀虽多,都给她们姐妹们比下去了!”
母亲笑道:“她们姐妹如何能及姑奶奶如今的富贵荣华、地位尊贵?若有一人能似姑奶奶这般得到朝廷封诰,贵为一品夫人,那才是好。”
姑母道:“你何须担心她们姐妹没有大好姻缘?今日老爷请的王公贵族家眷不少,前厅有戏,老爷己安排妥当,我们且吃茶看戏。家里花园子刚重新修缮过,让她们自己四处都逛一逛。”
母亲道:“维扬可是帮姑爷在前厅张罗客人?自他升为太子侍读后,我有些时日未见他了。”
姑母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老爷总怨维扬不及自己当年英雄了得,逼他学这学那。承蒙皇恩浩荡,跟着太子、皇子们习剑术、骑射,跟着太傅学礼仪规矩,倒是比先前懂事多了。”
路维扬是我的表哥,乃姑母所生独子,今年二十岁。他本极其顽皮狡黠,我一想到他不得不被宫规所拘正襟危坐、一本正经之态,不由暗自发笑。
午宴时分,前厅戏台上的小丑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母亲和姑母等诸王公夫人宾主推杯换盏,气氛十分欢洽。芳逸未来的婆婆刑部侍郎夫人、我的舅母中书舍人夫人等都己到来,与母亲各有一番寒暄。
芳逸、蕊欣和芙晴都肃然在座,我因刚才听姑母说到路府花园刚刚改建完毕,便递眼色给蕊欣要她一起出去走走,但她似乎没瞧见。我只得自己起身悄悄溜了出去,圆儿随后跟了过来,我向她摆摆手道:“你不用跟着我。我出去透透气,片刻即回。”
我一路往花园而去,偶然遇见几名端茶送水的丫鬟,皆是行色匆匆,并无入注意我。
初春时节花园中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园中另有一水阁,那水阁甚高,建在池塘之畔。水阁的栏杆旁边,竟有一枝迎春花正在迎风摇摆。
我一时玩心大起,站到池塘边一块大山石之上,踮脚去摘那朵朵可爱的小黄花。眼见就要够着,却不料春天那山石上苔藓密布,我脚下一滑,心中大叫一声“不妙”,整个人便往池中坠去。我此时已觉无望,索性不再惊慌,安心等待掉入塘中让冰凉的池水浸湿我的全身。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小心!”
眼前一抹青影闪过,我只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搂住我的腰身,然后被带着凌空一跃,随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池栏边。
我惊魂稍定,轻喘口气,这才抬头望向救我的这名男子。他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穿青色锦袍,长身玉立,面容端庄高贵,气质风雅,腰上悬着一块美玉,一双幽黑的眸子正直望着我。
他的目光看得我心里极不自在,虽然一向胆大,但我此时亦急忙低下头不敢看他。目光所及,只见他腰间佩带那块美玉上雕着一条精致的五爪金龙。
脑子里如电光火石闪过,五爪金龙?天下还有谁敢用御用的龙形图案?我虽然从未见过当今皇帝,却知道皇帝不可能如此年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莫非……莫非他就是……再想到表兄路维扬正是刚任的太子侍读,他出现在路府也不算奇怪,如我所料不错,此人便是当今太子李适!
我一念及此,再无犹疑,赶紧盈盈拜下,轻声道:“民女谢过太子殿下援手之恩!”
他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道:“你如此肯定我是谁吗?”
我见他态度温和可亲,不再顾忌皇家威仪,低头答道:“民女见殿下所带玉佩之图案,所以有此猜想。”
他闻言低头去看,依然微笑道:“的确是我出宫时有所疏忽……你既然猜中我是谁,如今我也来猜猜你是谁如何?”
我不禁微觉好笑:普天之下太子只有一个,像我这样十五岁的女孩子仅在京都就不下数干人,你如何能猜得世我是谁?
他见我神态,已知我心中所想,说道:“若我不能猜出你是谁,就替你完成一个心愿:若是我猜出你是谁,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我心中甚有把握,他一定不会猜中,向他点一点头说:“好。”
他看向我的衣裙,闲闲开口:“你是尚衣记杨家之女。今日路尚书府庆贺生辰,中表之亲必然到此。”
居然被他一语中的,我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自在想:“路家的亲眷可多着呢,何以见得我一定姓杨?”
他接着说道:“你的衣料,并非我国所产,非与番邦海外贸易者不可得。”
我眼珠转了一下,接着想:“路家的亲戚也可以到尚衣记买衣服的吧,未必只有杨家的女儿才有这样的衣料。”
他仍是闲闲地说道:“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外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
最后这一句,不由让我心中大惊——并非惊奇太子的思维如此清晰、学问如此广博,而是替父亲感到惶恐和担忧。我虽知这衣料来自海外,却不知本是皇族之物,否则决不会穿着四处走动。太子李适今日看出我的衣饰来历,想必平日里早已有心留意尚衣记,通番卖国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叫苦,今日误至此地,输了赌约事小,若是连累父亲和尚衣记,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我跪在他面前,叩首说道:“太子殿下英明睿智,家父确是尚衣记主人。民女无知,私自拿父亲珍藏之样品制作衣裙,并不知是外邦珍品。如有犯讳之处,请殿下勿降罪于家父,责罚民女一人吧!”
他并不赐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因惶恐而溢出的泪水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却不敢正视他,低声说道:“杨茉语。”
他轻轻伸手,将我从冰冷的鹅卵石甬路上扶起。我仓皇站起,既不敢动,亦不敢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
他沉吟道:“茉语,如此淡雅灵秀的名字,与你很相配。今日之事我不过是与你玩笑,你不必害怕。杨炎若仅是平常商贾,朝廷又岂会随意归罪于人?”
我见他并无降罪斥责之意,心中稍稍安稳,脸上泛起笑容。他看到我开心的模样,嘴角挂起浅浅的笑意:“不管如何,这个赌约终究是你输了,现在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我说道:“殿下请讲,民女一定尽力而为。”
不远处的树下有人轻咳一声,他似乎并不为所动,定神凝视我片刻,说道:“我的要求今日暂且记下,以后自会告知你。”随后自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递与我道:“日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执此牌至东宫,便可见到我。”
我接过金牌还未来得及拜谢,他己转身而去,身影顷刻消失不见。
我仔细看手中的金牌,正面上有篆书“东宫”二字,背面是一个“适”字,只觉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闻得有女子笑声传来,赶紧纳入袖中。
来者正是母亲、姑母、舅母等女眷,想必是看完戏后同来游园,芳逸等亦随同在列。舅母远远见了我便道:“这不是茉语?早己料到她必定在此,果然不错。”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间杂在女眷之中,此人英气勃勃,风流倜傥,正是表兄路维扬。只因偶遇太子,我心中有诸多疑问要找他问个明白,见他过来甚是高兴,喊道:“维扬表哥!”一路奔了过去。
姑母笑道:“到底还是他们两个亲热,打小儿玩惯了的。”
母亲道:“姐妹几个偏她这样调皮!以后若许了人家,还是这样疯疯癫癫,那可如何是好!”
舅母打趣道:“既然他们两个如此亲厚,不如就将茉儿许给维扬吧。”
我尚未开口,路维扬早已叫道:“我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还是许给别人家吧……”话音未落,他见我眼睛瞪得溜圆,只得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故意与路维扬落在后面,将金牌自袖中取出递与他看,问道:“表哥可认识此物么?”
他伸手接过一看,十分讶异:“这金牌是太子殿下随身之物,执此牌者可任意进出东宫。据我所知此牌仅有三画,一面赠与殿下外祖母沈夫人,一面赠与殿下长姊晟平公主,仅有一面随身携带以备急用,你却是从何处得来?”
我有意逗他玩,道:“我刚才在水阁池边拾到的。”
路维扬闻言果然大急,道:“定是太子殿下今日遗失在此,此刻恐怕正在寻找!你快给我,我赶紧送还给他!”
我不紧不慢地将金牌收起,笑道:“太子殿下应该在东宫,怎么今日会在你家?一定不是他的东西。”
路维扬急道:“今日太子有些事情微服出宫处理。他闻得今日是我母亲寿诞,便随我前来府中看看,此刻已经回宫去了,应该是刚才不小心遗落的。好表妹,乖表妹,快把金牌给我吧!”
我心中己明白太子李适今日现身于此的来龙去脉,见路维扬确实着急,不再与他玩笑,说道:“表哥别急,我适才是逗你玩的。这面金牌是太子赐予我的。”我一向视路维扬如亲兄长,此刻并不避忌,将今日险些落水巧遇太子之事向他说了。
维扬闻言,脸颊旁边的浅浅酒窝呈现,又是那副调皮狡黠之态,看着我笑道:“恭喜表妹!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恐怕很快就会有旨意宣你进东宫去了!”
我迷茫不解,问他道:“进东宫做什么?”
他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封你做娘娘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我,赶忙伸手打他,叫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坏表哥!”
他赶紧讨好地低声道:“母亲她们还在前面呢!改天我送你一件好玩意儿给你赔罪。我虽不该取笑于你,但是这面金牌确实珍贵,太子将它赠与你,一定大有深意。你须得保留好,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便多问,见姑母等人已经去远,忙同路维扬紧走几步赶上。
大家在园中赏玩一回,不觉日己将暮,遂依依作别,各自回府。
我在母亲那里随意用了些点心,想起今日太子那句“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孙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心中尚有余悸,深觉此事须向父亲问个明白,遂往书房而去。
父亲晚饭后通常在书房读书、翻帐薄之类,此时正手执茶盏欲饮,见我进来,笑道:“今日去姑母家中拜寿该累了吧?不回房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女儿有事请教爹爹。”父亲让我在书桌旁边坐下。仆人沏茶上来退出后,我方才说道:“爹爹可否告知女儿,我家如今与哪些外邦有生意往来?曹先生此去吐蕃,可是只为了通商贸易?女儿本不该问,只是深感好奇,请爹爹勿怪女儿多话。”
我说此话之时,己在暗中留意父亲的神色,只觉他眉头轻皱了一下随即回复常态,若非我有意观察,决难看出半分变化。父亲镇静地微笑对答道:“如今四夷与中国通者甚众,突厥、回纥、吐蕃、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莫不有尚衣记之绸缎货品。曹先生此去,过安西转西域道,南渡河中、乌浒水进入波斯:再由波斯湾沿海岸而行,回至吐蕃。只是为了探察是否有新的水路可通,自然是为了贸易。”
我接着问:“爹爹看女儿今日这身衣裙可好看么?这百花繁枝的暗纹衣料是出自何处?今日连姑母都夸了。”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海外的暗纹工艺,价格虽贵,市面上却也多见,改日让你母亲送她几匹。”
我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说道:“爹爹每日为生计操劳,女儿亦不能相助,愿爹爹珍重自身,便是女儿之福!时候不早,也请爹爹早些歇息。女儿这便回去了。”
父亲颔首道:“你今日想是累了,回闺房早些歇息,切莫胡思乱想。曹先生去后虽如失股肱,家中之事为父还操持得过来,无需担忧。”
回到凌波水阁,蕊欣早已歇下,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今日太子之语,分明意有所指,而父亲在我面前却不肯透露半分。太子似乎没有必要骗我,而父亲多年经营绸缎生意,又怎会说错?孰是孰非?再想到路维扬表兄的取笑之言,拿起那块金牌看看,越发是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床,去看曹先生的手卷。
翻到棋谱一节,卷中写道,“博弈之道,贵乎谨严……法日: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读至此,我不由得掩卷而叹。我真是不懂,是棋局若人生,还是人生若棋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难道我如今竟也成了局中之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么?
夜凉如水,蕊欣将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夜已深了,日间不累么,还不去歇息?”她瞧见我手中金牌,问道:“可是在为这块金牌伤神?”
我本想说不是,却又想到所有的思虑的确因太子而起,点了点头。
她轻叹道:“你可知道今日刑部侍郎夫人告诉母亲,要提前迎娶大姐过门?只怕我们姐妹聚日已无多了。”
我微觉惊讶,道:“母亲如何说?”
她道:“还能如何说?已经许过人家,自然是他们家的人了,况且迟早总要分别,母亲自然是应允的。”顿了一顿,她说道:“茉儿,姐姐提醒你,切莫如我一般,错爱于人,终究苦的是自己。”
我轻笑道:“姐姐教训,妹妹谨记。不过眼下是姐姐多虑了。”
她目光掠过我的面容,半晌方轻轻地道:“但愿如此。”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已是三月暮春时节。
刑部田侍郎府己将聘礼正式送了过来,议定芳逸于归之期定在六月初六。家中早将芳逸的嫁妆准备起来,因是家中这些年来首次大办喜事,芳逸又是长女出嫁,父亲母亲的重视程度自不待言,所置办衣物、首饰等,无不华丽丰厚。芳逸眼见家中诸人为她忙碌,甚是过意不去,苦劝父母一切从简,不须奢华浪费,无奈父亲母亲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
芳逸定要去庙中为父母亲祈福,母亲便择了吉日,嘱我们姐妹三人同去。因怕一路无人护持,除派了几个家丁跟随,也命人去路府问表兄维扬可有空闲一同前往。不料维扬在宫中当值,那些太子太傅们管理学主甚是严格,难以告假。但家中事务繁忙,母亲无暇分身,见二姨娘行事向来妥当,遂命二姨娘是日陪同我们姐妹前去。
我已多日不曾出门游玩,见这三月莺飞草长之美景,早已兴奋不己,随口拈了一首五律,坐在马车中高声吟道:“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
蕊欣亦笑道:“我也牵强附会几句吧,”遂念道:“二月芳游始,开轩望晓池。绿兰日吐叶,红蕊向盈枝。”
吟罢二人齐笑,十分开心。我又向芳逸道:“今日姐姐是主角,怎可无佳句?”
芳逸笑道:“你这小丫头,偏是你这样啰唆,早知你自己兴之所至,定不会放过我们!既然你有心挑战,为姐少不得勉强几句了。”于是吟道,“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春风满目还惆怅,半欲离披半未开。”诗中分明有惆怅伤别之意。
二姨娘听罢笑道:“我虽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你们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必然高兴,我只要不丢了你们,回家原样儿交给夫人,别的事情我都不管,随你们逛去。”
一时已到寺下山门外,一行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进得寺门后众人依次焚香礼拜,许愿祈福,寺中接待僧人因我家常来寺中布施,认得二姨娘,故殷勤安排了斋饭。我兴趣不在于此,只是草草吃了些点心。
我们回到家中时,只见大门口停了一驾马车,陈设华丽,想必是有亲族女眷登门拜访。芳逸待嫁之事亲朋好友皆知,因婚期在即,送礼之人络绎不绝,不知今日又是何人。
圆儿出来扶我下马车,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说道:“三小姐,崔舅爷家夫人来了。我似乎听见夫人们方才似乎是提到小姐了。”
我不以为意,与大家一起到了母亲房里,果然见舅母吴夫人在此,忙见礼坐下。舅母道:“今日过来,一是为芳逸大喜添妆,二是有一事相告。华阳公主染恙卧床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独孤贵妃娘娘着急寝食难安,幸有高人异士指点,说是须得八名与公主同龄之女,进宫陪伴公主七七四十九日,日夜祈福之后公主才能百病消除。你们舅父奉独孤丞相之命在京都寻觅与公主同龄之少女,想到茉语、芙晴两个侄女儿恰与公主同年所生,特来与你们商议。不知你们可愿前去?”
母亲看向我,轻声问道:“舅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舅父如此关照提携你们姊妹,你们若是愿意,今日就随舅母过去。”
我知道舅父本是好意,若是华阳公主病愈,皇帝和独孤贵妃自然有赏,况且宫中侍女太监众多,不会要我们做杂役伺候公主,似乎是一桩美差。
普通百姓人家遇到皇宫大选妃嫔、宫女时都纷纷将女儿许聘嫁出,不想将女儿送进深不可测的皇宫中。父亲三日前已往东都洛阳,他若得知此事,一定会断然拒绝,但是母亲、舅父素来仰慕亲近宫廷,眼下母亲的言语中更是隐隐有应允之意。
我心中并不愿进宫为公主侍女,却不敢违抗母亲意愿,便试探地答道:“此事要等爹爹回来再商议么?若是紧急,请母亲定夺,女儿无不遵命。”
芙晴本来生性娇弱,春时感染风寒,身体时好时坏,见我如此说,也不敢迟慢,忙说道:“女儿如今身上也大好了,不似先前赢弱。姐姐若是前去,女儿愿意同往,请母亲示下。”
母亲淡然道:“不过陪伴公主数日而己,这些小事何必等你父亲回来?你们到了宫中,须得谨言慎行,用心学习宫中的礼仪规矩。”
事已至此,我只得恭声答应着退出,回水阁准备随身之物。
芳逸嘱咐我道:“你无须记挂家里,只管尽心当差。若是公主好转,贵妃娘娘赏赐于你,也是阖家光彩。只是宫廷不比我们家,宫规严格、人心难测,你自己时时刻刻须得小心,以前那随意的性子,也要改一改才是。芙晴性格柔弱,循规蹈矩,却无防人之心,你须留意照看着她。”
我见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微笑道:“大姐若再说,我可不敢去了。”
蕊欣轻轻道:“大姐之言,你须得谨记在心。我再送你一句话:非干己事,只作不知。”
我道:“二位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每日除了当差外,一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顺便看好芙晴,以免她上当受骗,被人欺负。”
芳逸笑道:“正是如此!虽然苛刻了些,不过你一定要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