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口处的步道下来,转角处插着一根火把,另一边是长长的走道,长庚所在的牢房就在这条走道的尽头。
这座监牢里关押的人不少,然而,这附近的牢房却都是空的,很是安静。
牢房里有一张矮几,一张草垫,还有一张石床。矮几上点了一盏油灯,放了一壶茶,两只杯子,几本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石床上的干草上还铺了床厚厚的被子,看着就不是牢房里的标准配置。
——赵府尹没有忘记对水镜月的承诺,对他的确很照顾。
牢门上挂了锁链,却并没有上锁。水镜月站在那张矮几前,打量着这一切,眉间的褶皱总算是抚平了些。不过,在看到一只硕大的老鼠大摇大摆地从眼前走过之时,再次不满的皱了皱眉——
其实,这里的条件还算不错,比一般的破庙还要好点儿。若是换做水镜月自己来住,她一定不会介意,甚至住得十分悠闲。可是,此刻她却只替他觉得委屈。
——她丝毫没觉察到这种偏袒有什么不妥,心道,他背上还有伤呢,能一样么?
长庚打开了她带来的食盒,朝她招了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阿月,过来坐。”
水镜月坐了下来,帮忙把食盒里的盘子拿出来,一边道:“阿杰在云国大使馆养伤,九灵别扭了会儿也进去了,阿离有店小二照料。”
“嗯。”长庚点了点头,取了筷子,夹了一个蒸饺,递到她嘴边,“没吃晚饭吧?陪我吃点。”
水镜月推开他的手,道:“你吃着,我帮你看看背后的伤。”
长庚拦住她,坚持道:“一个人吃饭很无聊的,陪我吃完了再换药。”
水镜月想了想,张嘴咬了一口,看着他把剩下的半个吃下,凑近了些看他,表情很认真,问道:“好吃吗?”
长庚点头,“还不错。”
水镜月笑了,将几盘饺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道:“喜欢就多吃点儿,有很多种馅儿的,这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这个是胡萝卜羊肉馅儿的,这个是虾仁馅儿的,这个是芹菜瘦肉馅儿的,试试看哪种最好吃。”
长庚点了点头,刚夹了一个虾仁饺,水镜月又把两碟酱料往他手边推了推,道:“这个是辣的,这边是不辣的,不过放了点儿蒜蓉。”
长庚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水镜月却避开了他的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将那盘辣的酱料挪到自己这边,道:“你背上的伤还没好,不好吃辣的。”
“好。”
长庚笑了,手中的饺子仍旧是送到她嘴边……两人分吃了四盘饺子,水镜月开始给长庚换药,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他背后的伤……伤口愈合的速度还不错,没有再裂开的迹象,最深的那道伤口也长出了淡淡的粉色……
水镜月放心了些,眉头却没有完全舒展……麒麟血的效果很好,若是好好休养,这种程度的伤,三天之内便能好全,若不是他受伤之后一直折腾,这会儿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阿月。”
“嗯?”水镜月应了一声,没有抬头,仔细在每道伤口上抹上药膏。
长庚道:“瀚海宫的人,是来找我的。”
水镜月的手微微一顿,继续给他上药,点了点头,“嗯。”
长庚的手绕到身后,拍了拍她的膝盖,道:“别紧张,他们今晚不会来,最快也要等到明晚。按照他们之前的几次行动来看,他们至少有三个人,身手虽不错,但我能应付。”
水镜月没有出声,上了药,取了绷带来给他包扎……沉默,或许是在思考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又或许,代表着无声的抵触与反抗。
长庚没再继续劝说。在金陵城的这些天,从星祭阁失窃到失踪案,再到如今的几桩命案,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查案,虽然讨论案情的次数并不多,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也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知道他会怎么做,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她最后一定会同意……
他知道,换做是她,也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良久,水镜月终于开了口,却逃避事实般的说起了旁的事,“长庚,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吗?”
长庚点头。
水镜月道:“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男女老少,正邪黑白,三教九流,都有。他们当中,很多人都不是好人,至少,不是大多数人认同的那种好人,比如说风华姐。
墨华楼是从前的黑道老大,我跟风华姐是至交,认识的黑道朋友很多……这里是金陵城,我原本并不想麻烦他们……要查到一张悬赏令的主人,对他们来说不是多困难的事。更何况,无论是千岛湖的那位弟子,还是第一个想要我的命的那人,虽不想让我找到他们,却也很想让我知道他们是谁。”
包扎好了,水镜月顿了顿,打了个结,帮他穿好衣服,一边继续道:“当年风华姐跟我一起去千岛湖的时候,毁了所有的荣休丹,也毁了制造丹药的药方。没想到它又出现了……那个千岛湖的弟子,前几日刚刚过了太医院的考试,在两日前就去太医院报到了。你刚刚该跟那位自大的皇帝提个建议,太医院的考核太粗糙,选出来的太医连当一名医者的资格都没有,让他以后看病的时候还是请民间的大夫比较好。”
长庚忍不住笑了笑,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被水镜月警告了一声。他说:“那你做了什么?把那位考生送哪儿去了?”
水镜月眨了眨眼,认真道:“阎王殿。”
长庚想了想,道:“方圆山庄?”
水镜月笑了,“妖魔鬼怪的山庄,可比阎王殿更可怕。我给天枢写了封信,跟人一起寄去了水镜宫,北斗七星知道这事之后,想必只会比我更加愤怒。”
她说着又问道:“悬赏令的另一个主人,那个自称是金诞丁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长庚问道:“什么人?”
水镜月笑了笑,只是,这次的笑容有些悲伤,道:“金诞丁是当年那个炼丹师,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金诞丁的儿子。他问我记不记得金诞丁这个名字,知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知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如何逃过那场劫难的。
我的确不知道。
他很愤怒。
他跟我说,他今年才十八岁,八年前只有十岁。十岁的时候,他亲眼看着他父亲倒在他面前,鲜血流了一地,流到他的脚下,他害怕得发抖,却不敢哭,不敢睁开眼看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眼,甚至,在杀父仇人向他伸出手的时候,还要笑着说一声‘谢谢’。
昨晚,我的刀刺进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笑得很诡异,问我知不知道当年那些孩子最后都去了哪儿。”
长庚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水镜月朝他笑了笑,道:“斩草除根这种事,我不常做,不是不会,也不是不忍心,只是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