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信定一人之后,他突然觉得浑身乏力,登时暗暗吃了一惊。
信定好不容易才从自家宅子的北端踏上七曲道。正如贤秀所言,只有山崎志摩守的宅子被烧毁了。而附近住的尾张人和美浓人则大都忙着逃亡,七曲道上人喊马嘶,喧噪不堪。
七曲道一如其名,细长道路沿着山腰逶迤弯曲,一直通到琵琶湖上的水路。
道路的中间部位便是信定之家,造型简朴,门口两边是植物篱笆墙。整个宅子占地三百坪,是个中等武士家的规模,内有玄关和六叠的房间两间、八叠的房间一间、十叠的房间一间、厨房、浴室、厕所、马厩……
他的俸禄表面上只有五十贯,但他的官职特殊,得以免除兵役,不需要雇佣大批下人,反倒可以帮别人做些记录,颇有些额外收益,所以家境比较殷实。
自制的书库位于宅子北端的背阴处,用石头搭建而成,大概有四叠大小,这些年来的日记和那些木箱就存放其中。
他没有家人,妻子死得早,两个孩子——长子小又助和次子又七——都由清洲的小姨子负责照看。信定结婚晚,两个孩子都未成年。
信定先把男女下人唤来,给了若干钱财,让他们放假回家。所有下人都来自近江。经由从本能寺陆续逃回的下人之口,他们都清楚知道了信长公所遭变故。所有人都想早点逃离这里,所以信定的安排进展顺利。
只有两个父子仆役留下,他们是直助和小弥太。直助本是甲贺地区的忍者,因右手被火枪所伤,无法再拿武器,故而退出了忍者队伍。
他拼命训练小弥太,似乎要让他接班。小弥太十六岁,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身材魁梧,个头甚至超过了父亲。他是个上进心强的孩子,信定允许他从书库的藏书中借出《六韬》、《三略》、《孙子》等兵家七著,独自苦学。
信定对他非常关注,比自家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信定将两人召到八叠大的书房,来回看着他们,说出了处置木箱的想法。
因之前要准备马匹和收拾行李,他曾将有关事情告诉他们——这两天内,只要收到指令,就立刻把信长公托付的这些木箱送到京都。现如今,随着重要的物主死掉,一切都半途而废了。
“这些东西目前是无主之物,但是,织田家确定继承者之前,我不想把这些东西交给任何人,甚至连受领这些东西的事都不想说出去。你们千万要牢记!”
父子两人沉默着点了点头,神情紧张。
“所以,明智大军袭来之前的这一两天内,我打算把这些东西挪到更安全的地方,希望你们帮忙,没问题吧?”
父子俩同时答道:“都听您的。”
“你们愿意帮我,太好了。”
信定松了口气。那些箱子太重,一个人根本无法对付,但若让素不相识的人来帮忙,万一对方动了贼念,又不好办。
虽不知道木箱里装的何物,但从体积和重量来推测,信定觉得是一大批金块。
新的安放地点,信定虽然盘算好了,却未明言。那对父子亦未多嘴询问。
“进行这项工作前,有件事要麻烦你们。书房里有我的日记和我收集的史料、珍本,我想把这些东西藏好。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是贵重之物,但不值得世人窥伺争抢,所以只要放到这一带的寺庙里就行了。对了,拜托贞安长老如何?他的寺庙周围都是水田,就算城里着火,那里都不会有事。”
三年前的五月,安土的净严院举办了辩论大会,当地西光寺的住持是净土宗的论者之一,人称贞安。当时,法华宗是个具有攻击性的宗派,常常打败论敌。不善论战的净土宗只好向织田家哀求帮助。信长命令信定事先将设想出的法华宗的论点归纳整理好,汇成问题集交给贞安。正是靠着这种临时想出的办法,贞安才勉强赢了论战。后来,贞安从织田家获得各种恩惠,对信定更是心服口服。只要是信定拜托的事,他肯定会一口允诺。
信定让那对父子帮忙,先在两个桐木箱里铺上油纸,再铺上涂有柿漆的纸,从下往上,按照日记、史料、珍本的顺序放满。就算有人打开,估计亦只会拿走上面的珍本。信定这样安排,就是希望下面的日记不会被人拿走。
最后,他环顾书房,又将架子上信长公赐予的茶器放了进去。为了不弄破,他用破衣服裹了好几道。
他打算天黑前让小弥太用板车将木箱运到西光寺。
恰是一切准备停当之际,来了位不速之客——木村次郎左卫门。他是负责建造安土城天守阁的官员,平素就被晒黑的脸此时尤其显得黑糊糊的,状甚悲伤。
信定忙把他引进书房,一问方知,贤秀明天要送女眷离城,安土城便被托付给了次郎左卫门。片刻之前,信定刚和贤秀谈论完“天守美术论”,哪知这皮球似乎又一下子踢到了建筑师本人那里。信定不觉有点愧疚。
留下来几乎就意味着死亡,然而次郎左卫门似乎对自身的处境全不胆怯。
“这次冒昧造访,不是要商量我本人的事——我挂念又右卫门的下落。”
他的意思是——他是太心痛了,所以才会贸然造访。
冈部又右卫门本来是尾张热田神宫的工匠,是个才华横溢的男子。信长决定建设安土城时,以两百贯的高价将他召来。天守阁那具有独创性的空间构造,正是信长和又右卫门的联手杰作。当然,从技术层面来讲,根本就是又右卫门的独创。
信长这次进京,此人奉命随行,六月一日的晚上下榻本能寺。如此说来,又右卫门很可能陪着信长丧命了。
“主公为何要带又右卫门前往京都,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次郎左卫门似乎很是愤怒。
信定只得含混说道:“您问缘由啊,我哪……”
决定进京之后,信长突然把又右卫门添进了随行者的名单。他本来说只带侍童去,所以这一变卦自然会让身边人觉得奇怪。有人说那是信长公一时兴起,有人则说那是要褒奖又右卫门建筑天守阁的功劳,特许他去游览京都。
所有想法都不对。
(带上又右卫门,是信长公进宫谒见天皇时需要他对安土城进行一番说明!这和那五个木箱大有关联。但是,我不能就这样说出那些事情……)
信定之所以语焉不详,就是这个缘故。
“别说京都的神社、佛阁,就是大臣家甚至商家的房屋结构,又右卫门都了如指掌。他不会直到这时才想去游览京都。而且,这个人对城市的布局根本没有兴趣,曾几次向我透露不想去的意思……”次郎左卫门强调道。
“是这样?但我觉得他好像挺高兴呢,毕竟是隔了好几年又去京都游览。”
信定打着马虎眼,但他自知正忍不住躲避着次郎左卫门的目光。
(我果然不擅撒谎……)
他深深如此觉得。
“我倒没见他表现出那种样子……”
次郎左卫门歪着脑袋,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真让人受不了。
“算了,算了,那件事就算了。又右卫门有时也要喘口气休息一下。但如此一来,我就更弄不懂了,他去游览京都,为何要把重要的《天守示意图》带走?”
“啊?那份图被拿走了?”
这对信定而言不啻晴天霹雳。那是一份绝密级别的设计图,上面包括了天守阁、本城、二丸等的设计,整个安土城内只有一份,不允许带出,就连能自由进出书库的信定都不曾看过。
“今天,为了应付明智大军的攻击,我去了书库,想着怎么处理那份设计图,这才发现不见了。肯定是又右卫门进京前给拿走了。他不会随意拿出去的,所以肯定是有主公指示。”
如此一来,就说明又右卫门的进京显然不是游山玩水。
“太田大人,您知道这些事吗?”
次郎左卫门将身子凑近,信定登时慌了。
这时,拉门后面有人低语道:“大人,约定的时间到了……”
是直助出手相救。
“哎呀!您有约会?那我就告辞了。”
次郎左卫门觉得不好意思,将身体往后退了一退。
“没事。我要离开离开,打算把手边的珍本等东西存到西光寺,刚好到了我要去贞安长老那里的时间。没办法,谁让那位长老一到黄昏就睡了呢。”
信定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道。
“哦?您要把文件存到西光寺?”次郎左卫门凝思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郑重说道,“那您看这样如何——我这里有些文件,比较占地方,能否麻烦您一并存放?”
他摊开十几张宽幅纸,给信定看。
“这些不是又右卫门的设计图纸,而是我手绘的《天守示意图》略图。”
说是略图,信定这样的门外汉却觉得十足精致,是很专业的设计图。
“您为何要把这些交给我……”
说到一半,信定登时恍然。只见次郎左卫门微微一笑,从他寂寥的笑容里,信定凭直觉感知他是决定要赴死了!
“又右卫门带走的那些设计图怕是跟他一同消失了。如果那样,我的这些图纸就是唯一能将又右卫门的杰作向后世传递的东西了。别说日后的十年、二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这世上都不会出现能设计出如此杰作的工匠了。我不久就要赴死,这些东西当然不该留着。如何?太田大人,能麻烦您帮忙存放吗?我希望您告诉后世,告诉他们,这个天正年间,曾有一位杰出的工匠——冈部又右卫门。希望您告诉他们,这位工匠设计的天守阁曾经凛然耸立,直刺云霄!”
次郎左卫门恳求着,俯身拜下。他的肩膀颤动着,信定明白他是流下了泪水。
“谨遵君命。”信定当场打开了箱子。
“我打算将箱子存到寺里,现下我决定给箱子的最下层设计一个隔断,将这些图纸放进去保存。而且,次郎左君,我向神明立誓,我一定要实现您的愿望。只要我活着,就会妥善照看这些图纸,而且努力使之永远传承下去!”信定抱住次郎左卫门那颤抖的双肩,“但是,次郎左,您别把话说得太早。我们一定要再见面,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再像今天傍晚这样无话不谈的。好吗?次郎左!”
不知不觉,信定的眼角湿润了。
(没准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不,不会的……信定强烈自我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