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蒂斯从衣橱里拎出一件新裙子,把外面罩着的那层薄纸撕开,然后把裙子展开平摊在床上。
这身衣服是昨天在纽约大街买的,专门为今早而准备的。这件连衣裙是收腰的设计,裙摆长及腿肚,蓝色丝绸面料。袖口处缝有珠片刺绣,领口处则镶嵌着一个蝴蝶结。售货员向她保证说,这条裙子是当前流行的最新款式,克劳黛·考尔白在她同弗雷德·麦克默里主演的最新的喜剧片《本来就是你的》中穿的也是这样的裙子。朱蒂斯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丝巾,把它摆在床上裙子的上头。她把一双新的蓝色高跟皮鞋放在地板上,然后戴上了一顶装饰着一根羽毛的海蓝色大檐帽。朱蒂斯后退几步,心想要是这次离开华盛顿的时候可以带走一些衣服就好了。然而穿上衣服后,她觉得这样的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又在外面罩上一件带毛领的大衣,然后走出门去。
外面的气温很低,佩夫人正在门廊上等她。看到朱蒂斯出来了,这个老太太把脖子上的手编绿色围巾裹紧了些,然后说道:“您需要洗刷银器吗?你穿成这样去问一个白种女人这个问题显得太时髦了吧?”
朱蒂斯没理她,只是说:“早上好,佩夫人!”然后跟着这个老太太来到K大街。
公交车站挤满了去上班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黑人女佣,每一个佩夫人好像都认识。她把朱蒂斯介绍给几个女佣,但是朱蒂斯并没有和她们攀谈或者轮流讲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她觉得从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佩夫人凑上前去,告诉那帮人她那里的房东儿子被打死的事,讲完了还不忘带上自己的分析猜测。她周围的人听罢,对这件丑事唧唧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朱蒂斯没有听到任何提到她的地方。渐渐地,这群女人从谈天变成胡扯,佩夫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胸部随着身体不住颤动。她一边用手掌在空中一下下猛拍,一边回答道:“不,不是!去你的吧!”
一会儿,车来了。佩夫人拖着笨重的身子同其他女佣上了车,朱蒂斯则被落在了后面。当她上车时,发现佩夫人所坐的车厢后部已经没有座位了。于是,她在车厢前部找了一个座位,挨着一个梳了一头“玉米辫”的浅肤色小姑娘坐了下来。那个小姑娘很小,显然还不到给人做女佣的年龄。她望着朱蒂斯笑了笑。
“我喜欢你的裙子。”小姑娘指着朱蒂斯大衣下面露出来的裙边说道。
朱蒂斯学着她的口音回应道:“我喜欢你头发的样子。”
她们两个再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在乔治敦的M街一站停下,小姑娘才又对她说:“再见,漂亮的小姐!”
朱蒂斯把膝盖转向一边,让小姑娘出去,看着她走远。接下来,公交车驶进一个社区,这里的房子都是砖房,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公交车在这个社区里停了几次,车上的人也空了一半。下车的大部分都是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围着白色围裙、戴着帽子的黑人女佣。车上又上来一些人,但这回都是白人。他们全都坐在车厢前部,坐在了朱蒂斯周围。一个男人还盯着朱蒂斯看,冲她眨眼。朱蒂斯连忙拉低了帽檐。
公交车继续往西开,并驶上了架在波多马克河之上的桥。朱蒂斯向后看了看,发现佩夫人还在同她的那些朋友闲扯。河的北岸有座大学气势磅礴地矗立在那里,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塔尖高高耸立着。朱蒂斯正欣赏着这些建筑,车子突然拐向路边,停了下来。
司机从座位上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朱蒂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司机看上去也是一脸不解。朱蒂斯只好低下头,让带羽毛的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时,她听见司机“嚓嚓”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他的靴子迈着方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喂,小姐?”
朱蒂斯抬起头。
“什么事?”
“我们已经开出华盛顿了,现在进入弗吉尼亚州了。”
朱蒂斯眨眨眼睛,仍旧望着他。
“你必须坐到后面去。”
这时朱蒂斯听到车厢后面传来了佩夫人的声音,“哎哟,我的天啊!”
“为什么?”朱蒂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司机听罢把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朱蒂斯看看周围:那些和她坐在一起穿过波多马克河的白人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有几个还在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就连刚刚冲她眨眼的那个男人也不住地摇头,好像遭到了欺骗一样。
司机又发话了,“你不是白人,对吧?你是和那些黑人一起上车的!”
朱蒂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司机看到后不但没有向后退,反而走得更近了,站在离她只有一只胳膊远的地方。朱蒂斯退后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把手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司机死死地盯着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朱蒂斯却挪开目光,沿着他的身体往下看,一直看到他的脚部。他一只脚点着地面,重心全落在脚后跟上。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只能说声抱歉,然后让你一屁股坐到后面去!”
她抬起眼睛盯着他,又问道:“那要是我同意呢?”
“那你就去后面和其他人一起坐。”
“这样太便宜你了,你一定很希望我这么做!”
司机狠狠地盯着朱蒂斯,她却一动不动。车子的发动机呼呼空转,车厢里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说话。朱蒂斯又一次低下了头,盯着司机的那双靴子。
司机说:“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这法律不是我制定的,你也别不遵守!”
这个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来,身体的重心随之从脚跟转移到脚尖。看来他是要准备奉公行事了,不会再向后退了。
朱蒂斯抬起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唰地伸直右手掌,让手指头像刀锋一样坚硬,左手则握成一个拳头。她盯着他脚上的靴子,心里开始盘算:等他后面的那只脚离开地面时,也就是他单脚站立的那一瞬间,她可以用右手的手指尖直直地刺向他的喉咙抑制他的呼吸,然后用左膝重击他的腹部,让他跪倒在地;等到他被打趴在地的时候,再向他的太阳穴来上一拳,彻底将他打垮;最后,那把藏在她胸衣里的3英寸尖刀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逞能的蠢货一命呜呼。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拽住了朱蒂斯,把她吓了一跳。那只手一个劲儿地往后拽她,把她拽得失去了平衡。
“姑娘,赶快回到车厢后面和我们坐在一起!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司机听罢点点头,“你最好给这位姑娘讲明白,要不然的话我一脚把她踢下车,那她可就只能肿着屁股去做工了!”
佩夫人一边使劲拽朱蒂斯的胳膊肘,一边说:“快走吧,狄塞尔维!对不起了,先生,她是从城外来的,就连我也搞不清楚她的脑子里有时在想些什么。”
司机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朱蒂斯还站在过道上一动不动,佩夫人则抓着她的胳膊不住地往后拉她。司机座位的上方有一面专供他往后面座位上看的后视镜,朱蒂斯朝那里看去,正好跟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她难道还想让他再过去一趟吗?而她的眼神则回答道:是的!
佩夫人还在使劲拽朱蒂斯。车上的乘客,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看到司机不等这位黑人女孩遵照法律坐到后面就不开车的样子,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佩夫人在朱蒂斯耳边厉声说道:“狄塞尔维,你快点回去,否则的话我会自己把你踢下车!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改过自新的!”佩夫人又把警察的事拿出来威胁她了。
朱蒂斯终于让佩夫人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一路拽到车厢后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她刚一落座,那些身材粗壮的黑人女佣就开始咂舌头,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来,“那姑娘从哪儿来的啊,佩夫人?她肯定会给自己找不少麻烦!”
佩夫人并没有答话,而是轻轻地拍拍朱蒂斯,然后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道:“姑娘,我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佩夫人,嗯?”
朱蒂斯扭动着手腕,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努力平复自己愤怒的情绪。
“有一件事我知道,”老太太喃喃自语道,“你不是从新奥尔良来的。”
朱蒂斯听罢,慢慢地把头转向佩夫人,老太太则拍拍朱蒂斯的手。
“没关系,”她说,“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再告诉我,我会耐心等待的!”
公交车载着一车人吱吱嘎嘎地继续向前开。车上的其他人,白人也好,黑人也好,都不再看朱蒂斯了,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们应该坐的座位上。汽车穿过波多马克河向南行进。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欧萝莱社区
公交车在一栋气派的砖房下停了下来,佩夫人下了车。街道两旁的大树还未见绿色,光秃的枝杈在空中相交连成一个拱形。朱蒂斯不禁联想到,当夏天来临的时候,这个社区将会是怎样一个奢华、私密的天地。街道旁耸立着许多豪华漂亮的房子,而这不过是这个距河边仅一公里的世外桃源中上百条街道中的一条。这就是美国上等人居住的地方,上等人的地方。
当目光转了一圈再次落到佩夫人身上时,朱蒂斯才想起,眼前的这条街上的繁荣景象并不能代表整个美国。老太太站在这栋大房子跟前,身子居然有些微微发颤。在那些斑驳的树影下,她的肩膀向下耷拉着,好像为自己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而感到局促不安。
“姑娘,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佩夫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准备做个‘高傲公主’!住在那里头的那位女士可受不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你要是想要这份工作,就放下你清高的架子。你进门前是怎么样的我管不着,但进门后你必须把它们统统抛掉!”
“是,夫人。”
“你给我牢牢记住房东儿子最后的下场,听见没有?你可千万别学他!”
“是,夫人。”
“很好,你就照现在这样一直说‘是,夫人’就行!”
朱蒂斯跟着她来到大门前,佩夫人按下门铃,然后带着她低头谦恭地在原地等待。
门开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出现在眼前,看见她们后忙同佩夫人打招呼。看到她唧唧喳喳的样子,朱蒂斯不禁吃了一惊,她觉得这位女士未免太过友好了,简直叫人神经紧张。
“早上好啊,玛哈莉雅!啊,你一定就是狄塞尔维小姐了!真是太好了,快请进,快请进!你果真像玛哈莉雅说的一样漂亮可爱!”
朱蒂斯走进客厅。这间客厅的顶很高,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水晶吊灯,地板上则铺着天鹅绒地毯,屋子两面摆满了厚重的家具,整个空间看上去沉闷无趣。朱蒂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家,在那里,她坐在垫子上面或是长毛绒的地毯上,把窗子敞开,让市场的味道和嘈杂的人声都随风而入。相比之下,这间屋子则显得太过忧郁了,好像是圈住这位鸟一样的女士的一个笼子。佩夫人帮朱蒂斯脱掉外衣。
“狄塞尔维,过来坐吧!玛哈莉雅,炉子上煮着咖啡呢!”
“是,夫人。”
女人拉过客厅里一张摆着垫子的椅子,同时示意朱蒂斯坐在旁边的一个长凳上。
“我想你肯定知道了,我是雅各·坦奇夫人。当然,我的丈夫就是海军参谋长福雷斯特尔的副参谋长,就是罗斯福总统在一战期间跟随威尔逊总统时所担当的职务。对了,你以前知道吗?”
“是,夫人。”
“你知道?还真不错!嗯,看样子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我想玛哈莉雅已经告诉过你工钱是多少了吧?一天三美元,每周工作五天,此外,若我丈夫和我哪天晚上或周末有宴会要参加的话,你也需要过来。若需要你晚上工作的话,我会额外付你1·5美元。狄塞尔维,我的工钱给得很公道吧?我想你肯定是干家务的好手,对吧?”
“是,夫人。”
“很好,你看起来就像是个能干的人!到时候,玛哈莉雅会负责厨房的工作。对了,你知道怎么服务客人吧?”
朱蒂斯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夫人。”
坦奇夫人搓搓手指头,说道:“是吗,亲爱的!嗯……好吧,我们很快会让人教会你的,你看上去是个伶俐的丫头!不过你穿的衣服不是很合适吧?我想你恐怕不能穿这么多花边的衣服,你这身衣服可不适宜在做家务的时候穿,亲爱的!”
“是,夫人。”
“嗯,很好!最后说一下,我丈夫经常出差,他不在的时候,我可能常会去我们在城外的房子住,要不然就待在我们乔治敦的这个家中。到时,我可能会要求你和玛哈莉雅一起来阿灵顿整理房间,迎接我和我丈夫的归来,这就意味着,在我不在的时候我可以放心地让你留在我的家中。狄塞尔维,我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夫人。”
“你确定?以前可有帮佣给我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呢!”
朱蒂斯和这位夫人的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只不过朱蒂斯的身上都是肌肉,而她的身上则青筋暴露。
“您可以信任我的。”
“好!嗯,在今天的工作开始以前,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问我?”
“有,夫人,我今天需要个围裙。”
坦奇夫人挺直腰板,嘴唇做出了一个“不”的形状。
“亲爱的,你自己穿的工作服应该用你自己赚的钱买。今天小心点,别弄脏了你这身漂亮衣服,明天记得穿点更实用的衣服来!”
朱蒂斯并未反驳,只是文静乖巧地站在那里。刚才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别人已经劝说过她了,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有几周我两点以后不能工作,但我可以早点来,或者晚上的时候再回来做,只不过要在六点以后。”
佩夫人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从走廊上走过来,托盘上面摆着一个陶瓷咖啡壶。她把托盘递向坦奇夫人。
“狄塞尔维,你在这两点到六点之间干什么?”
若非不得已,朱蒂斯从不说谎,谎话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是隐私,夫人。”
这个瘦高的白种女人摇摇头,失望地对佩夫人说:“玛哈莉雅,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位姑娘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说罢,这位助理秘书的夫人伸手去给自己倒咖啡,佩夫人则趁机瞪了朱蒂斯一眼,低声地说了句:“高傲!”
“我也是刚知道,”她回答道,“不过所有的家务都会按时做完,这我可以保证,否则我自己就不会让她出这个门!”
坦奇夫人盯着她那杯咖啡说道:“只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完,狄塞尔维,你就可以离开,否则的话可不行!要是你真像玛哈莉雅说的那样勤快的话,我看是没什么问题的。”
瘦女人抿了一小口咖啡,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声明,这栋房子要是不能保持干净整洁的话,我就活不下去!”
她话里有话,不过朱蒂斯装作没听见,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不管是对帮佣还是对杀手,这都是最佳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