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洼岛到M县国立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教室,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从正门进去,穿过装潢现代的附属医院打磨过的石砌走廊,周围的景象迥然一变。像沾染污物的泥色铺装道路一直延伸,远远的深处,一座古老干枯的灰黑色水泥建物,像挤在狭小角落般地矗立着,背景是一片阴霾的天空。
一楼便是第一外科教室。
走廊只能用“肮脏”来形容。两侧摆着寄物柜,寄物柜之间堆放着旧杂志、广告单、球箱、用途不明的布条等等,不像通道,反倒更像置物间。墙壁已经风化到眼看就要剥落的程度,旧书和消毒水的气味之外,内侧的动物实验室还流泄出类似腐肉的气味。
在另一方面,约十块榻榻米大的医局长室内部却井然有序,和走廊的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地板磨得很干净,墙壁重漆成灰褐色,没有明显的污痕。中央摆着乍看很豪华的接待用六人座沙发组;窗边有书柜和大桌子,小个子的吴竹医局长面对它们坐着。
医局长回过头来招呼洼岛,请他在椅垫柔软的沙发上就座。
对面墙上的木头名牌,就像柔道场的名牌一样,挂了四排。那是所有医局员的名牌,按医院分别挂着。在高宗综合医院部分,当然挂有四岭副院长、近田和洼岛的名牌。
名牌旁边贴着M县和J县的略图,略图上画有M县和J县中等规模以上的医院,分别涂上红、蓝、黄、黑四种颜色。洼岛不太清楚颜色的意义。
“红色是本校,蓝色是J医科大学,黄色是关东医科大学,黑色是东京的大学。”医局长视线投向地图,解释道。
“红色占优势喔。”
M县红色占压倒性多数,其余是黑色。J县则红、黄、蓝交杂。红色大多在K市及其周边。
“蓝色扩展很快,黄色也不容忽视。”
“就像战争?”看到这张地图,可以切实感受到以前乾所说的话。
“那也太夸张了,这就是制度嘛。从明治时代延续下来的制度,不,甚至从江户时代,医生就被人依诊所区分成各种颜色了。本来这个制度的用意,是希望透过各大学医局的相互竞争来提升医疗品质,绝不是要让同一票人共享好处的。”
医局长以平和的语气,像教诲般地说明。
“说得是。”
“只不过,因为有这一套制度,不努力的话就会变成斗输的狗,这也是事实。我认为竞争应该在可以提升医疗品质和收益,以及提供患者充分服务的情况下进行才对。”
“是的。”
医局长约四十岁出头,个子小,没有赘肉,可以让人感受到潜伏在体内的斗志。虽然眼神温柔,但不像悠哉自如的研究人员,有着一张身经百战的资深临床医师的脸孔。
“只要医局制度存在,医局为了扩展,就需要关系医院。没有关系医院,医局员的生活就没有保障。生活没有保障就招揽不到医局员;招揽不到医局员,医局就无法存续。如何在这种现实之下从事好的医疗,便成了我们的课题。”
“是的,我了解。”
医局长翘起腿,双臂抱胸,上身微微挺出,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是这样子,昨天西岭副院长打电话来,说你不愿配合解决医院的医事纠纷,他很伤脑筋,拜托大学这边帮帮忙。那纠纷我们这边也听说了。之前,西岭先生一直说不会让大学受影响,但看来这一次事情相当棘手。你不能帮忙吗?”
“如果副院长用别的方法解决的话,我很愿意帮忙。”
洼岛向医局长说明并森行彦手术后的经过、和并森良美交涉的经过,以及副院长强迫在他签名的文件内容,还有自己麻醉并无过失。不过,他并没有提到自己和智鹤的调查内容和谋杀之类的话。他心想,现阶段还不适合让医院外头的人知道。
副院长似乎也没有对医局长说,洼岛认为这是谋杀事件。
医局长听完,伸伸懒腰,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啊,挺麻烦的。”
“我不能签名。”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牵连很多问题喔,尤其现在正是西岭先生就要坐上院长宝座的时候。草角会长也有他的立场。而最坏的状况是,问题会牵连到大学的人事。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了。”
“我认为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我没有过失,所以我不能签名。”
洼岛心里早有底,昨天既然对副院长那么说了,事情绝不会就此了结的。但是,就算被医院开除、被医局除名,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绝对不签名!
“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这是解决事件的权宜之计。我想西岭先生也说过了,虽然你在文件上承认过失,但并不会蒙受实际的伤害,你就不能妥协一下吗?”
“不能。”
工作方面的事,副院长怎么说,洼岛就怎么做。可是,这次另当别论。
“你不认为自己很任性吗?高宗综合医院是我们医局很重要的关系医院,如果断了这层关系该怎么办?你可就剥夺了后辈们宝贵的研修机会。”
“抱歉,我办不到。”
洼岛明白再怎么争论都赢不了,他低下头,咬着嘴唇。
“真伤脑筋。”
医局长有气无力地说,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懈下来。
“没办法了。”医局长一副死了心的口气。“我就跟西岭先生说没办法说服你。你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洼岛心有疑惑。
“我很忙,没办法再招呼你。既然你拒绝了,再谈下去也没用,只好考虑其他办法。”
“我会怎么样?”
“我提个案子,明天起你回大学,那边我再派个人去顶替你,看看草角会长愿不愿意。不过,我想不怎么乐观。”
“我……可以不用离开医局吗?”
“离开医局?怎么会?我还要你明天开始每天都到医局来上班呢。你可以暂时不用去高宗综合医院,等适当的时候我再带你去辞职,打声招呼。”
事情意外的发展,令洼岛脑子一片混乱,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医局长坐回桌前的座位,把椅子转了过去,背对着洼岛说:回去吧。
当晚,智鹤又约他到小酒馆去。听到医局长这么说,智鹤毋宁是高兴的。
“这不是很好吗?辞掉小气巴拉的医院,大学也没有不要你。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怎么说呢?我想我现在已经变成有待观察的人物,要被带回大学冰冻起来了。”
“那么,干脆大学那边也辞掉,换个地方工作,不是很好吗?”
智鹤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现在要换到J医大,恐怕没办法……J县的大医院很难进去。”
“那么,就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我跟你走。”
“你开玩笑的吧?”
“我是正经的。”
“谢谢。我会考虑。”
洼岛觉得,现在到哪一个县市的哪个医院都无所谓。再怎么为医院或大学卖命,如果在前面等着的,是像副院长那样的未来,那么他宁愿和智鹤一起悠哉地过日子。只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母亲。母亲绝对不会想离开现在这个留有父亲回忆的家。想到这一点,他就希望能在J县的医院工作,毕竟这是洼岛当医师的大前提。
倘若跟母亲说要和智鹤去远方,母亲大概会生气。要是邀她一起去,母亲一定会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一口回绝。对母亲来说,这是严重的背叛。母亲希望洼岛留在身边照料自己年老后的生活,才让他去念医学院的。
“谋杀事件要怎么处理呢?”智鹤改变话题。
“我已经全部跟副院长说了,接下来就看副院长怎么做。”
“这样好吗?”智鹤语中带刺。
“那你说该怎么办?”
“把事情揭发出来,不能放过凶手。”
“你以前可没这么说。”
“那是因为顾及你的立场,现在可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杀人者应该受到惩罚,否则你的罪名也没办法完全洗清。”
智鹤以充满热情的眼神看着洼岛。
“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致了。而且,事情也不像嘴巴说得那么简单。和副院长谈过之后,我多少了解一些事情。副院长的说法也没有错。在现阶段,就算告发那干人,也不能判他们有罪,反而可能被告诽谤。总而言之,就是没有证据。”
“证据应该去找呀。如果不制伏那干人,你以后还会受害。”
“没办法呀,哪里还找得到证据?”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任何犯罪都有弱点,这个案子乍看天衣无缝,但注射器的针头折断,更换了三路活塞,就是‘偶然’在恶作剧,如果没有它的话,甚至不能证明有犯罪。不过,为了达到天衣无缝,我想某些地方一定会做得不尽合理,只要能知道是哪些地方……或许证据就落在那里。”
“有道理,再想想看吧。”
事实上,洼岛想不出任何犯罪的弱点。
高宗综合医院的外科,接下来会怎么样?自己接下来又会怎么样?洼岛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