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燕妈见天都亮了,女儿还没起床,叫着来到舒燕屋里,人没见,却见到了桌子上放着的纸条。纸条上画着一个女学生在招手,然后用一座山一条路隔开,义画了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手拉着手往前走。再往前,画着大海的波浪,画着大船……
舒燕妈看着看着,突然大叫一声,直直往后一倒,晕倒在地。
陶家下人听到叫声都跑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舒燕妈一边流着泪一边说:“舒燕这两天心神不定,我怕她出事,还特意给她做了这件漂亮的洋装。你看,她连试都没试一下,就跟着简家的二儿子过番了,要是再把小命搭上,还让我怎么活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老阿公把画翻过来看,突然一挥手,示意舒燕妈别哭了:“这后边写着字呢。老四家的,快去叫玉娇过来,这上面写的全是洋文,咱陶家围屋里,除了舒燕,上过洋学堂,能读懂洋文的只有你家玉娇了。快去呀,别愣着了。”
玉娇母应了一声,踮着脚尖,一溜小跑地去找玉娇了。一帮女人们开始劝舒燕妈。舒燕妈说还找什么玉娇,虽然舒燕平时是常拿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洋字码,确实看不懂,可这次不一样,这张画一眼就看出来了,千真万确,这画上的是她和简家二儿子走了,那不是画着海和船吗?那就是告诉我,她要和那个简肇庆过番下南洋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十岁的玉娇被阿妈领来了,她用稚嫩的童声大声朗读着陶舒燕写给她阿妈的英文信。众人听不懂,只让她快说写的什么。玉娇急了,她才上几天学?不念一遍她就不知道啥意思,只有念完一遍,再想想,才能知道是啥意思。念着念着,突然,她把信往身后一背,捂着嘴难为情地笑了起来。过一会才用中文说:“阿妈,恕孩子不孝,随简家二子肇庆离家而去。为了爱情……为了爱情……儿愿随他走遍天涯,永不回头。阿妈保重,过番后,我会时常写信回来的。舒燕。”
舒燕阿妈已经完全傻了,伤心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
一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吭声。
简阳春没想到肇庆会不辞而别。
一大早他和肇兴就坐在书案前,抄写着批信上的地址与钱的数目。这些寄批信的华侨大都是些苦力,好不容易省下几个钱寄回唐山老家奉养亲人,一分一厘都是救命钱。想到刚回老家就让肇兴挨家挨户送批,简阳春有些不忍。这个大儿子四岁离家和他过番,连家乡什么样都忘了,现在凭着一张图就能找到吗?
简肇兴老实地说:“鼻子底下一张嘴,不知道,儿子还不会打听吗?”
简阳春笑了。现在买卖做大了,开银行了,可当年,他是由侨批馆起家的。这些年来,他一边开银行一边兼做侨批,就是因为忘不了那些来寄批信的苦力。这次和儿子回来,让儿子挨家挨户送侨批,也是要让肇兴能亲眼看见那些侨眷是怎么眼巴巴地等着收批的,也就能知道他们这个侨批馆有多么重要了。
简阳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本是准备给肇兴娶亲用的银票,现在只能先去把银票兑了,以凑足那些损失的钱。他叮嘱肇兴一定要及时把这些番客的批信送到他们亲人的手上。要是还不够呢,就是变卖家产也得还上。简阳春把一双新布鞋别在简肇兴的褡裢上:“路上辛苦,多带一双鞋,小心走路……好儿子,阿爸委屈你了。”
简肇兴让阿爸放心,他一定一分不差把批信和钱送到。来不及和弟弟道别,他就上了路。
送走了大儿子,简阳春去叫肇庆起床,人没出屋,长寿公走了进来,把简肇庆与陶舒燕出走的事告诉了阳春夫妇。雅兰一听急了,只让阳春叫人快去追,说什么也要把陶家的姑娘和肇庆分开,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先别说分开不分开了,陶家人就在楼下,闹着要人,说是肇庆把他家的姑娘拐跑了,还口口声声要报官。”长寿公也是刚刚知道的。
简阳春起身就要下楼,被雅兰拦住了,她怕阳春看见陶家人,再把心里的仇恨点起来,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舒燕妈和一些陶姓的族人围在简家围屋门口,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雅兰急忙上前赔笑脸打招呼,她也想问个究竟,不料舒燕妈上来就说:“你们没管好自家的儿子,我家舒燕是被肇庆拐跑的,我就舒燕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没法活了!”
陶姓的族人全都吵吵嚷嚷,要让简家有个交代。
“这两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是太任性,太气人,不过,我是肇庆的娘,我知道肇庆,只要有肇庆在你家舒燕身边,就不会出什么事的。”雅兰急忙主动承担责任。
舒燕妈指着雅兰:“我告诉你,我家舒燕哪怕是碰破一点儿皮,我也不答应。你家肇庆坏了我女儿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简家人一看舒燕妈如此蛮横,一下子全恼了,七嘴八舌说开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肇庆妈是个讲理的人,你们陶家人这么说话也太蛮横了吧?”“就是,不说你家舒燕,为什么专说简家的肇庆呀?”
长寿公大怒:“各自都先管好自家的孩子再来说别人家!”
简阳春已经听到了门口的吵闹,他实在忍不住走出门,大声喊着:“阿三!备马,你和我现在就一起去追。非得把他们追回来不可!”
正在朝外张望的简阿三连忙跑到回廊下面,仰着头,跺着脚说:“追什么呀!阿哥你也不想想,就是真把肇庆追回来,他非要和陶家姑娘好,你又能怎么样?”
简阳春一听愣住了。阿三说得对,真的追上了肇庆,把他带回来又能怎么样?
好不容易劝走了陶家人,雅兰这才回了屋。其实最难过的要数雅兰了,毕竟母子俩生活了十七年,那份情感任谁也无法代替的。
晚上帮着阳春上灯时,她看着灯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对简肇庆说话:“你阿爸又在祠堂给你上灯。往后,你就要一个人在外独闯了,没有阿妈在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听说那边的太阳毒,不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刮台风下暴雨的时候,也要格外当心。肇庆,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管你走多远,阿妈的心都跟着你走。”
简阳春停下手里的花灯对雅兰说:“别让太阳晒着,别让雨淋着。这还叫下南洋?就是得在风雨中锤炼自己,练出一身钢筋铁骨才行。我说过,这孩子有孝心。乌鸦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咱们的肇庆已长大成人了。此次南洋之行,虽山高水长,但终将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客家汉子回到你面前来的。”简阳春又看了看花灯,“肇庆,你要真是史家后代,是我们简家的男丁,等你再回来的时候,就换个模样让阿爸和阿妈瞧瞧!”
舒燕妈在简家闹了个没趣儿,只好又来向宋雅亭求救:“这要是让族里的人知道,舒燕是要被沉潭的。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有求你来了。”说着就要给宋雅亭跪下,“我可是活不了了,舒燕一走,我可怎么活啊!”
宋雅亭连忙搀起舒燕妈:“放心吧,我一定把舒燕给你追回来,保住她的名节。”当即派了一队衙役骑马飞追,自己也乘坐滑杆紧随其后。他告诉林捕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早追上早交差,还有重赏!
肇庆和舒燕两人精疲力竭地走到了一片小树林,夜晚的林子里不时传出野兽的嚎叫,吓得陶舒燕直往简肇庆身后躲。
陶舒燕不光怕,还冷,更有些后悔。她开始担心阿妈。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和阿妈相依为命,现在扔下阿妈一个人在家,她一定伤心死了。想到这,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简肇庆也有些自责,他们俩这样从家里逃出来,也太不孝顺了。她家也好,自己家也好,得多着急呀。再说了,前面的路会越走越艰辛,他们也许还到不了南洋就没命了……阿爸和阿哥不在的时候,不管出了什么事,一直都是阿妈硬撑着把他带大。
“舒燕你说,我们才上了几天学堂,念了几天洋文呀,对阿妈就这样,心里真的有些惭愧。”
“肇庆,我们不说这事了,行吗?既然已经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逃出来了,我就求你一件事,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对我好,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行吗?”陶舒燕握住简肇庆的手,轻轻唱道:
痴痴在等待,莫非呀你把我忘怀。
可是呀不见你来,曾问那花儿我心事,
可知我相思苦,随那流水寄给你,再问几度花落时……
陶舒燕不唱了,这是客家等郎妹唱的,她就是不愿意当等郎妹,才跟肇庆一块出来的。简肇庆搂着陶舒燕,更添了一份担心。
阿伍帮着龙三骗“猪仔”下南洋,费了好多口舌,仍然没凑足人数,龙三有些不悦。阿伍看着龙三阴着的脸解释,现在的人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地少人多,都做过番发财的梦,求着你带他走。现在,你就是费尽口舌,把嘴皮子磨破,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也不动心了。肯定是家里有人以前被骗到南洋做了猪仔,人走了,一去多少年没音讯,别说是金子没捡到,连那点血汗钱也等不回来……
龙三不等阿伍说完就一挥手:“行了!不成就抓嘛!”
阿伍一愣,有些犹豫。但龙三的命令不能违抗,他想了一下,决定把这差事交给姓冼的:“三爷,能不能让冼致富从船上下来帮忙抓猪仔?自打三爷把他安排上船,这小子就一直闲着,寸功未立。时间长了,我怕弟兄们不服。”
龙三觉得阿伍说得有理,就让阿伍派两个弟兄跟冼致富一起去抓足三个猪仔,抓不够,就让他自己顶上数。
阿伍脸上掠过一丝得意,这正是他想的。阿伍瞧不起冼致富。他替龙三招收的那些华工,都是穷掉底了的农夫渔民。他们在国内几乎都是生存不下去了,到了南洋去碰碰运气,或许还有个发达之日。他不像冼致富,坑蒙拐骗无情无义,害死了老的,还坑害小的,就不怕遭天谴?现世报?
阿伍去找冼致富,路过铁笼子,地皮丁说黄裕达绝食,阿伍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停下来问怎么回事:“黄裕达!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吃不喝呀?我说过的话你总也不听,你要是死了还能替你阿爸报仇吗?”
黄裕达骂了一句:“骗子!”
阿伍也没理会,接着说:“常言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想杀了冼致富吗?那我劝你,还是吃得饱饱的,过番去南洋好。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冼致富要跟你一条船去南洋!”
黄裕达不说话了。
“他用你的钱买了一张头等舱的船票下南洋。一来躲避你的追杀,二来怕官府追查,这三呢,他有了从你阿爸手里骗来的大笔钱财,想在南洋将本求利,一辈子快活。所以,你要是真想替你阿爸报仇雪恨,就得暂且当一回猪仔,也下南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信不信由你吧。不过,再怎么说,你也得先吃饭啊。要不,还没找到替你阿爸报仇机会呢,你就饿死了。你说,这是不是便宜冼致富那小子了。”
黄裕达听到这,端起跟前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噎得直翻白眼。阿伍笑了:“兄弟,先喝汤,你好几天没吃饭了,别噎坏了。”
阿伍起身走了。他也看不上黄裕达,长的啥脑子啊?
到了船上,冼致富一听要让他去抓“猪仔”,一下子急了:“你这是逼着我去绑架?我不干这种事!再说我干这种事没有经验,下不去手。”
“你不干?就别找理由了,就凭你干事的歪心眼儿,一定无师自通。再说你敢违抗三爷的命令?这事没商量,让你去抓猪仔可是三爷的吩咐,你要是不去干也成,可备不住船走到半路上,让三爷把你扔进大海里去喂鱼!”阿伍眼睛一立,转身走了。
冼致富只能认命。
下了船,冼致富领着阿炳和阿义埋伏在灌木丛里,盯着往来的路人,寻找合适的对象。
正在这时,一个背柴的壮汉走了过来,冼致富让阿炳快动手。阿炳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这家伙太壮了,我们弄不住。再说你抓人跟我俩有什么关系?抓不够人头,三爷拿你充数,和我们没关系。”
冼致富生气了,心想,敢情你们早就跟阿伍串通好了,专等着拿我当猪仔充数呢。行!等着瞧,我非抓够数给你们看看!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迎着壮汉走了上去,来到近前,哆嗦着掏出一盒香烟:“兄弟,有火吗?”
壮汉摇摇头,冼致富忙递给他一支烟,又从自己兜里掏出火柴来:“抽一支试试。”
壮汉停下了:“试试?那就谢了。”
冼致富哆嗦着划了一根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那壮汉拿过火柴,划着后双手捂着伸向冼致富给点着了。那大汉又划了一根火柴,给自己点烟。冼致富咬咬牙,趁大汉低头划火柴的工夫,抡起棒子就砸向壮汉的脑袋。只听“咔嚓”一声,木棒断了,壮汉哎呀一声,并没怎么着,他直愣愣地盯着冼致富,以为碰到了截道的,上去一拳就把冼致富打个仰面朝天。阿炳和阿义躲在一边直乐。
壮汉瞪着牛眼,逼近冼致富:“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你看我像个有钱人吗?”
冼致富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我不是强盗。我是奉命抓猪仔的!抓猪仔下南洋!”
“下南洋?要是当上猪仔,跟着你过番,还要船票吗?”
冼致富忙说不要。
“那往后挣了钱,都归自己吗?”
“把路上的费用和利息扣完,再挣钱就是自己的了。”
“早说呀,我正愁没钱买船票呢。”壮汉听了直乐,一把揪住冼致富的脖领,把他拎起来,“那走吧,我跟你到南洋挣钱去!”
冼致富喜出望外,尴尬地整整衣服,又得意地冲阿炳和阿义笑笑。
回了客馆,要把壮汉关入铁笼子时,壮汉不干了,他看看圈在铁笼子里的黄裕达说:“我是人,我叫容铁铸,有名有姓不是猪仔,跟你们过番下南洋行!进铁笼子我不干!”
容铁铸说什么也不愿被关进铁笼。冼致富正在犯难,龙三走了出来。冼致富忙说:“三爷,他有些功夫。”
龙三笑了:“功夫?三爷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咱俩比试比试,要是你打倒了我,你想怎样就怎样。如果是我打倒了你,你就得答应不许再闹事,乖乖地给我进铁笼子呆着!”
容铁铸一个“成”字刚说完,龙三突然一阵拳脚把他打得连还手的机会都找不到。不过容铁铸很壮实,身不摇膀不晃。龙三又退回几步,飞身跃起,双脚横踏在壮汉前胸上,壮汉后退数步倒在地上。
“我认赌服输。兄弟,帮个忙……”容铁铸站起来,朝地皮丁指指铁笼子的门。地皮丁刚要打开,只见黄裕达从地上窜起来一下冲到铁笼门口。冼致富尖叫着:“他要冲出来!地皮丁,快关门……”
容铁铸往笼子里走,黄裕达往笼子外面冲,两人正好撞在一起。黄裕达“哎哟”一声,像撞着一堵墙,捂着头倒在地上。地皮丁趁机关上了铁门。
容铁铸进了铁笼子,弯腰扶起黄裕达,说:“兄弟,就你这身子骨,别闹啦,下南洋吧!”
邝秋菊换上了邝振家的衣服,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跟在哥哥和彭虾仔身后来到一家客栈门前。彭虾仔手里捏着阿伍给的那张名片,正在客栈门口犹豫,简肇庆从客栈匆匆走了出来。原来陶舒燕因为一路奔波,来到这家客栈时就病了,肇庆正赶着出去买药。
邝秋菊见有人出来,连忙上前打听。简肇庆心里有事走得急,听见邝秋菊叫,只好站住。邝秋菊朝彭虾仔要那张纸片:“给这位先生看看。”彭虾仔拿着纸片,懦懦地说:“刚才已经问过了,怕就是这。”
“看过了就不能再看一遍吗?”邝秋菊从他手里夺下那张纸片,“先生,我们要打听这上面写的地方,您知道在哪吗?”她问简肇庆。
简肇庆接过纸片,指指自己刚走出来的客栈:“就是这,进门就是。”他将纸片还给邝秋菊,匆匆走了。
邝秋菊朝简肇庆的背影道了声谢谢,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刚进到走廊,就碰到了阿伍。彭虾仔忙点头哈腰问阿伍好,阿伍打量了彭虾仔一会儿才想起来。彭虾仔忙向阿伍介绍邝家兄妹,说是和自己一起打渔的弟兄,也想下南洋。阿伍疑惑地看了一眼邝秋菊:“人太单薄了,连一担锡矿泥都挑不动。”
“我挑得动。一担柴禾我眼都不眨,挑着就走。”邝秋菊上前一步。
“锡矿泥可不是柴禾,一担锡泥百十多斤重,要挑着它踩着一块这么窄的木头板从三四十米深的湖底挑上来,稍有闪失就会坠入湖底,小命可就没了。”阿伍比划着,突然伸手一把将邝秋菊拉到面前,捏了捏她的胳膊,“就这小胳膊还能挑锡泥?一个女的还能蒙过我阿伍的眼睛。”他看着了邝秋菊的耳朵眼。
彭虾仔吓得咽了口唾沫,刚要辩解,邝秋菊摘下帽子:“我就是女的!我走投无路想跟着他们下南洋!怎么了?”
阿伍挺欣赏地看着秋菊:“小阿妹,不是伍哥不通情理,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是个女的,也知道你敢来这里,必有说不出的苦衷。只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是个女的,要是坏了堂口的规矩,伍哥是担待不起的。”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过,阿哥,你们走吧,该过番就过番,该下南洋就下南洋,只要能挣到钱,就不用管我了。我就不信下不了南洋。”邝秋菊说完向外走去。
邝振家和彭虾仔要追出去,阿伍伸手拦住了他们,说这门可是好进不好出。看着这个彪形大汉往跟前一站,邝振家和彭虾仔都不敢动了。
“我们这是在抓猪仔,你和这位振家兄是愿者上钩,怪不得别人。”阿伍说。
彭虾仔蹲在地上哭起来。
阿伍一笑:“傻小子。哭什么,南洋遍地都是黄金,哈腰就能捡着。”他示意两个大汉把人带走,自己追了出去。
阿伍追上邝秋菊,掏出一把铜钱给她。邝秋菊摇摇头拒绝了:“不要。你要是真有善心,就带我过番。”阿爸给她取名叫邝秋菊,生来注定要遭霜打。现在连下南洋都去不了,说再多也没用。
“我总能帮你几个小钱,应个急。”
“谢了。我想下南洋,不是找人来可怜的。你就善待我阿哥和虾仔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伍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邝秋菊的出走让唐阿泰丢了魂,唐财主的屋里又多了一地的瓷片。这会儿唐阿泰正举着一个大个的掸瓶要往地上摔,猛然想到邝秋菊曾说自己自幼就许配给了一个渔花子,他伸手指着刚走进来的老财主:“我要去船上找!给我五百两银子,你要不给我就放火!我要让那个臭渔花子退婚。”
唐财主心疼得要死,但一见唐阿泰的样子,知道不拿也不行,这儿子是个活祖宗。当下只得拿了银子给他。
唐阿泰跟着区管家来到彭虾仔家,还未开口,虾仔妈一见区管家,就惊慌地说已经照你的吩咐,把邝秋菊赶走了。唐阿泰一听愣住了,这才知道区管家早已来过这里,他回头看着区管家:“你把她赶走了?怎么回事?”说着给了区管家一个大嘴巴,“你个狗奴才!”他转向虾仔妈:“老人家,赶走邝秋菊不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儿子彭虾仔和邝秋菊有婚约在前,我喜欢邝秋菊在后,可我实在想娶邝秋菊为妻,我又不能以势压人,对不对?所以我送了五百两银子来,给你们做补偿。”
虾仔妈愣住了。
唐阿泰和气地说:“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吧?你可以用这些银子盖一栋大瓦房,还能给你儿子娶上一妻一妾。我唐阿泰这么做,算是对得起你吧?”说着示意区管家把银子放在虾仔妈身边。
虾仔妈这会才缓过劲儿来:“是不少。可我不知道邝秋菊去哪儿了。”
不想不懂事的海鳗抢着说:“秋菊姐跟我哥下南洋了!”虾仔妈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唐阿泰叫上区管家匆匆就往码头找邝秋菊。区管家只好认命,骂了一句虾仔妈,趁唐阿泰没注意,把放在船上的银子收了起来,又责令留下两个家丁放火烧船。
邝秋菊哪里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呢?她离开客馆后也不知上哪去,一个人在街上不知所措地走着,她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急于抓“猪仔”的冼致富盯上了。
冼致富没凑够三个猪仔的人数,见了女扮男装的邝秋菊,偷偷尾随着跟了过来,寻找下手的机会。走到无人之处,他一下子窜上来,用麻袋捂住邝秋菊,扛起来就走。邝秋菊拼命挣扎叫喊,但被闷得上不来气,发不出声音。
简肇庆从药铺子买药出来,刚拐过一个小街口,听见旁边巷子里有声音,无意中一看,就见冼致富正吃力地扛着一个大麻包,神色慌张地从小巷子里出来。冼致富见简肇庆盯着自己瞧,心里慌张,一转身就想溜,不想肩上的大麻包一撞,把简肇庆手里的药包给撞掉了。
简肇庆弯腰去拾地上的药包,隐约听到大麻包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警觉起来:“哎,扛麻包的先生,你肩上扛的是什么?”
冼致富一听,撒腿就跑。简肇庆摇摇头,越想越觉得不对,想了想,把剩下的药草胡乱抓了一把,起身追了过去。
简肇庆飞快地跑着,突然他意识到什么,站住静听了一会,然后慢慢转回身,踮着脚尖一步步朝刚才跑来的地方走回去。巷子里很静,似乎可以听见什么……不远处一处阴暗的门洞里,冼致富手握一截棍棒,正盯着简肇庆。脚下,那个扎紧口的大麻包一扭一扭在地上动。
“兄弟,你我素不相识,你要是多嘴管闲事,小心脑袋开花!”冼致富恶狠狠地说,“你白白净净的像是读书人,犯不着管我的闲事,我实话告诉你,麻包里装的是我刚抓来的猪仔。怎么样?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什么人,想必不用再跟你细说的吧。闪开道,让我过去,再敢多嘴说一句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简肇庆扫了一眼地上的麻包:“兄弟,大白天的你干这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怕官府抓你吗?”
“我让你多嘴!”冼致富抡起木棒朝简肇庆就打。
简肇庆三躲两躲,闪开冼致富的乱棍,脚下一个扫堂腿,把冼致富踢得在空中翻了两番重重地落在地上。“来人呀!有人大白天的抢人啦!”简肇庆边踢冼致富边大喊。
冼致富没想到碰着个会武的,不敢恋战,爬起来朝简肇庆说:“你等着。我回去叫堂口的兄弟来,连你一块抓!”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
简肇庆将麻包解开。麻包里,露出了惊恐万状的邝秋菊。简肇庆把塞在邝秋菊嘴里的布拿出来:“这位大哥,没事了,抓你的人已经被我吓跑了,你赶快出来吧。”
邝秋菊喘着粗气,简肇庆又把捆住邝秋菊双手的麻绳解开,踩住麻包的一角,双手一抱,把邝秋菊从麻包里抱了出来。邝秋菊用力踹着脚,挣开了简肇庆:“你干什么呀,放开手!”
简肇庆被踹痛了,心想这个人怎么好歹不分呀。简肇庆无奈地摇着头:“我真是多管闲事!”说着就走。
邝秋菊已经认出眼前的青年就是刚才自己问路的人,忙摘下包着的头巾。简肇庆一愣:“原来你,原来你不是男的呀!”
刚跑了没多远的冼致富听到了,气得差点自己打自己一个嘴巴,费半天劲弄到的竟然是个女的!还让人踢了两跟头!
简肇庆听了邝秋菊的讲述,把她带回了客栈。
见陶舒燕病了,热心的邝秋菊马上张罗帮简肇庆煎药。“简先生,我找店老板去借个砂锅,先把药给陶姐姐熬了吧……”她发现简肇庆和陶舒燕都不说话,“怎么了?”
简肇庆摇摇头,示意她小点声。邝秋菊看看陶舒燕,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熬药了,你照顾好陶姐姐吧。”说着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出去。
“这是从哪捡来的一个妹妹呀,怎么话那么多?”陶舒燕一阵咳嗽。
邝秋菊问客栈老板借砂锅时,恰好从客栈门前路过的冼致富见了一愣,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一步窜到客栈门口。他要进去看个究竟,不能白忙活一回又挨了打。不想正要进去时,街上突然来了一队清兵,他只能又退了回来。
领头的清兵是宋雅亭的手下林捕头,他是奉命来捉拿简肇庆的。他跳下马进了客栈,喝了一声:“查人!”
客栈老板惊慌地上前问:“差人,不知道你要查谁呀?”
“查一个女的,姓陶,和一个姓简的男的在一起。我们县太爷说了,她不在码头上就在船上,码头上找不到,船上也没有,那就在这一带的客栈里。”
邝秋菊端着装满水的药锅,正好从后门走进来,一听到捕头的话,吓得一惊。一个姓简,一个姓陶,那不正是救自己的人吗?趁清兵不注意,她忙从捕头身后悄悄溜了过去。
冼致富在门口盯着邝秋菊的一举一动,看见她朝客房里溜,悄悄跟了上去。邝秋菊一下子冲进简肇庆的房间:“快!快跑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两人大惊。
“那个捕头说了,是个什么县太爷让他们来客栈抓人的,官兵们已经把院子围起来了,我刚才熬药去过厨房,厨房里有扇小门能通到街上……”邝秋菊急坏了。
陶舒燕知道肯定是阿妈让姨丈来抓她了:“咱们还是快跑吧。”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邝秋菊领着两个人出了房间:“出去以后别从正门走,向右拐,从后面楼梯底下绕过去,出了后院就是厨房,快……”
冼致富把邝秋菊的话听了个正着,他脸上露出了阴森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