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俞智先廉越 本章:第六章

    通往客栈厨房的一扇小门吱吱嘎嘎地响了一下,然后被悄悄打开,简肇庆探出头来朝巷子口张望着,躲在门后的冼致富举起手中的棍子,瞄准简肇庆的脑袋就是一下。

    陶舒燕吓得双手捂着嘴,大叫一声:“啊!”

    冼致富扔下棍子,扛起简肇庆就跑。邝秋菊从厨房后门里窜出来,一眼认出冼致富,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陶舒燕什么也不顾了,大喊大叫着冲出来向看守客栈的清兵求救,清兵却不理,他们只管看客栈。陶舒燕一见清兵不肯帮忙,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见另一队清兵引着一乘滑杆正在街上路过,便冲上去喊:“不好啦,救命呀,有人大白天行凶杀人啦……”她突然愣住了,看着滑杆上似醒非睡的宋雅亭,“姨丈!”

    宋雅亭一愣,睁开眼看见了陶舒燕,陶舒燕下意识地往后退,宋雅亭指着陶舒燕对清兵说:“还不给我拿下!”

    宋雅亭把陶舒燕带回客栈,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喜欢那臭小子,可也不能跟着他就跑啊,这样乱来就把事情闹大了。诱拐良家女子,那小子犯下的可是杀头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就这样跟个傻小子不明不白地走了,你知道吗?要是让陶家家族里的人知道了,是要被沉潭的。”

    “他没诱拐我。是我自己要下南洋!我下南洋跟他没关系。”陶舒燕已经快哭死过去了,“沉潭我也不怕!”

    宋雅亭板起面孔教训道:“我可告诉你,沉潭是家族里的老规矩,谁也管不了,连你姨丈我都管不了。再说了,你从小就没有了阿爸,是你阿妈把你带大的,你就真忍心把你阿妈一个人丢在世上不管了吗?”见陶舒燕哭得更伤心了,宋雅亭加强了攻势,“姨丈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有孝心,陶家谁不夸你。我心里明白,你一定是让简肇庆那臭小子迷住了,才干出这么糊涂的事!”

    陶舒燕抹着泪:“不许你说他的坏话。”说着就往外跑,差点和跑进来的邝秋菊撞在一起。

    “简阿哥被人抓了猪仔,被关进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说什么?”陶舒燕更急了。

    宋雅亭拉开陶舒燕:“你没认错人吗?确确实实是简肇庆?说错了话,可是要杀头的。”

    邝秋菊有些胆怯:“怎么能认错呢,他救过我的命,我到死也忘不了他。”

    “姨丈,你别再问她了,快……”

    宋雅亭怒道:“闭嘴!都是你惹的事!”

    陶舒燕吓坏了:“……我同意跟你回去,但是,肇庆被抓猪仔,死活不知,你必须答应我,把他救出来!只要答应这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把肇庆救出来……我……我就跟你回去。”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宋雅亭立刻派人包围了龙三的客馆。阿伍进来报信时,官兵已经进大门了,那个大铁笼子和里面关着的猪仔被他们看了个正着。“好大的胆,视朝廷三令五申于不顾,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运猪仔,还不立即伏法,与本官一起去说个清楚。”宋雅亭走了进来。

    “敢问大人在哪为朝廷效力?”龙三爷沉住气问。

    “福建永定县令宋雅亭。”

    龙三爷眨眨眼,冷笑了一下,心想你一个福建的县太爷,怎么跑到广东地面上来横插一杠子,我龙三也不是朝廷没人,敢做这趟买卖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就不怕惊动了地面上,回不了福建?

    宋雅亭做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天子不可欺,朝令不可违。我宋雅亭的脑袋就是从肩膀上搬了家,这次也要插这一杠子了。”他想好了,不这样也救不了人。

    龙三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阿伍看出点名堂,小声地说:“大人,要不……要不先坐下来喝茶?”

    龙三爷也只好让步:“就是,既然大驾光临,何不先坐下来喝喝茶。”

    宋雅亭借坡下驴:“那就打扰了。”

    屋里的气氛已经变得调和起来。毕竟宋雅亭有事要求龙三,龙三也不想闹事,所以两人慢慢地就谈到了一起。龙三让阿伍按堂口的规矩备下见面礼。

    “我看见面礼就算了。其实,我来见龙三爷是有一事相求。三爷也许不知,楼下大铁笼子里关着一个人,姓简,名肇庆,此人深有背景。我劝三爷尽快放人,这也是为三爷您着想。不然的话,弄出什么大动静,小弟我再想帮忙也来不及了。”

    龙三听明白了,他只恨冼致富不会办事:“这个姓冼的,我非收拾他不可。我们是做正当买卖的,猪仔们也都是自愿过番,怎么能随便绑人呢。宋大人放心,人马上就放。阿伍,听见没有?”他抓住宋雅亭的手,把手里的银票往他的手心里一塞,“宋大人千万不要推辞,这是我们堂口的规矩。您既然踏进这个门,不给我龙三脸面可以,不给堂口脸面可不行。”

    简肇庆被宋雅亭带回了客栈,陶舒燕一见,不顾旁人上前搂住他就哭了。宋雅亭当着她的面说,为了救简肇庆花了很多钱,好话就更不知道说了几马车,龙三那老东西这才答应放人,答应安排好舱位,保证让他舒舒服服地到南洋。“舒燕你呢,该回去就回去,继续上你的学。至于你阿妈和陶家的族人,自然由姨丈帮着说服。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你阿妈消了气,你想什么时候去南洋见他都可以,就是你不去,等他回唐山老家看望父母的时候,你们不是照样可以见面吗?至于这几年嘛,写信也是可以的。”说罢,把笑脸一收,用威胁的口吻对简肇庆,“简先生,这回该你说一句话了吧?”

    简肇庆并不信任宋雅亭,但他也没别的办法:“舒燕,宋县令说得对,你就跟他回去吧。”

    陶舒燕听到这句话,扑在简肇庆的身上痛哭起来。

    简肇庆拿出一封信交给陶舒燕,这是他写给阿爸和阿妈的信,他要舒燕回去一定要亲手交给二老:“宋县令说得对,我要是真心爱你,就更应该保护你的名节。等着我从南洋回来,明媒正娶,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和尊重,也是为你好。”

    陶舒燕拍打着简肇庆的前胸:“……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简肇庆一把掰过陶舒燕的肩膀:“可我在乎!”

    宋雅亭冲衙役们一使眼色,趁简肇庆不备,一下将简肇庆拉开。陶舒燕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肇庆,回身从大厅的柜台上拿起一把剪刀,缓缓地抓起自己一小绺头发绞了下来,她把头发递到简肇庆的手里:“把这个带上吧。”

    宋雅亭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简肇庆接过陶舒燕那一小绺头发,鼻子一酸,一把抱住陶舒燕:“舒燕,好好等着我。到了新加坡我给你写信。”简肇庆放开陶舒燕,朝宋雅亭鞠了一躬,“对不住了,请一路好好照顾舒燕。”

    简肇庆听着陶舒燕的哭声渐渐远去,终于心酸地流下一行热泪。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简肇庆走了,邝秋菊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叫又没敢叫,说到底自己和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在邝秋菊不知所措坐在那发呆的时候,女扮男装的朱瑾从楼梯走下来,邝秋菊从她的背影上认出了她,叫了一声:“朱大哥!”

    朱瑾回头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同样女扮男装的邝秋菊。朱瑾带邝秋菊回到房间,一番诉说,朱瑾才知道邝家兄妹和彭虾仔都要过番。

    “可阿伍识破了我是个女的,不带我走。”

    朱瑾笑了:“巧了,我也正打算回南洋。”

    邝秋菊看着朱瑾,破涕为笑,她擦了把眼泪:“朱大哥,那你带我下南洋吧!船票钱等我到了南洋,挣到了钱就还你。一分一厘地攒,我会把船票钱攒够还给你。”

    朱瑾笑着摇摇头:“不用你还。秋菊,你要是能跟我下南洋,其实也是帮我大忙了,我感激你还感激不尽呢,怎么会要你的船票钱。”

    邝秋菊瞪大了眼睛,没弄懂是什么意思。朱瑾想好了,她要秋菊装扮成阔太太和自己一起走:“有些事我一时半会也跟你讲不明白。这么对你说吧,我是个革命党,官府正在通缉我。有了你的掩护,我可以躲过官府的盘查上船去南洋,你明白了吗?你只要装得好,不就帮我大忙了吗?哪还用得着还我船票钱呢?”

    邝秋菊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她还没看出朱瑾是个女的。

    朱瑾为邝秋菊重新打扮了一番,然后把她推到镜子前。邝秋菊简直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俨然一个阔太太!她双手捂着脸,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龙三被迫放了人,又跟宋雅亭那个贪官周旋半天,赔钱赔笑脸,一肚子火没地方撒。阿伍看在眼里,知道龙三是轻饶不了冼致富的,这正合他意,他也讨厌这个姓冼的。阿伍走到大铁笼子跟前,看着其中一个已经哭死过去的瘦青年,心里有了主意,他对地皮丁大声说:“这人已经死了!把他抬出去!”

    地皮丁心想没有啊,还有气呢。阿伍盯着他,明知故问地说:“这人是谁抓来的?人死了,就不算数了,这是三爷定下的规矩,你都忘了?”说着朝地皮丁示意:“你们把他抬出去,就说是埋了,然后去把冼致富找回来,三爷自然有话跟他说。”

    地皮丁明白了,忙叫了几个人把大铁门打开,连拖带拉地将瘦青年从铁笼子里抬到了门外。那瘦青年不知所以,阿伍跟出来,掏出一点银两,塞在瘦青年手中:“兄弟,对不住了,百善孝为先,谁把你抓来谁就是造孽。忘了今天的事,好生回去照顾你老阿妈吧!”

    瘦青年不敢相信地看看手心里的钱,看着阿伍千恩万谢。

    阿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对地皮丁说:“都给我记住了,往后别造孽,造孽太多,小心死了之后,连阎王爷都不收。”

    果然,龙三接到瘦青年死了的消息,把冼致富叫来训了一通,又令他再抓个猪仔,不然就把他关进铁笼子里充数。冼致富心里窝火,一个人跑到码头上喝闷酒,现在他恨不得见一个抓一个,把所有的行人都抓去当猪仔。突然他看见了提着半袋米的瘦子:“嗯?他没死!”冼致富跳起来朝瘦子奔了过去。

    瘦青年见是冼致富害怕极了,他不明白刚才那个大爷放了他,还给他钱让他给老妈买米,现在怎么又有人抓他。冼致富不管那套,一把抓住瘦青年的衣领,理都不理就把人拖走了。

    再次把瘦子关进铁笼子时,看人的老贾很奇怪,冼致富气哼哼地说:“阿伍对三爷说他死了,还让我再抓人补上,你说他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

    老贾是龙三的心腹,一听忙向龙三做了报告:“三爷,阿伍他这是什么意思嘛?人家冼致富抓来的一个猪仔,他硬是给放了。为的是跟冼致富治气,还是跟您过不去?猪仔抓不够数,您回南洋也交不了账啊?三爷,怎么处置阿伍?”

    龙三知道阿伍骗了他,他眯起眼睛,他不着急,等到了南洋他会跟阿伍一笔一笔地算账。

    冼致富这回可是有几分趾高气扬了。从龙三那一出来,他就直奔码头,他要喝两杯小酒,正端杯子的当口,他又发现了一个目标——唐阿泰。

    唐阿泰为追邝秋菊来到了码头,此刻他打量着停靠在码头上的大轮船有些吃不准去南洋的船开走了没有,正想找人问问,冼致富嘴里插着个牙签走了过来:“你也要去南洋?”“我是找人。找我老婆!”

    冼致富笑了:“你老婆也下南洋了,是不是跟人跑了,哈哈!”

    “笑什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唐阿泰生气了。

    冼致富早有了主意,他指着客馆方向说:“你去那边的客馆问问,他们没准知道。那地方专门帮人打听过番下南洋的事。”他看出眼前的唐阿泰是个憨子。

    唐阿泰谢了冼致富。冼致富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跟着,悄悄跟了上去。

    唐阿泰走到客馆门口往里张望,把门的阿炳和地皮丁刚要阻拦,跟上来的冼致富冲他们使了个眼色,用力一推,唐阿泰一个趔趄被推进了门。唐阿泰刚要发火,冼致富冷笑道:“这地界,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又对阿炳和地皮丁说,“你们可都看见了,这个猪仔是自己来拱门的。把他关进笼子里,我去找三爷交差!快关进去,让他跑丢了,算你们俩的!”

    地皮丁只好和阿炳上前架起唐阿泰,把他推进铁笼子。唐阿泰才不在乎是否被关,他是本县首富唐家的大少爷!关了也得放!隔着铁笼子,他指着二人说:“好好好,你们这回是碰到太岁爷了。告诉你们主事的,要是不把我请出去,摆席赔礼,我就要你们的好看!你们这些没长眼睛的狗奴才,我只要向县衙门打个招呼,你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一旁昏睡的邝振家睁开眼,唐阿泰认出了邝振家:“你没走?你阿妹呢?”邝振家并不答话,却突然一拳将唐阿泰打倒在地。

    唐阿泰摸摸流血的嘴角说:“看在邝秋菊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别动手,先听我说一句行不?我是真喜欢你阿妹,真想娶她当我们唐家的少奶奶。”他刚站起来,一旁的彭虾仔突然窜过来,又一拳打过来。唐阿泰痛得大声喊叫:“哎哟,你是谁呀,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想娶邝秋菊,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虾仔两眼冒火:“关系大了!”

    唐阿泰捂着脸,眯着乌眼青,看看彭虾仔,他明白了。彭虾仔又要动手,唐阿泰躲闪着:“别别别……既然大家都凑齐了,那就商量商量。我愿意……”他突然觉得这事不该跟彭虾仔商量,转过身对邝振家说,“我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你让这个渔花子答应退婚,把你阿妹归我。”

    彭虾仔一听,愣住了。看着彭虾仔的表情,唐阿泰觉得有戏,又连忙对彭虾仔说:“动心了吧?五百两够你买多少亩地?你那艘破渔船也该换换了。我已经让管家把五百两银子给你阿妈了,你阿妈她老人家也收下了。不信你回去问问,邝秋菊是我的人了。”

    彭虾仔看看邝振家:“阿哥,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是真的吗?”

    邝振家生气了:“要是真的,你是不是就同意了?”

    “我……我同意掐死他。”彭虾仔说得挺没劲。

    邝振家转向唐阿泰,这个王八蛋,都被关进了大铁笼子,还瞪着眼睛撒谎!就是他害得我们兄妹无处安身,无路可走才要过番下南洋。老天还算有眼,把这个王八蛋也关到这来了:“怎么着,你仗着有几个钱就想霸占我阿妹,也欺人太甚了吧!”

    铁笼子的其他人一听如此,都愤怒了,嚷着要好好教训教训唐阿泰,唐阿泰捂着脑袋喊起来:“来人呀,要出人命啦!”

    容铁铸推开众人,冲邝振家和彭虾仔摆摆手,又问唐阿泰是怎么进来的?唐阿泰慢慢放下双手,左右看看,心想对呀!我是怎么进来的呀?他一下子冲到大铁笼子边上,用力摇动铁门:“哎!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快把本少爷放出去。否则我报告官府,把你们都砍了!”

    阿炳狠狠抽了一鞭子,痛得唐阿泰捂着手背往后躲:“告诉你,我是这一带的首富唐家的大少爷,你把你们主事的叫来,本少爷亲自跟他说。”

    阿炳吓了一跳:“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唐阿泰拍拍自己的衣服:“看见我这身裤褂没有?怎么也值十两银子吧?”

    阿炳仔细一看,可不是么。他想这怎么又抓进来一个麻烦?忙跑去报告了。

    唐阿泰得意洋洋地对众人说:“哼!他们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还得怎么把我放出去!不对,他们是把我当猪仔抓进来的,我得让他们用八抬大轿把我抬出去。”

    彭虾仔看着唐阿泰趾高气扬的样子,拉了一把邝振家小声说了两句。邝振家诧异地看看彭虾仔:“这样干不是害了唐阿泰了吗?”

    “他不也害了你和秋菊吗?就照我说的做!这叫一报还一报。”彭虾仔不管那些了。邝振家还想说什么,阿炳领着阿伍走了进来。阿伍打量着唐阿泰:“你是唐家的大少爷?”

    唐阿泰拍了拍胸脯:“是!我是唐家大少爷唐阿泰。我是泰山北斗的泰。泰山石敢当,我往哪一坐,神鬼都得让我三分!”

    阿伍准备开门了:“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

    “这容易,呶……”唐阿泰指着邝振家,“他是我家长工,他认识我。”

    阿伍打开大铁门:“邝振家,他是唐家的大少爷吗?”

    邝振家踌躇了一下,彭虾仔轻轻踢了一下他脚后跟,邝振家摇摇头。唐阿泰瞪大了眼睛:“哎?邝振家!你怎么瞪着眼睛说瞎话啊?你方才还因为我是唐家少爷动手打了我,屁大工夫就不认账了?你快对他说,我是唐阿泰!”

    邝振家咬咬牙:“我没见过你!你不是唐阿泰!”

    阿伍不耐烦了,重新关上门,交待阿炳再不老实就往死里打,然后转身走了。唐阿泰急了:“哎哎哎,你回来!我真是唐家的大少爷!”

    阿炳一鞭子抽在唐阿泰脸上:“我打的就是你这个唐家大少爷!”

    唐阿泰的脸上立即现出一条血道子,疼得蹲下直叫。彭虾仔幸灾乐祸地笑了,邝振家有点于心不安。容铁铸走上来拍拍唐阿泰的肩膀:“大少爷就别费劲了,跟我们这些下人一块过番吧!”

    唐阿泰哭叫着,他有几辈子花不完的家财,下哪门子南洋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为了一个邝秋菊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上船头一天,阿伍领着一帮人来到大铁笼子前,有些事情他得交待一番,不然即使凑够了人数,上船也困难。“我说过,南洋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发财的命了。给你们提供了这个大好的机会。三年之后,你们这里边的人,有的就会成为百万富翁,当然也有的还会挨饿受穷,就靠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想到南洋去发财,光你我愿意了还不成,还要经过政务司审查。其实要想通过审查也不难。我先给你们做个样子。彭虾仔!”

    彭虾仔答应一声。

    “你往前走几步。你叫什么名字?”阿伍认真地问。

    “我叫彭虾仔。”

    “多大了?”

    “二十岁。”

    “家住哪里?”

    “彭家湾。”

    阿伍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你去南洋做工是不是自愿的?”

    彭虾仔回答:“是。”

    “好。就这样回答。”阿伍一摆手,又对大家说,“听清楚了吧。政务司的人来调查也就是问这些话。你们像彭虾仔一样地回答,就算过关了。听清楚了吧?”

    邝振家和几个人参差不齐地应了声。唐阿泰却把脖子一梗,说自己没听清楚!阿伍冲唐阿泰招招手,唐阿泰没动。地皮丁上前就给了他一鞭子。唐阿泰疼得叫了一声。阿伍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少爷叫唐阿泰!”

    阿伍笑笑:“政务司的官员问你的时候,你还敢自称‘本少爷’?”

    “我本来就是唐家的少爷!”话刚说完,地皮丁上去又是一鞭子,唐阿泰又大叫一声。

    阿伍走到唐阿泰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说你是唐家大少爷,你就是太子,进了我们堂口,也只能自认倒霉。家住哪里啊?”

    唐阿泰脖子又一梗:“明知故问。”

    地皮丁又是一鞭子抽去,唐阿泰急忙改口大叫:“本地!”

    “多大了?”

    “二十岁。”

    “下南洋做工是自愿的吗?”阿伍重复着。

    “自愿?你开什么玩笑?我家里有万顷良田,我有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我干吗要去下南洋?”唐阿泰要气死了。

    阿伍也懒得再问了,把唐阿泰交给了地皮丁。地皮丁上前把唐阿泰按倒在地,用鞭子把唐阿泰反绑起来,然后退到一边,对身旁的冼致富说:“现在看你的了。”

    冼致富看看手里的鞭子,先试着打了唐阿泰一鞭子。唐阿泰大叫一声:“哎呀!好,我记住你的模样了,你等着,本少爷要是出去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冼致富咬了咬牙:“姓唐的,今天你要是不改口说你是自愿下南洋的,我就让你死在我的鞭子底下!”他开始狠狠地抽打唐阿泰。唐阿泰开始还能满地乱滚,嘴里不住地叫骂,渐渐的喊声小了,翻滚慢了,最后晕了过去……

    阿伍见差不多了,上前说道:“常言说得好,和气生财。下南洋是个发财的好事,本来就应该和和气气的。对不对?你们只要照彭虾仔那样回答政务司官员的提问,大家都会相安无事。你们看看这个唐阿泰,这不都是自找的吗?”

    邝振家和另外几个人恐惧地点点头。

    “轮到我了吧?”黄裕达站了起来。冼致富一愣,本能地往后退了退。黄裕达看着冼致富问阿伍:“这个畜生是不是跟我们一条轮船去南洋?”

    阿伍乐了:“对,没错。对吧?冼致富?”

    冼致富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

    黄裕达眼睛瞪着冼致富大声地说:“那我黄裕达也自愿下南洋做工!”

    这时唐阿泰疼醒了,刚想动,马上感觉到鞭伤的疼痛。容铁铸扶起唐阿泰劝他,反正已经被抓了猪仔。出是出不去了,何必再受皮肉之苦呢?

    唐阿泰摇摇头,他宁可让他们打死也不下南洋!这时有人凑过来给他出主意:上船之前还要经过政务司的审查,你现在先说愿意,等政务司来审查的时候再说不愿意。唐阿泰觉得有救了。

    他哪里会想到,龙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为了怕出差错,龙三也做了安排,他让自己人扮成政务司的人,先要查一查哪个猪仔不说好话。于是一帮人又被带到院子里。唐阿泰不明真相,以为政务司的官员来了,抢着头一个去回答问题。他跟着阿伍走进门来,看着穿官服的人就问:“你是政务司的官员?”

    穿官服的人点了点头。唐阿泰不等对方问,自己就先说开了:“本少爷叫唐阿泰!是本地首富唐家的大少爷!”他指着旁边的龙三,“是他们把我抓来的。逼着我下南洋,我不肯,他们就打我!”又扯开衣服亮出伤痕,“你看看,这就是他们打的!”

    龙三一拍桌子:“打你打得太轻了!来人,把这小子拖出去,再打!”

    唐阿泰指着穿官服的人大叫:“朝廷早就下令禁止贩卖猪仔,你是政务司的官员,还不快把他们抓起来杀头!”

    穿官服的人笑嘻嘻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两个堂口的人进来,架着唐阿泰就往外走。唐阿泰傻了,大叫着:“龙三,我饶不了你!”

    龙三冲穿官服的下属吩咐,等政务司的官员来了,还是按着老规矩,在茶叶里包进五百两银票。

    唐阿泰再一次遭到了毒打,猪仔们全都不敢吭声了。

    唐财主哪里知道儿子现在的下场,他只知道儿子去码头追那个小妖精去了,赶紧让区管家派人到码头上把少爷找回来!姨太太说没用,当爹的话他都当耳旁风,区管家能把少爷找回来?区管家提出还是赶紧报官吧:“就说邝家兄妹偷了老爷家的十根金条,要下南洋躲避。官府一定派人去船上搜捕。只要把邝振家兄妹抓回来,少爷就是不用找,也得自己回来。”

    唐财主认为办法是行,可不能说十根金条。要是官府搜出十根金条,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哎呀老爷!邝振家兄妹又没偷十根金条,官府能搜出来吗?”姨太太说。

    “那也不成,你报了案,官府至少知道我家有十根金条,这就露富了!免不了他们要想办法敲诈勒索。你就说邝振家偷了我家十块银元,不,就说五十块光绪通宝吧,他们一定会去捉拿。”他也想过了,现在外头兵荒马乱,晚了,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真拿十根金条也挽回不了啦。

    区管家在码头碰到了刘捕头和几个衙役,刘捕头还记着上次的事,见了区管家就问是不是专门到码头上来给革命党通风报信来的?

    “哟,您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的脑袋还留着吃饭呢。”区管家对找少爷并不上心,他找了家小酒店坐下来喝起了酒,心想碰运气吧,船一开他就打道回府。

    码头边,人群已经开始上船了。

    朱瑾领着邝秋菊走了过来。邝秋菊穿着时髦的洋装,高跟鞋,头上脖子上珠光宝气富贵逼人。朱瑾则是时髦的南洋富商打扮。两个人十分引人注目,一个帅气一个妩媚,路两旁摆摊做生意的人看着她们指指点点,有人羡慕,也有人骂他们是假洋鬼子。

    邝秋菊一眼看见了衙役,吓得慌了神儿。朱瑾小声地对邝秋菊说:“别怕。挎住我的胳膊!跟我挨近点儿。朝直走,别看那些衙役。”

    邝秋菊机械地照做,两人并肩向码头上停泊的轮船走去。她们的后面跟着一个扛皮箱的力工,一行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邝秋菊吓了一哆嗦,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朱瑾急忙夹住邝秋菊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原来身后的衙役正在盘查一个卖龙眼的姑娘。邝秋菊松了一口气,同朱瑾继续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广场上巡逻的两个衙役向她们走了过来,正好挡住了她们的去路。邝秋菊不由自主地又抓住了朱瑾的胳膊。巡逻的两个衙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朱瑾也不躲避,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把手里拿着的吕宋烟放在嘴里,问一个衙役借火。那衙役立即热情地掏出火柴,划着送了上来。

    朱瑾抽着了烟,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衙役恭敬有加地点着头。朱瑾挎着邝秋菊大模大样地继续往前走,点烟的衙役羡慕地说:“瞧人家这气魄!西服革履。一看就是在南洋发了大财的!”

    刘捕头一直关注着朱瑾和邝秋菊,他站在跳板中央,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朱瑾把西装的领子立了起来挡住自己的耳垂,看一眼大海,像是感叹又像是对刘捕头说话:“嗬,今天海上的风挺大嘛!”朱瑾掏出两张船票,“这是我和太太的船票。头等舱在哪儿?”

    刘捕头用手指了指,朱瑾向刘捕头微微躬一下身,刘捕头不自觉地闪到一边,让她们走了过去。刘捕头在她们身后叫了一声:“先生!”

    朱瑾回过头来,她不接刘捕头的话茬,反而问:“你是说这个Boy吧?”她掏出钱给扛皮箱的力工,“你放下吧。不用找了。”

    力工连说谢谢,点头哈腰地走了。刘捕头刚要问什么,朱瑾又抢先说:“这位兄弟,能不能麻烦一下你的人替我提提箱子?”

    刘捕头怔了一下,让跟前的衙役把皮箱送过去。朱瑾说了句英语“非常感谢”。挎着邝秋菊的胳膊大大方方地上了船。

    一进船舱,邝秋菊就要瘫了,她的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朱瑾。朱瑾打开皮箱,取出一双绣花的拖鞋递给邝秋菊。刚换上就有人敲门,邝秋菊吓得又一哆嗦。朱瑾示意她不要紧张:“哪一位?”

    外边应道:“茶房。”邝秋菊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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