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一点亮光从小圆窗户照进来。
简肇庆和唐阿泰并肩躺在破席子上,叹了口气,这才熬过一夜,还早着呢。躺在旁边的黄裕达呻吟了一声,简肇庆忙摸他的额头,烫得灼手,看来伤口感染发烧了,忙从自己的水罐里倒出一些水,喂黄裕达喝,接着又敲打着舱门让人快去叫大夫,然而根本没人理他。
容铁铸也醒了,他拍拍肚子坐起来。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还不见有人来送饭,就算是猪仔吧,也得让吃饱了,养肥了再挨刀吧?好不容易等到舱门被打开,只见地皮丁领着几个人拎着几只大木桶走了下来。“啰啰啰,开饭了!”老贾扯着脖子像唤猪一样叫着。
猪仔们一听开饭了,全都拿出了自己的碗,向门口拥去。地皮丁一瞪眼:“都拿着自己的碗,原地等着!”
猪仔们不敢动了,眼巴巴地等着。简肇庆站起来径直冲到阿炳面前:“我们是人!虽说被你们叫成猪仔,可我们不是猪!从今天开始,把你们唤猪吃食的叫唤声给我改了!”
“哟呵!你是皇上啊?”老贾讥笑着。
“用唤猪吃食的叫声来给我们送饭,是对人格极大的侮辱!”简肇庆说。
地皮丁哈哈大笑起来:“人格?猪仔也配有人格!简直笑话死我了。”
简肇庆冲地皮丁面门就是一拳,地皮丁被打懵了,指着简肇庆:“你敢打我?弟兄们,把他给我废了!”几个打手摆开了架势,朝简肇庆大打出手。
“住手!”阿伍走了进来。
几个打手住了手,看着阿伍。阿伍拍拍简肇庆的肩膀:“这是个洋学生,听不得这样的叫声。”
“你们要是不把这种侮辱人的叫唤声给改了,我就绝食!以示抗议!”简肇庆说。
唐阿泰也跑过来:“我也算一个,绝食,不吃了!”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席子上躺下了。可别人不管,照样吃。
听着边上的猪仔们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简肇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到底是唐阿泰先挺不住了,饿得肚子都不叫了,现在就是猪食他也想吃两口了。简肇庆更担心黄裕达,再不吃点东西,怕是挺不住了。唐阿泰借机爬了起来,端着两个碗去盛粥。
老贾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唐阿泰:“你是大少爷,这猪食可不敢伺候给唐大少爷吃。”
“过什么山头说什么话,本少爷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吗?”唐阿泰并不在乎。
“嘴再硬,也硬不过肚子吧?”老贾拿过唐阿泰的碗,刮了半天给刮了半碗菜粥,朝唐阿泰面前一伸。唐阿泰嫌少还想要,老贾却冲猪仔们一扬手:“还有谁没吃饱?这还有半碗!”
顿时有好几个猪仔站了起来。唐阿泰一看这阵势,赶紧抱着碗跑了……
船在大海上颠簸着,如同一片树叶,简肇庆想,这些人就像这树叶一样,无法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
又一天来到了,简肇庆饿得浑身乏力躺在破席子上。身边的唐阿泰一个劲儿地呻吟。黄裕达却在说胡话:“阿爸,您来了,阿爸?”
唐阿泰奇怪地看了一会儿黄裕达,突然一激灵坐了起来,捅捅简肇庆:“哎,他是不是要死了?我听说,人临死前都能见到他过世的亲人。”
简肇庆知道是烧糊涂了。
黄裕达脸上又露出狰狞的神色:“冼致富!你还我阿爸!渴,我渴……”他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前胸,感染的伤口又流出了血水。简肇庆爬起来,把自己的水都倒出来,一点一点地喂到黄裕达的嘴里。
靠在船帮上的瘦青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吃不下多少东西,家里有个老妈,眼睛看不见,腿还不能走路。他被抓了猪仔,他老妈还不饿死?从一上船,他就发呆,半死不活的样子。
简肇庆牙齿咬得咯吱响,抓猪仔,抓猪仔,真是惨绝人寰!
阿伍和地皮丁、阿炳抬着大桶来到猪仔舱门口。
猪仔舱的门打开了,老贾依旧扯着脖子叫:“啰啰啰,啰啰啰……开饭了!”
猪仔们都拿着碗在原地等着,到了简肇庆面前,别人都伸过了碗,简肇庆依旧连看都不看一眼。地皮丁伸着大勺子看着简肇庆:“哎,这猪仔舱里又闷又热,你要是两天不吃饭,就算是铁打的,也得饿死。”
简肇庆不理他,继续给黄裕达喂水。
“知道吗。自打有了猪仔贩运的买卖,就一直这么叫。”地皮丁挺没趣。
简肇庆大声说:“这么叫就不行!”
阿伍看着奄奄一息的黄裕达和瘫在地上如一摊烂泥的唐阿泰,眉头一皱,把地皮丁和老贾叫到一边。这趟猪仔贩运不太顺,船刚出港湾,没到公海就死了一个,看来黄裕达也难逃一劫。“这个洋学生再闹下去,还有那个跟着起哄的唐阿泰,弄不好,都得扔到海里喂鱼去了,那三爷的损失可就大了。”
地皮丁和老贾问怎么办。
“改嘴吧,别像唤猪似的叫他们吃饭了。别小看这些人,你看看那个洋学生,虽不谙世事,有点书呆子气,却是条汉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柴禾妞都敢下猪仔舱。这种人,只要能活着到南洋,以后错不了。”阿伍说。
阿炳只好走到简肇庆面前:“先生,吃饭了!”
简肇庆看了一眼阿炳:“不是冲我一个人这么说,冲所有的人都得这么说!我们都是人!不是猪!”
阿伍走过来拍拍简肇庆的肩膀:“放心吧。我们改。你请用餐。”
简肇庆这才伸出了自己的碗。唐阿泰直喊多给他打点,把前几顿没吃的都给补上。阿伍当下应承,一时间借了几个猪仔们的碗,打满了饭。
朱瑾一醒来,邝秋菊就端着一小杯茶递给她,朱瑾品了一口,真是不错,没想到邝秋菊沏得这样一手好茶。其实邝秋菊也是刚刚学的,昨天朱瑾教她怎样沏功夫茶,她一早起来琢磨了半天,手背还被热水烫红了一块呢。
“我要真是个男人该多好啊,那我就娶你。把你供在家里,一点苦也不让你受。”朱瑾知道邝秋菊在家里什么活都干。
“那不好。你要真是男的,那我睡哪儿啊?”邝秋菊忽然鼻子酸了。从小没有阿妈,几岁大的时候,阿爸就去了南洋。阿哥是个粗人。她长这么大,就没人疼过。未婚夫是阿爸给定的娃娃亲,自己这次被唐阿泰逼得走投无路,跟阿哥去投奔他,没想到虾仔居然找借口不肯娶她,说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可他们定娃娃亲的时候,他们家就一条破渔船,打了鱼还得交给唐家。其实,让邝秋菊走投无路,逼她下决心过番的,不只唐阿泰一个人,还有彭虾仔。
“阿妹,等到了南洋,阿姐教你读书写字,找个配得上你的男人。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是封建思想,往后得改改。”朱瑾疼惜地拍拍她的肩。
邝秋菊愣愣地看着朱瑾,村上的女人都和她一样的。
朱瑾却觉得秋菊是个有头脑的人,敢出来下南洋,就跟那些村上的女人不一样。她想起简肇庆为了邝秋菊,主动下统舱的事,很是感慨,要是秋菊能找个像简先生那样的人就好了。邝秋菊知道简先生是个读过书的体面人,她当然配不上人家,更何况人家早就有个相好的了。她对朱瑾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对了,说起简先生,我还没好好答谢他呢。我去吃饭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碰见他,我肚子饿了,弄点吃的来。”
朱瑾嘱咐她要专拣洋餐点,在心里时时刻刻要告诉自己是南洋富商的阔太太,那些人都是侍候她的奴才,头抬得高高的,不用看他们。
邝秋菊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邝秋菊穿着高跟鞋,一开始还挺着胸抬着头,走着走着,差点威了脚。她四下里看看,见没人便脱了高跟鞋,一手拎一只向餐厅走去。冼致富也正好去餐厅,邝秋菊见后面有人,赶紧穿上了高跟鞋。
邝秋菊走进轮船餐厅,四下张望寻找着肇庆的身影,侍应生礼貌地递上菜单。邝秋菊看不到肇庆有些失望。也不看侍应生,像背书似的说:“两杯法国葡萄酒,一例牛扒,一例法式鱼卷,巴黎卷心菜,罗宋汤,印度抛饼。”
侍应生有点犹豫:“您在这儿用餐吗?”
“不,让人送到头等舱三号包房。”邝秋菊无意之中发现冼致富在观察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
冼致富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邝秋菊,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眼睛一直盯着邝秋菊看。邝秋菊连忙转身朝门口走去,由于穿不惯高跟鞋,走得一摇一拐的,不小心绊了一下,朝门口栽去,正好被刚刚进来身穿清朝官服的郑大人一把扶起。邝秋菊抬眼看到是个官员,更吓得不知所措。
“夫人,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那么慌张?”这个清官姓郑,是两广总督派去南洋考查华侨事宜的。
邝秋菊朝冼致富的方向望了望,支吾着:“那人总盯着我,好像不怀好意!”
郑大人盯着冼致富,冼致富忙掉过眼睛。郑大人又让随从送夫人回舱,邝秋菊急忙回绝了。
郑大人找了张餐桌坐下,向身边的随从耳语几句。两个随从点头,朝冼致富走来。冼致富顿时紧张起来。两个随从还是把冼致富带走了,郑大人要核实此人的身份。
冼致富打开自己的行李让那两个随从检查,两个随从看着冼致富的船票以及身份证明的确没什么问题,走时从怀里掏出几张画像,说这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群亡命之徒。让他好好看看,有没有见过。
冼致富边看边摇头。当翻到朱瑾那张时,冼致富乐了:“革命党里还有女的?”
一个随从说:“我看你就是个酒色之徒,看见女人眼都直了。你刚才为什么老盯着那位夫人看?我们大人吩咐了,如果你的身份没问题就去给刚才那位夫人赔个不是。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是,是,误会,我认错人了。我这就去。”冼致富边送客边点头说道。
冼致富真找到了朱瑾的船舱,他是跟着送餐的侍应生一起来的。邝秋菊开门接过托盘时,冼致富从侍应生身后闪出来,手推着舱门说:“太太,刚才是个误会,我只是觉得您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冒昧了!”
邝秋菊顶着舱门不让他进:“你认错人了。”
冼致富仍旧死死推着舱门,眼睛却往舱里溜:“是认错了,刚才那位大人命小的来给您赔个不是。实在对不起!”
朱瑾急忙上前说道:“认错了还不走,要不我就不客气了。”
冼致富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眼前的朱瑾同通缉令上的朱瑾影像迅速重叠。他立即紧张起来,赶紧走了。
朱瑾急忙把舱门重重关上,知道是被人盯上了。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枪对发抖的邝秋菊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记住了,如果有人叫门,你就躲进卫生间里去,不管外边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出来。你别担心我,我命大。他们如果抓到你,你就说是我用枪胁迫你冒充我太太的。其他的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反正猪仔舱里有你阿哥会给你出面作证,还有那位简先生,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邝秋菊急得直要哭,朱瑾笑着安慰她:“我只是防备,又不是真的被抓着了,等我被抓了你再哭也不迟嘛!”
冼致富回到船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辙,他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人就是官府通缉的女革命党。所以阿伍一进来,他就腾地坐了起来:“这条船上有官府通缉的女革命党!”
阿伍根本不信。
冼致富急了:“我看过通缉她的悬赏告示。她值二百两银子呢!怎么样?你不认识郑大人吗?你去向他告发,得的赏银,咱们哥俩对半分怎么样?”
“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自己去报告?你是怕同革命党结怨,怕他们找你索命吧?”阿伍瞧不起这样的人,那人要真是革命党,抓住就得杀头。拿人血换的钱也挣?“坑蒙拐骗害死了人命,到现在还不积点阴德,小心死后下油锅上刀山。”阿伍摔门而去。
冼致富颓丧地倒在了床上,想想又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以从来没有的勇气,哆哆嗦嗦地指着舱门:“姓伍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贩卖猪仔,赚昧心钱!我上刀山下油锅?你也跑不了!”
不想阿伍又推门进来,从衣帽钩上摘下帽子看了看他:“你怎么了?梦游哪?”
冼致富尴尬地笑笑,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阿伍走远了,才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冼致富在朱瑾的舱门口来回踱着步,拿不定主意,他想再证实一下。可朱瑾的舱门紧闭,冼致富看看四下无人,把耳朵贴在舱门上。
朱瑾正在教邝秋菊写字,她写了“邝秋菊”三个字,告诉秋菊这就是她的名字。邝秋菊欣喜地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睁大了眼睛。朱瑾把纸笔推给邝秋菊,又教邝秋菊握好笔,邝秋菊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茶房再次敲门走了进来,悄声地告诉朱瑾,住在二等舱的那位先生,在门口转悠半天了。茶房走后,邝秋菊开门出来,一眼看见走廊里的冼致富,慌忙砰的一声关上门。朱瑾知道这家伙还真怀疑上他们了:“不用怕,来,咱们继续写字。”
“你教我写‘别管闲事’,怎么样?”邝秋菊突然说。朱瑾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学这四个字,但看邝秋菊固执的样子,也没多问。秋菊写得很认真,一连写了好几遍。
宋雅亭带着舒燕回了陶家围屋。舒燕妈泪水夺眶而出,她突然回过身,抬手给了陶舒燕一个大耳光。陶舒燕被打懵了:“阿妈!”
舒燕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颊而下,她吩咐下人把舒燕看好了,再不能让她走出大门一步。她对宋雅亭千恩万谢,没有他的帮助,她还不知怎样被族人指责惩罚呢。
陶舒燕哪里会想那么多,心里装满爱情的她光记着要给简家送信,好不容易忍到晚上,她把藏在相框后面的信拿出来,放在贴身处,然后踮起脚尖开门出来。透过三楼围栏,从高处可以看见围屋大门紧锁,一个老汉坐在门洞口把门。陶舒燕看了一会儿,只好又沿着墙根走到母亲门前,门开着,从里面露出温馨的光。陶舒燕犹豫了一下,壮壮胆子走了进去。
陶母正在佛祖前祷告,听见女儿的动静,头也不回地问:“怎么还不睡?”
“阿妈,我想出去一下,行吗?”
“你怎么就不让阿妈省心呢?你不在的这些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阿妈从来没合过一次眼,你知道吗?”舒燕妈回过头。
“我知道错了。可是和肇庆分手的时候,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他阿妈,我怎么能失信呢?”陶舒燕低着头。
“他简家人拐骗陶家的闺女,陶家和简家之间没什么信用可讲!你不会为了那个简肇庆来成心顶撞你阿妈吧?不能去!”
陶舒燕又沿着墙根往回走,走得很慢,内心充满了矛盾。突然,围屋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挑着木桶的人从外面走回来,边走边和把门老人打招呼。陶舒燕再次看了一眼母亲的房间,突然拔腿就往楼下跑。
老人刚要关上围屋的大门,陶舒燕从黑暗中跑出,一下子抱住他的胳膊:“九叔公,求求你,能让我出去一会儿吗?就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九叔公看看楼上:“舒燕,你怎么不听你阿妈的话呢。知道吗?你跟简家少爷跑了之后,族里人很生气,有人说要动家法,那可是沉潭之罪,你真的不害怕吗?”
陶舒燕当然害怕,但她心里更难过,离开肇庆她受不了,都不想活了:“求求你,就让我去吧?我阿妈也好,围屋里的叔公阿婆也好,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用沉潭惩罚我,那就惩罚我吧。只要能让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简肇庆的阿妈,死就死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九叔公摇头叹了气,悄悄开了大门,陶舒燕高兴地一下子跑了出去。
简家围屋里,阳春和雅兰正为刚刚送侨批回来的肇兴高兴,又是端来热水递毛巾,又是上厨房端饭。这些天,简肇兴亲身感受到华侨家眷的难处了。就像父亲说的,他们盼来的都是救命钱。他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变卖家产来补上这个空缺了。
简肇兴拿起碗筷边吃边对父亲说:“我记得当初在新加坡收批的时候,经常有苦力手头没有钱也来寄批,您就给他们开办垫付业务。当时我还不理解,还想着他们要是还不起您怎么办?现在我才知道,不亲自去这些华侨家里,不亲自去看看他们的生活,怎么能知道这里的疾苦呢?”
简阳春点点头,他知道儿子这次收获不小,他长大了:“做侨批很重要。侨批是连接华侨和国内亲人们的纽带,不能让这些孤悬海外的华侨断了念想。做侨批也有风险,清廷、土匪和船上的英国船警,都盯着我们。有时候,还需要流血才能保住。阿爸这次回来打算在国内办一家侨批分号,等把你阿弟锤炼成人,你们兄弟俩就联手。你阿弟经营新加坡的总号,你经营国内的分号,你们要给华侨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我和你阿妈就可以颐养天年了。只是现在也不知道肇庆怎么样了?”
提到肇庆,一家人都多了几分担心。还是雅兰岔开了话:“眼看着肇兴的婚期就到了,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天天想着往外跑,送侨批。”
“咱们自家的事是小,别人的事是大。这都是那些华侨苦力寄回家的救命钱。肇兴的婚事,有你一个人操办就够了。”简阳春笑着说。
突然,围屋院里传来一片嘈杂声,简阿三咚咚咚地跑上楼梯:“肇庆阿妈,不好了。陶家小姐来了,族里人把她拦在大门口了。”
简阳春和雅兰一愣,忙跑了出去。
陶舒燕被简家人围在门洞里,简家族人正在不客气地指责她:“你给我们添的麻烦还不够啊?都是因为你,弄得陶家人来找简家兴师问罪,现在连下田种稻都要争吵,放鸭子放鹅还要分清你我。”“是啊,我们客家人彼此的和气都因为你伤透了!”
陶舒燕缩在门洞里可怜之极,唯有流泪。
简阳春拨开人走了进来,陶舒燕抬起泪眼,委屈地朝简阳春叫了声:“简阿伯。”
“这么晚了,你来这儿有事吗?”
“我……”陶舒燕看看周围的人,犹豫着,“我想见简伯母一面,可以吗?”
简阳春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说:“肇庆已经过番下南洋,我们简家围屋里也没你认识的人了。没什么事,就回吧。孩子,我不反对你们上洋学堂学新思想,可我简家有祖训和自己的家规,你还是回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简阿伯!”陶舒燕突然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她从怀里掏出简肇庆分手时交给自己的那封信,“这是肇庆临走的时候写给您二老的信,我只是来替他送信的。”她把信交到阳春手里,哭着跑了出去。
“阿爸,阿妈,恕孩儿不孝,不该带着陶舒燕不辞而别。孩儿错了。信到之日,就是孩儿跪在二老面前叩首谢罪之时。儿子此行南洋,过番求生,不求荣归,只求用自己的血汗孝敬二老养育之恩。舒燕之事责任在儿,万万不可责怪,待儿寻到求生之路,一定明媒正娶,再不做伤害二老之事。只望二老好好替儿子照顾好她,以慰儿过番在外,游走他乡苦苦思念之情。惟望二老保重。儿,肇庆……”
阳春再喊舒燕时,陶舒燕已经走远。
月光如水,陶舒燕沿着小河,孤独地朝自家围屋走去,陶家围屋大门口,站着陶母,她泪眼婆娑地朝母亲走去,阿妈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了屋。
舒燕妈已经想好了,夜长梦多,别再节外生枝,赶紧给舒燕找个人家嫁了。她在家中宴请了宋雅亭,拜托宋雅亭给舒燕找个好人家。这回多亏人家把舒燕给找回来了。她要是真跟简肇庆跑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宋雅亭满口应承,一口喝干了酒,忽然话锋一转:“这几日,简阳春有没有什么动静?”
舒燕妈这几日净为舒燕担心了,没怎么注意简家的事,只是听说,简家要为老大肇兴办喜事了。宋雅亭让舒燕妈帮他看着简阳春,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派人去告诉他。还有,盯着点简肇兴的婚事,看看简阳春是怎么给儿子操办的,他要让简阳春捐资办学。舒燕妈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懂得投桃报李,当下答应了下来。
又一个夜晚来临,猪仔舱里有人开始呕吐。先是邝振家突然坐起来,捂住嘴,但是终于忍不住还是吐了出来,险些吐在唐阿泰的脸上。唐阿泰一激灵醒了,抹了一下脸上,刚要发火,自己也吐了一身。接着,起来呕吐的人多了起来。
简肇庆知道这是到公海了,风浪大,船摇晃得厉害,所以晕船了。唐阿泰又开始吐,简肇庆替他捶背。唐阿泰喘息着问:“你有办法治晕船吗?”
“有。想点美事,什么事美你想什么。”简肇庆告诉他。
唐阿泰乐了:“那我就想跟邝秋菊成亲。”
彭虾仔听唐阿泰这么一说,走过来一拳将唐阿泰打翻在地。简肇庆责怪彭虾仔:“他都吐成这样了,你还打他?”
彭虾仔瞪了唐阿泰一眼:“吐死他!”
唐阿泰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彭虾仔:“你怎么……怎么不吐呀,难道你就不晕船吗?”他摇晃着,忍不住差点吐在彭虾仔的脸上。彭虾仔忙躲,唐阿泰哈哈大笑,然后一下子倒在地上。
彭虾仔狠狠地说:“吐死你!这回知道了吧,老子是渔民,从小就生活在浪尖上,习惯了。”
简肇庆拿起水罐倒出一小口水,唐阿泰漱漱口,黯然神伤,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大少爷也有今天。
吃饭时,简肇庆端着两碗菜粥走到黄裕达和唐阿泰身边,唐阿泰一见吃的就要吐。简肇庆告诉他,要想活着到南洋,再把你老婆带回来,你就得起来吃饭。唐阿泰一听,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要吃,可马上又用手捂住眼睛,他的眼前天旋地转地冒金星。简肇庆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边上靠在船板上坐好,唐阿泰有气无力地低着头。
彭虾仔见了捅捅邝振家,他以为唐阿泰要死了,邝振家瞪了唐阿泰一眼。唐阿泰看见邝振家和彭虾仔的眼神,忽然来精神了,他冲简肇庆伸出手:“把碗给我。吐死了我也吃!我不能死了把邝秋菊留给那个臭渔花子。”他忽然瘪瘪嘴要哭,仿佛自己真的要死了,“我要是死了,秋菊可就惨了。”
简肇庆憋住笑:“那你就多吃,把我那份也吃了。”
唐阿泰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几次想吐,都硬给憋了回去。
简肇庆端着碗蹲在黄裕达身边,搬起他的头,捏开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粥,但黄裕达看来还是不行了,他的嘴唇干裂暴皮,手不停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新伤旧伤一起化脓流血:“水,水,我要喝水。”
猪仔们都抱紧了自己的水罐。
容铁铸把自己剩的一口水递给简肇庆:“活人还能让水渴死?”说完向舱门口走去。把门的阿炳拦住了他:“回去!”
“你们还讲不讲理了?人都要渴死了。”容铁铸大声说。
地皮丁向老贾和阿义一递眼色,三人一起将容铁铸制服,拴在小圆窗户边上的铁环上,绑了起来,挥起鞭子就抽。
简肇庆放下黄裕达,站起来喊:“住手!”
老贾不理睬他,继续挥着鞭子抽容铁铸。
简肇庆突然抄起一个水罐子往前一站,朝猪仔们说:“各位,我们要想不被渴死,大家就听我指挥,我怎么做大家怎么做,同意吗?”
众人愣愣地看着简肇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简肇庆将手中的水罐狠狠砸在粗大的铁管子上,水管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直传到舱外。地皮丁吃惊地看着简肇庆,简肇庆不理睬他们,一下接着一下,开始有节奏地用手中的水罐敲击船上的铁管子:“嘭!嘭!嘭……”
猪仔们起初只几个人偷偷地跟着敲铁管子起哄,声音也杂乱不齐,随着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拿起自己的水罐,和着简肇庆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砸着粗大的铁管子,没有水罐的,就用双手双脚用力地敲打着船板,嘭、嘭、嘭……一时间,仿佛整个轮船都在巨大的响声中有节奏地震颤起来。
地皮丁等人惊恐地用双手捂着耳朵。
龙三正倚在铺位上抽大烟,听到从猪仔舱传来的有节奏的敲击声,警惕地问:“阿伍!什么声音?快去看看。”他怕猪仔们闹事,如果是,要让那个郑大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阿伍答应着跑了出去。龙三忧心忡忡,猪仔闹事以前也发生过,他不想再找麻烦。
阿伍走后,龙三在船舱里呆不住了,他要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不想一出舱正好碰上了郑大人。早两天,阿伍把郑大人在船上的事告诉了龙三,龙三嘱咐阿伍,让弟兄们都警醒着点儿,千万不要让猪仔们接触到姓郑的!如果郑大人软硬不吃,或者是黑心肝,收了贿赂硬不承认,我们也拿他毫无办法。还是装不知道的好,免得惹麻烦。不想竟让自己撞上了。龙三见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来,尴尬地笑着:“郑大人。真巧啊,您也在船上?”
郑大人打量了一下:“是龙三呀。原来我们同乘一艘轮船,可这几天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呀?”
“啊,我晕船,一直在舱里躺着,我不知道郑大人在这艘船上,所以没有去拜访,失礼失礼。”
郑大人继续打量着龙三爷,见他脸色确实不太好。他也是听到敲击的声音后出来看看的:“我怎么听这动静像是从猪仔舱传上来的?”
龙三故作镇静:“也许……噢,对了,猪仔舱里人多舱小,肯定是我们的人带他们做那什么?洋人叫什么来着?哦。体操。带他们做体操,活动活动筋骨。”
郑大人白了他一眼:“告诉你的手下,让他们轻点,别影响其他乘客的休息。”说完转身进了舱门。
龙三擦了把汗。
猪仔舱里,猪仔们在简肇庆的指挥下,还在有节奏地拍打着船甲板和大铁管子。阿伍跑了过来:“各位,手下留情,停停停。有话好商量。”
简肇庆先停了手,整个舱里一下子恢复安静:“我们的饮用水不够,有人都要渴死了。”阿伍无奈地说:“船上缺的就是饮用水,每人一罐,历来如此。”
“那就对不起了!”简肇庆又重新用水罐砸大铁管子,猪仔们合着他的节拍,更大声地敲起了船甲板。
龙三捂着耳朵进来,一摆手:“给你们加水就是。每人再多加一罐水。”
猪仔们欢呼雀跃起来。黄裕达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大家,也笑了。龙三一见大家住手,脸马上阴下来:“是谁挑起来的?”
众人不敢吭声,悄悄把目光集中到简肇庆的身上。简肇庆刚要动,被唐阿泰拉住,简肇庆甩开唐阿泰站出人群:“是我。”
几个打手冲上来绑起了简肇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