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俞智先廉越 本章:第九章

    唐阿泰见简肇庆被抓,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忍着呕吐,指着简肇庆冲大家比划着说:“兄弟们,这个白面书生是为了给大家讨口救命水喝才敲大铁管子的,我们能看着他被绑吗?不就是一条命吗?责不罚众!咱们接着敲!使劲敲!我就不信,他敢把我们大家都给捆起来!”众人被唐阿泰鼓动起来,群情激愤,使劲敲击着船甲板和大铁管。

    龙三刚走出猪仔舱,就听见里面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他皱起眉头。刚才在头等舱撞上了那个姓郑的,他已经过问此事了,这些不顾死活的家伙要是当面喊冤,他的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吗?

    “阿伍,放人!今天晚上你就睡在猪仔舱里看着他们,别再生出事端。”

    阿伍咧了咧嘴:“是。”

    阿伍回到猪仔舱,看了一眼正敲得起劲儿的唐阿泰,用手指头朝他指了指:“谁再敲,我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唐阿泰住了手。众人也跟着零零落落地停下了。

    “你们以为闹出点动静,我就怕你们了?实话告诉你们,这整条船上的英国人已经被我们三爷买通了,你们就是敲翻了天,也没人管。再敲,就把领头闹事的扔到海里喂鱼,其他人不给水、不给饭。看你们谁能挨到南洋。”

    众人被阿伍一番话给震住了,唐阿泰也泄了气,蔫蔫地蹲了下来。阿伍走到肇庆身边,亲手给简肇庆松了绑:“学生仔,五爷我可是心善,我们也是想把你们安全送到目的地,这叫和气生财,你可别当我是软柿子。”

    “和气?你们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简肇庆看看容铁铸,“他呢?”

    阿伍一声“放”,打手上前解开了容铁铸的绳子。

    大海吞没了最后的余晖,海上暮色四合。

    阿伍领着打手们给每个猪仔的水罐里打满了水:“船上没那么多淡水,这是三爷花高价从英国人那买来的。都省着用,一直坚持用到轮船靠岸。下次你们就是把船甲板敲漏了,铁管子敲断也没水了,一滴都没了。”

    简肇庆抱起了黄裕达的脑袋:“黄裕达,我们有水了。”

    黄裕达无力地睁开眼睛,张开干裂的嘴唇,只见口形没有声音地说了声:“谢谢。”

    简肇庆给黄裕达喂水,唐阿泰一边帮忙一边说:“我也挨了好几顿皮鞭子,一发烧就过去了,晕船晕得苦胆汁都吐出来了,吐完了也就挺过来了。这黄裕达怎么就不见好呢?还能挺到上岸吗?黄裕达,你听得见我说话吧?一定得活下去,听见了吗?你还有血海深仇没报呢!要是就这么死了,你阿爸都不会原谅你!”

    黄裕达睁开了眼睛,使出浑身的力气点点头,指指粥碗。简肇庆让唐阿泰快把粥拿来,简肇庆一勺一勺地喂着黄裕达。喂过黄裕达,简肇庆又走到那个瘦青年的对面坐下:“这位兄弟,来,喝点粥!”

    瘦青年失神的眼睛看着简肇庆:“有粥了?先给我阿妈吧!”

    简肇庆一震,眼睛湿了:“兄弟,你阿妈已经吃饱了。”简肇庆把勺子送到瘦青年嘴边,瘦青年面无表情,被动地把嘴张了个缝隙,简肇庆把粥硬喂了进去。

    忽然邝振家大声喊着:“这位兄弟,你怎么了?你醒醒,别这样!”

    简肇庆一惊,只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简肇庆跑过去,试试他的鼻息:“他叫什么名字?”

    邝振家摇摇头。

    “有谁知道他叫什么吗?他的家住哪……你们这是怎么了,在一块受苦受难,彼此叫个啥,连个招呼都不打,还算人吗?啊?”简肇庆又问。

    大家面面相觑,都回答不出。容铁铸说:“看看他有没有红腰带吧,要是没有,那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抓来的,谁也用不着认识谁,反正大家都一个名,叫猪仔!”

    简肇庆看那人身旁的衣物,发现了一条红腰带,上边有名字,有地址。唐阿泰上前要了过来:“给我留着,我从南洋回来的时候,找到他家报个凶信吧!”

    简肇庆把红腰带交给了唐阿泰。得赶紧把人抬出去,舱里这么热,一会儿就臭了,再引起瘟疫,这二百多号人就都活不成了。简肇庆转身跑去敲舱门,地皮丁隔着门喊:“敲什么?找死呀!”

    “不用找死,是真有人死了!”简肇庆气愤地说。

    地皮丁跑到二等舱找到了阿伍,阿伍正在铺上损冼致富,说他这几天心神不宁的就在琢磨那个女革命党呢。听了地皮丁的报告,冼致富以为是黄裕达,腾地坐了起来,听说不知道又泄气地躺下了。

    阿伍瞪了冼致富一眼,让地皮丁赶紧把人抬上来。他也知道,猪仔舱里又闷又热,尸体一腐烂,就会发生瘟疫:“快,快把人抬出来扔到海里去。动作要快,轻点儿,不要惊动那个姓郑的!”阿伍穿好衣服,转身出了舱门。冼致富连忙追着阿伍走出舱门,连鞋子都来不及提好:“我也去看看,万一是黄裕达,也了了我一块心病。”

    “你还有人心么?”阿伍骂了他一句。

    冼致富刚离开,就见邝秋菊从旁边闪出来,轻轻推开舱门,进门后左右看看,将一团纸扔在冼致富的铺位上。

    简肇庆、邝振家、彭虾仔和容铁铸抬着那个死了的兄弟上了甲板,冼致富凑上来看了看死尸,确认不是黄裕达,沮丧地掉头就走。容铁铸恶狠狠地瞪了冼致富一眼。

    阿伍让大家快把尸体扔到海里去。

    “就这么扔下去?怎么也得给他身上裹块白布吧?”简肇庆不忍。

    “这叫海葬。没听说过吧?再说你以为他是战死的水兵?扔!”阿伍说。

    简肇庆退到了后面,那三个人又把死者抬起来。走到船边,担架一竖,死尸滑进海里。容铁铸大声喊道:“兄弟!往北走吧,家在北边啊!”

    简肇庆叹息着含泪转身走下了猪仔舱。

    阿伍怪地皮丁,不该让这个洋学生抬死人。简肇庆太嫩了,这么多愁善感到南洋可有苦吃了。冼致富回到船舱正要上铺,看见了铺位上的纸团,疑惑地打开,纸团里面掉出一颗子弹……冼致富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拎起纸条的一角,歪着头看。纸团上歪歪扭扭地写道:别管闲事!冼致富吓得面色苍白,正要将纸扔掉,见阿伍走了进来,赶紧把纸团藏了起来。阿伍盯着他:“是不是刚才扔到海里那个猪仔也是你抓来的?”

    冼致富连忙摇头:“不是。我不知道……”

    阿伍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是怕那个猪仔阴魂不散,找你来索命!”

    冼致富急了:“猪仔也不全是我一个人抓的,你也抓了不少啊。”

    阿伍不客气地说:“我可没卷了人家的家财,又气死人家阿爸。我瞧不起你!”

    冼致富攥着纸团没有回嘴。

    这一晚,冼致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地把舱门锁了又锁,又用一把椅子堵住了舱门。阿伍睁开眼:“用椅子可挡不住那些冤魂。”

    冼致富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你这么折腾,我睡得着吗?我换个房间。”阿伍下床要走。

    冼致富一把拽住阿伍:“伍哥,别走,跟我做个伴吧。”

    “我得走。要不,那些冤魂来抓你,再捎带把我也抓去。”阿伍挪开椅子,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冼致富朝阿伍的背影呸了一口,锁好舱门,费力地挪动着阿伍的床铺,想用来顶门,一看床铺焊死在甲板上,气馁地坐到自己床铺上。

    唐阿泰看着黄裕达的样子,心里很害怕,心想,当初黄裕达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谁成想……想着忍不住就掉下了几滴泪水。简肇庆俯身冲唐阿泰耳语,让他别在黄裕达面前哭,又大声在黄裕达耳边说:“黄裕达!铁树也有开花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黄裕达闭着眼睛乐了,接着又开始说胡话:“阿爸,我不渴了。水,水都喝饱了。我阿妈也,也喝饱了。阿爸,你喝,我有水。喝饱了,去,去杀冼致富。你儿子我活,活着,就是为了杀了冼致富!阿爸……儿子有本事,你等着!”他忽然站了起来大喊:“拿命来,杀!”简肇庆赶紧抱住了他,把他放倒在破席子上。

    “着火了!烧着我了!阿爸,我背你快点离开,离火远点,啊,热呀,热呀!我热得受不了啦……”黄裕达用手撕扯着前胸,拼命扭动着身子,“热!热啊!”

    简肇庆把自己的毛巾用水浸湿,敷在了黄裕达的脑门上,黄裕达才慢慢安静下来。

    接着,简肇庆给阿泰后背上敷药,他的鞭伤已经结痂。看着不远处的邝振家和彭虾仔,唐阿泰问:“你说,黄裕达的鞭伤都烂了,我这都快好了。是不是跟我大妻舅扣我的那一桶尿有关系啊?尿是不是能杀毒啊?”唐阿泰指着邝振家。

    几个人都被唐阿泰逗笑了。

    唐阿泰心里很感激简肇庆,这几天,要是没有他照顾自己和黄裕达,他们俩早死了,可真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唐阿泰抓住简肇庆的手:“兄弟,我在唐家是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我们学刘备、关羽和张飞桃园三结义吧。”

    简肇庆乐了:“桃园三结义?那还缺一个呢?”

    黄裕达发出了声音:“算我一个吧。”

    简肇庆和唐阿泰一阵惊喜:“啊?黄裕达,你醒了?!”

    简肇庆建议几个人叙叙年庚,黄裕达是光绪二十年十月生人;唐阿泰是光绪二十年七月年;简肇庆是光绪二十年五月。排下来简肇庆老大,唐阿泰老二,黄裕达最小,老三。简肇庆说,既然是结义弟兄,那就得义字当先,今后要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个自然。我的万贯家财就是咱们哥三个的了!”唐阿泰慷慨地说。

    简肇庆摇摇头:“那你就是陷我于不义了。不论贫富,咱们都是过命的好兄弟!”

    唐阿泰说船上也没有香烛纸码,我们就对着窗户外的妈祖磕头盟誓吧!简肇庆和唐阿泰扶起黄裕达,三个人跪下了。简肇庆说道:“妈祖娘娘在上,我简肇庆、唐阿泰、黄裕达三人愿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相互提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怀仁爱于心,秉义字当头,生死与共,祸福同当。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盟誓人简肇庆!”

    “盟誓人唐阿泰!”

    “盟誓人黄裕达!”

    三人正要磕头,黄裕达突然用手紧紧抓住了简肇庆的胳膊。简肇庆吓了一跳,黄裕达的手非常有力,像钢钳一样抓得简肇庆直咧嘴,唐阿泰凑过来想掰开,但掰不开,黄裕达的手指深深地抠进简肇庆的胳膊。容铁铸问是不是渴了?唐阿泰拿来水,要给黄裕达喝。简肇庆却看出了不同:“等等,他也许不是要喝水,他是有话要说。黄裕达,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办到。你说……”

    唐阿泰说他还能有什么话呀?他从头到尾就一句话,报仇!简肇庆听了唐阿泰的话,突然明白了:“黄裕达有事求我们两个人。来吧,咱们重新盟誓,替咱们的兄弟黄裕达盟誓。”他们重新跪下,黄裕达紧紧地抓住简肇庆的胳膊,跪得有点歪斜。唐阿泰一见,也在黄裕达身边跪了下来。

    “妈祖娘娘在上,我等简肇庆、唐阿泰二人既然与黄裕达结为异姓兄弟,他的仇恨就是我们的仇恨,倘若有一天,我等兄弟能活着下船,一定助黄裕达完成心中的愿望,除恶务尽,报仇雪恨,盟誓人简肇庆。”

    “盟誓人,唐阿泰!”

    几个同舱的人受到感染,从席子上爬起来,面朝妈祖方向跪好,也参加了盟誓:“盟誓人,林三友……”“盟誓人容铁铸!”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说出自己的名字:李长脚、吴二起、孙明远、齐柱子……

    简肇庆低头看着黄裕达。黄裕达紧闭双眼,干涩的眼角淌下一行浊泪,握住简肇庆的手渐渐松开,突然无力地放下了。简肇庆抓住他摇晃着:“兄弟,你要挺住,统舱里二百多兄弟都替你盟誓了,一定要挺住呀……”他趴在黄裕达的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雅兰一直在张罗着给肇兴办喜事,简阳春却想收到肇庆报平安的家信再办,二儿子在海上漂着,生死不明,他没有心办其他的事。雅兰确信肇庆不会有事,有妈祖保佑着呢。而且她心里一直认为,只有给肇兴办了事,才能保佑肇庆不出事。

    “你就什么也别管了,你也知道,咱们客家人操办男女婚事的礼节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真到洞房花烛夜还早着呢。”雅兰掏出一份礼单递给简阳春,“你过过目,这是我给儿媳下的聘礼。”

    简阳春看着礼单皱了一下眉头,这么重的聘礼他可没想到。他也没想到儿媳玉雯家竟会有二百亩地的陪嫁。见简阳春把礼单摔在床上,雅兰不高兴了,肇兴一辈子就成这么一回亲,她当阿妈的想给他操办操办有什么错?“你就知道好好照顾肇庆,因为那是史家的孩子。那肇兴呢,肇兴可是你的亲骨肉,你这个阿爸又是怎么做的,从小让他受委屈我就不说了,那么小你就把他带到南洋去受苦……”

    “那不叫受苦,那是为了从小磨炼他,让他长大有出息。”简阳春纠正她。

    雅兰打断他:“行了,这话你都说了16年了,我不听。这回肇兴要成亲,我就是要好好操办,补偿这孩子。”

    简阳春急了:“你这么做不是露富吗?那个姓宋的县令从我回来就没闲着,一直在窥探咱们家,天天盯着我带回多少钱。”简阳春气得说不出话来。

    雅兰恍然大悟:“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那怎么办?我总不能找亲家把聘礼再收回吧?再说,请帖都发出去了。连东山岙的亲戚都发了……”

    简阳春无奈地想了想,只能这么办了。不过肇兴成完亲,马上就走。宋雅亭这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天晚上,简家祠堂中间按习俗摆放了一口大缸,长寿公在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然后领着简阳春、雅兰、简阿三等参拜。礼毕后,长寿公从雅兰手中接过两张红纸放在两个碗中,又将两个碗轻轻地摆放在缸中的水面上。

    一束皎洁的月光投射在缸里,两只碗在水面上,自由地漂浮着。

    长寿公大喊:“封缸!”

    简阿三等人抬着一个扎满红布的缸盖将缸盖住。

    这是在测肇兴和玉雯的八字合不合,等到天一亮就该知道了。为这,雅兰一夜没睡着。

    清晨,晨雾弥漫着整个祠堂,揭开封盖着的大缸,两只碗静静地贴着缸壁,像两只水面上的鸳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长寿公满意地宣布:“合!”

    简家围屋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从一楼到顶楼,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红的大灯笼,简阳春家门口除了喜气的大红灯笼外,还挂着大红的喜帐。围屋里外笙歌悠悠,族中老小忙忙碌碌,贺客盈门……

    长寿公拉着简肇兴去了祠堂:“来,我要给你讲规矩。”

    原来,客家人的婚俗讲究合八字。一旦有媒人上门提亲,第一件事就是考察男女双方的“八字”是否相合。八字又分“草八字”和“红八字”。草八字,是指媒人最初向女家讨取的八字帖,写在草纸上,故称“草八字”。也有用嘴说的“口八字”,那太简单,不正式。“红八字”则不然,它是将男女双方的八字写在很正规的红纸封套内,表示两家正式定亲。

    简肇兴笑了,他一直跪在那口大缸前,腿都麻了:“长寿公,你要我跪到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呀?”

    长寿公威严地说:“跪到我讲完。跪好!你跟父亲在外漂流,很少知道这些。我现在一条一条给你讲,是因为你是简家长子,有责任记住这些老规矩。客家合八字,是请专门的‘八字先生’进行查看的。现在兵荒马乱,请不到八字先生也没关系,我们客家人还有另外一种合八字的土办法,就是把男女双方的八字装入碗中,再把两只碗放于水缸之内,缸口用盖封严,经一日夜,再揭开看。如果二碗相偎相倚有并蒂之势,那么说明这对新人的八字相合;反之,则不然。家中便会出现某种不祥的预兆。”

    简肇兴听得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说法?

    按照客家的规矩,“过礼”通常是用箩装肩挑,客家聚居地的乡村田野常常呈现出花花绿绿的过礼奇观,一拨刚去,一拨又来,引得过往行人和田中农夫翘首观盼。亲友挑着礼品担,有的礼品上贴着鲜红的对联:

    良缘喜结葡萄绿,佳偶欣成竹叶青。

    猪大腿上贴着:百年凤侣成佳偶,数趾豚肩籍缔盟。

    大鲤鱼身上贴着:锦鳞跃浪抛金尺,翠沼涵春漾玉梭。

    大白鹅身上贴着:偶列鹭行鸣伉俪,闲同鸥伴订佳期。

    一支“过礼”的队伍经过陶家围屋时,陶舒燕跑出来看着,她的心里也在盼望着能有一天和肇庆过礼成亲……隐约的,她听到了简家围屋那边传来的鞭炮声鼓乐声……陶舒燕回到自己房里,看着简肇庆送给她的照片,听着简家的鞭炮和笙歌声声,渐渐地觉得身在其中已经是简家的新娘了……

    陶舒燕难为情地笑了。

    舒燕妈和宋雅亭走了进来。

    陶舒燕的美梦被唤醒,撅着嘴把简肇庆的照片收起来。不想宋雅亭却说要带舒燕到简家去看看热闹:“先别说你不去,你要是知道了我为什么去找简阳春,就一定想跟着去了。”宋雅亭如此这么一说,陶舒燕愣了,跟着就往简家跑去。

    长寿公还在给简肇兴讲规矩:“过礼”要在定亲前进行,男女双方要互相交换结婚礼物。先由男方选年轻健壮男子数名,作为前往女家送礼之人。这些人装扮洁净,相貌英俊。礼物多为染过的花生、鸡蛋、核桃、金银首饰,以及一些完整的猪头,客家人用顺口溜述说猪头的好:“猪头扁尖,换你屋里的大毛辫。”

    简肇兴大笑起来。长寿公也笑了。两人正笑着,简阿三跑了进来:“长寿公,你还在讲规矩呢,宋雅亭来了,大家害怕,人都溜走了。这过礼还办不办呀?”

    两人一听忙走了出去。院子里摆着流水席,但已经没人,只有那些彩灯在空中随风摇晃着。一些人贺客乡绅们正匆匆离去,雅兰向大家一一表示着歉意。

    围屋的三层回廊里上下站满了清兵。

    简阳春从屋里走了出来,不情愿地向宋雅亭抱拳叫了声:“宋大人。”

    “令郎大喜之日,宋某也来讨杯水酒喝。”宋雅亭命衙役把礼盒奉上。

    “大人太客气了!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就恕简某不奉陪了,今日家中办过礼之仪,实在是忙不过来。”简阳春随手就把礼盒递给了阿三。

    宋雅亭一笑:“怎么,宋某刚到,就下逐客令呀!”

    简阳春只好把他请进了客厅。

    雅兰在一边皱着眉头,她不想进客厅,回身正要走,就见陶舒燕跑了进来,心里一愣,就听陶舒燕说:“简伯母,你们对肇庆太不公平了!你们这么铺张给肇兴办事。为什么却欺骗肇庆,还骗他说家里没钱,狠心逼他下南洋?”

    “陶姑娘,今天是肇兴大喜的日子,我欢迎你来做客,但不欢迎你以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雅兰隐忍着。

    陶舒燕眼里含着泪:“你们逼着肇庆下南洋,不就是想拆散我们吗?”说完哭着跑了出去。雅兰感到一阵眩晕,她想阳春果然言中了。她知道陶舒燕这样完全是因为宋雅亭!

    客厅里,宋雅亭呷了一口茶就说出了捐资办学的事:“听说简先生给你的亲家翁下了一大份聘礼,您都破产了,还这么铺张?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捐资办学是好事,我这两天把银子给您送过去。”简阳春站起身,他不想废话了。

    宋雅亭也起身:“那我就等着简先生的义举了!”

    宋雅亭走出简家,站在围栏前,故作震惊地说:“哟,刚才还热热闹闹,怎么一下子没人了。啊?宋某有那么可怕吗?哈哈……”

    简家族人一个个怒视着宋雅亭一声不吭。宋雅亭自讨没趣地朝清兵们一挥手,走了。

    唐阿泰的身边已经有五条红腰带了。大家看着昏睡的黄裕达忧心忡忡。

    不知什么时候,黄裕达醒了,他懵懵懂懂地看着身旁的人:“我这是在哪儿?”

    “在轮船上。”简肇庆松了一口气。

    “轮船?我怎么会在轮船上?”

    “你烧糊涂了。黄裕达,我们被抓了猪仔,这是要运我们下南洋。”唐阿泰大声说。

    黄裕达捂着脸哭了:“我是糊涂了。冼致富卷了我家财产,气死我阿爸,又把我抓了猪仔,我想起来了,我阿爸的仇还没报呢……冼致富在哪儿?”

    “怎么又糊涂了?冼致富就在咱们头顶上的二等舱?你还去找他报仇,结果,没劈了冼致富,自己却差点被打死。”唐阿泰告诉黄裕达。

    黄裕达绝望地拍打着甲板:“冼致富,我绝不放过你!”

    简肇庆劝他别激动,留着点力气,活着到南洋,那才能找仇人算账。阿泰已经收集了五条红腰带了,另外还有四个抓的没有红腰带的猪仔也死了。想想,能活着到南洋那才是最重要的!黄裕达知道简肇庆说得对,他得坚持活到南洋。

    简肇庆想,如果大家团结起来,是不是也像群狼一样,能猛过龙三他们?那样,像冼致富这样的人就无法兴风作浪了。想到这一点,简肇庆心里有了底,他让唐阿泰看着黄裕达,自己倒头便睡,很快打起了鼾声。

    邝秋菊在轮船餐厅又碰到了冼致富,冼致富坐在郑大人邻桌,见了邝秋菊急忙低下头。邝秋菊觉得自己的字条起了作用,她忍住笑,抬着头朝侍应生走去。

    “田园沙律、鱼轩酱蛋、香草羊扒、两杯开胃香槟。黑椒牛肉批萨。”她把钱递给侍应生,“不用找了。把餐送到包房。”她已经一点也不害怕了。

    冼致富终于忍不住,凑到郑大人身边来:“大人,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郑大人看看冼致富,脸一沉:“怎么又是你,还在打这位太太的主意?”

    “这个人就是朝廷要缉拿的乱党朱瑾的太太。”冼致富看着邝秋菊的背影。

    “一派胡言!朱瑾是个女革命党,怎么会有太太?”

    “朱瑾女扮男装,这个太太是假的,是障人耳目的。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朱瑾是革命乱党!”冼致富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这是她们恐吓我的证据。”

    郑大人怔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转身走到餐厅门口,招手叫过衙役,让冼致富带他们去朱瑾的船舱:“他说船上有一个朝廷正在通缉的要犯。此人手中一定有枪,缴了她的枪,锁在舱里拘禁起来就可以了。”

    冼致富凑到跟前提醒道:“大人,告示上说,对举报有功者要给予奖赏。”

    “你放心,等我拿到的确实是朱瑾,就会给你奖赏!”郑大人瞪了他一眼。

    衙役抓住那个送水的茶房,跟着冼致富来到头等舱门口。冼致富指着朱瑾客舱小声说:“就在这里。”说完退到后面偷眼观看。衙役一把又将他抓回来,用手枪顶着:“你以为赏钱是那么好拿的?先进去缠住她!”又让茶房去敲门。

    茶房只好敲门。

    朱瑾听见外边熟悉的声音,把手枪又放回枕头下边,示意邝秋菊去开门。秋菊一开门,冼致富抬脚就往里面走,邝秋菊想拦也来不及了。

    “冼先生已经盯上我好几天了,有点太不礼貌了吧?”朱瑾掏出枪,一把顶住了冼致富的脑袋,“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要吃黑枣?”

    “别别。我只想向您请教一下在南洋做生意的事。我是商人,误会。”冼致富吓得直躲。两个衙役已经冲了进来,一个衙役用枪顶住邝秋菊,另一个用枪指着朱瑾。朱瑾看看冼致富,又看看衙役,然后冷静地指着邝秋菊:“放了她!”

    冼致富求衙役:“大老爷,快放了她,也让她放了我。”

    朱瑾用枪一顶冼致富的脑袋:“说,你得了多少赏银?冼先生,我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是你没事儿老在我门口转悠什么?”

    “还没……没……这可是你逼我这么做的。”冼致富突然面目狰狞起来,从怀中掏出字条,在手里抖了抖,“还抵赖吗?”

    朱瑾看到字条,一下子明白过来,转眼看着邝秋菊。邝秋菊已经傻了,见朱瑾看着自己,突然悔恨交加地哭了出来:“阿姐,我……都怪我傻,本想吓唬吓唬他,可没想到……是我害了你。”

    朱瑾冲衙役说道:“这事与这个女子无关,她是被我绑架来的假太太。”朱瑾严厉地看着邝秋菊:“谁是你阿姐?你就是我为了做掩护抓来的一个柴禾妞!”

    邝秋菊愣了。

    朱瑾和衙役同时放了邝秋菊和冼致富。邝秋菊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冼致富抱着脑袋跑了出去。朱瑾把枪扔给衙役,衙役掂着朱瑾的枪:“你就是那个女革命党朱瑾?郑大人说了,从现在起,你的客舱就是监狱了,到南洋之前不许出去!不过,你不是一般的人犯,是朝廷通缉的钦犯。一日三餐都会有人按时送来。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朱瑾眼一亮:“那我现在就吩咐你们,立即从这儿出去!转告你们郑大人,这位女士是我绑架来的,我的事与她无关。请郑大人放她出去。”

    邝秋菊后悔死了,自己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死了反倒不受罪了。她是哭朱瑾这么好的人,年纪轻轻的就……她抱住朱瑾哭出声来。朱瑾让她放心,她知道他们抓的是自己。秋菊只要按自己说的,一口咬定是被迫扮成的假太太,就会没事的。

    “阿姐不能陪你到新加坡了,不能教你读书识字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原来想到了新加坡就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再送你去上学,将来呢,把你培养成像阿姐一样的人。秋菊,你要相信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叫朱瑾吗?浙江绍兴有一个鉴湖女侠叫秋瑾,她在东渡日本的时候,经过黄兴介绍加入了孙中山先生创办的同盟会,回国之后从事推翻清廷的革命活动。安庆起义失败之后,她本来是可以逃走的,但她却说革命是需要流血才会成功的。她没走,被官府抓捕了。一直到杀头,她的口供只有七个字……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秋瑾英勇就义前挥笔写下的七个大字,是为了表达她对祖国的热爱和对民族前途的担忧。我把名字改为朱瑾,就是想效法秋瑾,发誓要做像秋瑾一样的女人。”

    邝秋菊含泪看着朱瑾,仿佛在这一瞬间懂得了很多很多。

    阿伍知道了冼致富告密的事,很是气愤,他来到猪仔舱,掏出几块银元让阿炳把船上的英国医生请来。简肇庆和唐阿泰一时倒糊涂了,阿伍怎么变得这么好心?

    阿伍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冼致富这种人舒舒服服地活着,不能让黄裕达就这么死了!

    从猪仔舱出来,阿伍悄悄去了龙三的船舱,将冼致富把革命党人举报给郑大人的事告诉了龙三:“郑大人缴了那女革命党的枪,画地为牢,就把她关在客舱里,不过从他们把守的舱门口,能看见猪仔舱的铁门。这对我们来说,可是有点麻烦。”

    龙三听了,骂了冼致富一通,气得在屋里转圈儿:“让我们的人看好了猪仔舱!不要轻易闹出什么动静,更不能让姓郑的有机会接近猪仔!”

    夜来临了。看守朱瑾舱口的衙役们靠在门两侧打起了瞌睡,换上了女装的朱瑾妩媚靓丽,轻轻打开舱门。两个衙役打了个愣怔,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朱瑾,又睡了过去。朱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两个衙役鼾声依旧。

    轮船餐厅里,郑大人正在吃夜宵,朱瑾走进了餐厅,坐在了郑大人的邻桌。

    朱瑾拿过菜单,看了一眼郑大人的桌上,让侍应生照样来一份拿回舱里去吃。郑大人抬头看着朱瑾:“哦?这位太太难道跟我一个口味儿吗?”

    朱瑾礼貌地向郑大人微笑点头。

    郑大人问:“您也去南洋?”

    “不,我是回南洋。”

    “啊,您是华侨。贵姓?”

    朱瑾一笑:“免贵姓朱。大人贵姓?”

    “下官姓郑。夫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朱瑾又嫣然一笑:“我虽长在南洋,相貌却最中国了。我的眉毛是塞外的,我的眼睛是中原的,我的鼻子是岭南的,额头是云贵的,下巴是巴蜀的,我的嘴嘛,当然是广东潮州的。”

    郑大人想不到此人如此风趣。就说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西餐里哪道菜好吃,所以就大一点撒网:“说实在的,这西餐我是真不敢恭维。餐具是真好,里边的菜肴太单调了。论起饮食还得是中餐。不要说满汉全席了,就说烹调的方法就多种多样,煎炒烹炸、煮炖烧烤、煨溜爆涮、煲焗氽扒、摊熏蒸灼、炖炝烘煸,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说话间侍应生把朱瑾点的餐装在托盘里端了过来,朱瑾站起来身礼貌地对郑大人道了别,款款而去。

    郑大人看着朱瑾的背影不由得一愣,尾随着跟了过去。

    朱瑾和端着托盘的侍应生一起走回舱口,衙役睁开眼睛问:“干什么?”

    朱瑾抡起胳膊打了衙役一个大耳光:“狗奴才,郑大人让你把门看着我,你却连我都不认识了!闪开!我要回房!”

    衙役定睛看看朱瑾,不由大吃一惊:“啊,你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我要是告诉了郑大人,说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地溜走了,你们这两颗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啊?”

    衙役吓得忙把舱门打开,朱瑾接过侍应生手里的托盘,闪身走了进去。

    郑大人在暗处看见朱瑾进了舱门,暗忖:真是个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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