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财主一病倒,区管家便和二姨太勾搭在一起了,两人一面装腔作势让人到处找唐阿泰,一面找大夫给老头子看病,用区管家的话来说,姨太太,名不正言不顺,想继承唐家的财产会招致族人的非议,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老爷死,要好好侍候他,取悦他,让他把你扶正。等当了唐家的大奶奶,老爷再一咽气,那唐家可就是咱们天下了!
吃了几服药,唐财主已经能在病榻上坐起来了,这会儿他口齿不清地问阿泰怎么样了?二姨太一边给唐财主喂参汤,一边说:“你得先把身子养好,别惦记少爷了,正派人四处找呢。我给你喝的是关东长白山的老山人参煲的汤,区管家说,这种参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是一棵八两的参,值一百两银子呢!”
唐财主一听马上咳嗽起来,二姨太放下碗给他捶背。唐财主缓过来指着二姨太:“你这个败家的妖精啊!一百两银子就褒一碗参汤!你是不是想把我祖上留下来的家业给毁了啊!”二姨太连忙跪下:“老爷,你听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唐财主一愣:“啊!这,这是真的?”
二姨太突然哭起来:“区管家让家丁们全出去找大少爷,可已经快半个月了,还是没有下落。老爷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将来有谁来照顾呀?老爷,别的我都可以听您的,就这一件事您就让我做主吧,为了您,就是花掉所有的家业……就是花掉一半的家业,也要治好您的病!您得活着,我要让您长命百岁!老爷,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您就答应我做一次主吧!”
唐财主流下泪来:“难得你有这一片心哪!我唐某人老来得子,也是苍天有眼哪!快把参汤端过来,我喝!”
二姨太当然没有怀孕,她担心过两个月肚子还是瘪瘪的,西洋镜可就穿了。区管家却说:“到时候再说,谁知道老头子能不能活得到三四个月?知道为什么大奶奶死了好几年,你都不能扶正吗?就是因为你办事说话总是呛着老爷。你得顺着他,不断地灌迷魂汤,把他灌舒服了,灌高兴了就行。再过些日子,你就告诉他,少爷说什么也找不到了。他自然就会把你扶正,你自然就成了唐家的大奶奶。就是正宗的主子了。至于你肚子里没有孩子怎么办,到时你弄点鸡血洒地上,说是小产不就得了。”
二姨太扑哧一声笑了,答应事成之后,给区管家一大笔银子。区管家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深不可测的坏笑。
二姨太又是人参又是燕窝地喂着唐财主,又对他百般依附,终于感动了唐财主,他想这才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常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他现在遭了难,二姨太不但没飞,还对他这么好。
“往后,你就是唐家的大奶奶!”
二姨太一下跪下了。
“哎,别跪着,小心窝了你肚子里的儿子!母以子为贵,你怀了我唐家的种,就应该名正言顺地当我唐家的大奶奶!”唐财主说。
这天,管家、家丁、仆妇们都被叫到了唐家堂屋。唐财主在二姨太的搀扶下,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坐在了太师椅子上。
区管家咳嗽一声对大家说:“唐老爷大病初愈,是唐家的一件大喜之事。把唐家上上下下都召集起来,就是老爷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区管家向唐财主弯下腰,极为谦卑地说:“老爷,您发话吧。”
唐财主喘息初定,浑浊的眼睛扫视一下,刚要开口,一阵咳嗽袭来,二姨太赶紧给他捶背,唐财主止住了咳嗽:“这些日子,大家都忙着去找……啊,可少爷……唉!到现在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家门不幸啊!”他老泪纵横接着说:“少爷找不到,我身体又不好。常言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呢?也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我现在就宣布,二姨太品行端庄,仁心慈厚,又怀了唐家的子嗣,立二姨太为唐家的主妇。从现在起,她就是唐家的太太!”
区管家马上向二姨太一拱手:“恭喜太太!贺喜老爷!”
奴仆们虽然意外,也都跟着说:“恭喜太太,贺喜老爷!”
唐财主又开始喘息起来。
朱瑾在自己的客舱里和邝秋菊端起了酒杯,这将是她们最后的晚餐,明天船就要到达新加坡了。
邝秋菊看着窗外黑茫茫的大海,求妈祖娘娘救救阿姐朱瑾,又问朱瑾:“你真的会像那个秋瑾一样被杀头吗?”
朱瑾点点头。
这时,窗外忽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邝秋菊吓了一跳,跑过去要关舷窗,朱瑾一把拽住了邝秋菊。朱瑾走到舷窗边,看着外面的风雨上,低声吟道:“天悲悼我雷声吼,万顷海上掀波涛,山河大地齐吊唁,颗颗泪珠打船头。”
海水汹涌地拍打着船舷,涌上甲板。整个大海在翻滚,发出阵阵怪叫。雷声滚滚而来如万马奔腾,猛烈地撞击着舷窗、舱壁……
猪仔舱剧烈地摇晃起来……
猪仔们都瞪着眼睛,看着不时拍到舷窗上的大浪,惊恐万状,连彭虾仔这个渔花子都懵了,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阿妈,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你把咱们家的船卖了吧,换上一袋子白米,回去做白米饭,您和妹妹吃个饱,阿妈,您和妹妹一定要活下去,妈祖娘娘保佑我也活下去,等我在南洋赚到了银子,就回去孝敬您……”
彭虾仔的举动引来很多人效仿,大家纷纷跪下去,冲着家乡的方向磕头。只有瘦青年最安静,他还是靠在船帮上,眼睛无神地睁着,头随着船的晃动而晃动,嘴里只反复念叨两个字——“阿妈,阿妈……”
海浪退去,舱内恢复平静,猪仔们经历了恐惧,都疲惫地躺在破席子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
一大早,衙役敲开朱瑾的舱门,说郑大人要请她吃饭。
朱瑾想到这可能就是永别,匆忙之下在一张纸币上面写了一行字,交给邝秋菊:“去那里找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你。记住,这上面写的地址,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实在不行,就把这张纸币撕碎扔掉。”
朱瑾又把包里、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我身上就剩这些了,你都拿着吧。”
邝秋菊一把抱住朱瑾:“阿姐!”
“别哭。昨晚那场暴雨,老天爷都替你哭过了。好好保重。”朱瑾一把推开邝秋菊,开门走了出去。
衙役押着朱瑾走进了餐厅,郑大人已经沏好了功夫茶。朱瑾径直向郑大人走过去:“郑大人,我们昨天已经会过面了。”
“我很钦佩朱小姐的胆识。”郑大人伸手,“喝茶!”
朱瑾坐下品了口茶,是好茶,她顿觉精神爽逸除尘劳。
郑大人又命人给朱瑾倒茶。
朱瑾笑了:“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可就是饮马。”
郑大人朗声大笑:“朱小姐作为一个死囚,仍能如此轻松,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郑某为你感到惋惜。”
见朱瑾不屑地盯着自己,郑大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们革命党才怀忧国忧民之思。我是康南海的私塾弟子,后来是李鸿章李合肥的支持者。可惜,李大人作古了,光绪皇帝也随慈禧一同殡天了。不过,我仍然致力于办洋务,创实业,立宪章,开共和。”
朱瑾没想到眼前的郑大人是个洋务派和保皇党。
郑大人看着朱谨说:“我不是屠夫。等到了南洋,我会把你交给中国领事馆,他们会把你押解回国,再按朝廷法度裁决。在下船之前,解除对你的看押,你可以自由地在船上活动。到了南洋,我会放了和你同舱的邝秋菊,我相信她只是一个被你绑架来做掩护的乡下女子,与你的案子毫不相干。”
朱瑾的心里释然了许多。
简肇庆醒得很早,和同样早起的唐阿泰、容铁铸躺在破席子上聊天,他双手枕在脑后向往地说:“要是在家,这时候我该去学堂了。我阿妈每天早上都要给我带一个黄粄,知道黄粄怎么做吗?可讲究呢。我阿妈每次做黄粄之前都要选上好的柴草,然后把这些柴草烧成灰,还要在灰里呢加杨梅叶子,这样做出来的黄粄颜色好看,籼米淘净后,要放在草木灰水里泡过再做成米浆,倒在锅中用文火煮,这样做成的黄粄呀……又软又韧,黄灿灿、香嫩嫩的。”他咂着嘴。
容铁铸说:“我最爱吃苎麻做的苎叶粄,最好是用油炸过的,油炸后金黄酥脆,香,太香了。我阿妈说吃苎叶粄能耐饥渴、长力气,还说从南洋回唐山老家的人都爱吃,可惜在南洋吃不着。”
“要是在家,少爷我这时候该上街吃早茶了,吃二十多样。有长粉、虾饺、榴莲饼、肉粥、皮蛋粥……”唐阿泰咽了口口水。
“我闻到长粉、虾饺、榴莲饼的香味了。”黄裕达睁开了眼睛,自己坐了起来,“你一说长粉、虾饺、榴莲饼,我还真饿了。”
几个人都是一惊,起身看着黄裕达:“这英国大夫还真有两下子。眼看要到南洋,你的病也好了!”唐阿泰乐了:“知道饿就是说病好了!”唐阿泰捅捅简肇庆。
这时那个瘦青年也说自己饿了:“长粉、虾饺、榴莲饼,皮蛋瘦肉粥是什么样子的?”
唐阿泰掏了掏兜里的碎银子:“兄弟,等到了新加坡,我就请你们去吃长粉、虾饺和榴莲饼,还有皮蛋瘦肉粥。”
“不是我吃,是给我阿妈吃。”瘦青年谁也不看地说。
简肇庆忙端过粥来给他吃,瘦青年吃一口说一句:“给我阿妈。”竟一口气把粥都喝了。
舷窗外射进一缕霞光……
简肇庆看看瘦青年,他见瘦青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瘦青年睁开眼睛问:“船什么时候靠岸?”
“快了,说是明天早晨。上了岸,头一件事就是要找家医院,给你检查检查。”简肇庆安慰他。
“不,靠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给我阿妈喂饭!”瘦青年看见了舷窗射进来的阳光,“太阳?我要看看太阳!”
简肇庆和容铁铸扶起瘦青年,唐阿泰伸手摸摸瘦青年的前额,烧得都烫手了。黄裕达说:“人不行了,扶他坐下吧!”
瘦青年神往地说:“我要是成个家就好了,我的老妈就有人照看了。”
“接茬跟他说!”黄裕达忍着眼泪。
唐阿泰马上问:“有人给你提过亲么?”
果然瘦青年接着说了下去:“有一回,我阿妈托人去找阿娇家提亲去了。阿娇长得可靓了,就像年画上的大美人儿。我们俩小时候常常拉着手在稻田里一边跑一边唱,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我拉着小阿妹在稻田里跑……可是,阿娇的阿爸嫌我太穷,又有个瞎眼瘫痪的阿妈,没答应。要不,我下了南洋,就不担心我阿妈吃不上饭了……阿妈,儿子无能,儿子不孝啊……”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轻,最后只是嘴唇动弹,却没有了声音。
简肇庆伸手试了试瘦青年的鼻息,凄然地说:“他死了!”
黄裕达轻声哼唱起了客家山歌:“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龙王脚下一蕊花,拿给阿妹转妹家,转到妹家笑哈哈……”
唐阿泰站了起来:“都是那个冼致富!阿伍已经放他走了,又让冼致富抓回来,现在,他死了,冼致富、龙三、地皮丁那帮恶人,正在咱们头顶上美呢,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简肇庆把瘦青年平放在破席子上,他脸上显得十分安详。唐阿泰头一个哭出声来:“兄弟,你死了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啊!我们都快到南洋了!你为什么死呢?你不能死,真的别死,你快睁开眼睛!有我们大家在,帮你一起找冼致富、龙三他们报仇!”简肇庆拉起唐阿泰,轻轻地合上了瘦青年的眼睛:“兄弟,闭上眼睛吧,认准回家的路!你的冤仇自会昭雪!我向你发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苍天自有公理!”
猪仔舱里的很多人都哭了起来。
地皮丁下了猪仔舱,走到瘦青年的尸体前:“他早就该死,能活到今天,一定是阎王爷把他忘了。”
简肇庆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你把话再说一遍!”
地皮丁摆摆手:“别别别,别冲我使劲。”
“他死得太冤了,不能草草地就把他扔到海里去,我们要给他举行海葬!否则,逝者难眠;生者难安!”简肇庆说道。
地皮丁一见这架势不敢怠慢,忙去报告了阿伍,阿伍一把将躺着的冼致富拉起来,用力把他顶在舱壁上:“死了的是你又抓回来的瘦青年!姓冼的,你又多了一个追你讨债的冤魂。是人都有生老病死,你也有死的那一天,你就不怕瘦青年和他阿妈在阎王爷那儿告你的状,叛你个大罪!”他扔下冼致富跟地皮丁走了出去。瘦子是个大孝子,他一死就是两条人命啊!眼看就要到南洋了,现在趁船上的人都在午睡,得赶紧把尸体扔了。
猪仔舱下面不断传来唐阿泰的敲门声和骂声。阿伍命地皮丁开了舱门,他冲唐阿泰说:“你急什么呀?不就是想给瘦子送到大海里头,好好葬了吗?我也觉得他死得冤,死得屈。不过船离南洋已经很近了,海面上船越来越多。你们要举行海葬可以,但是得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简肇庆上前一步:“他冤死在下南洋的路上,神鬼共伤!我们舱里的弟兄们都要上来送他一程,让舱里的弟兄们全都上来送他一程。”
阿伍急了:“我说你这个学生仔怎么那么能闹事呀?这么多人上来,那不是要我的命吗?不行!”
“我不是闹事。他这么一个老实人大孝子,含冤屈死,舱里二百多弟兄心里难受,不让他们上来给他送葬,伤害的可是他们的心。”简肇庆刚说完,容铁铸一脚上前,将门给挡住,怒视着阿伍:“你先用这个大铁家伙把爷爷的腿压成两截再关门!”
简肇庆盯住阿伍:“我们舱里二百多人都已经面朝妈祖拜过兄弟了,我们这是要为自己的亲兄弟送葬。”
这时彭虾仔也喊了一声:“对,我们也去送送他!”
猪仔们一拥而上,鱼贯出舱。甲板上顿时黑压压站了一片。阿伍、地皮丁等人傻了眼。简肇庆等人步履沉重将瘦青年抬上甲板。猪仔们黑压压的一片,神色凝重地挤满甲板两旁。邝振家和彭虾仔搀扶着黄裕达。阿伍和地皮丁、阿炳等人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
冼致富轻轻打开自己的舱门,跑到船舷朝猪仔舱张望,看到猪仔们都站在甲板上,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急忙跑向头等舱给龙三报信。
阿伍要人赶紧把瘦子扔海里去,被众人拦住了。简肇庆说:“我兄弟死得冤,死的时候不得瞑目,还希望伍哥给找块白布来,我们不能就这么草草地让他走了。”
“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伍爷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实话告诉你,我打一开始就同情这位小兄弟,这才冒着三爷怪罪的危险让你们出舱瞎折腾。你可倒好,答应让你们出舱送送他,你们又要白布。把我惹急了,我也是鬼神不认,地皮丁,把尸体给我扔下海!”阿伍说道。
地皮丁等人冲了上来,用皮鞭抽打着,想驱散他们。铁铸先挨了一鞭子,他一把拽住地皮丁的鞭子,狠狠地把他甩了个跟头。阿炳和阿义抬起尸体就要往海里扔,邝振家、唐阿泰、彭虾仔等人一拥而上从阿炳他们手中抢过尸体,把阿炳等人打倒在地。容铁铸揪住地皮丁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要往海里扔,被简肇庆叫住了。
“伍哥,好人做到底,还望伍哥答应我们的请求。”简肇庆瞥了一眼从高处船舷边上探头往下看的冼致富,“我们要冼致富下来,给死者磕头谢罪。”
阿伍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龙三和他旁边的冼致富。阿伍恨得牙根痒痒,心想这个冼致富竟然跑龙三那告自己的状了:“要他下来?这我做不了主。”
“这事我做主了。”从高处的船舷上传来龙三的声音。
此时,冼致富吓得魂灵出壳:“三爷,您可不能让我下去,他们非把我弄死不可!”
龙三狠狠地说:“姓冼的,这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惹的祸,我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怎么?你是不是要我替你下去呀?去,把我屋里的白床单拿上,送下去!”
洗致富吓得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不能啊,三爷。我所有的钱都归您了,您就饶了我吧。”
“混账!你不去,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扔到海里喂鱼。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要你性命!”龙三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这场风波。
冼致富手拿白床单,颤颤悠悠走下旋梯,朝甲板走过来,众人虎视眈眈,怒目而视。冼致富从他们面前走过时,双腿发软,脸颊流汗。唐阿泰要往前蹿,被简肇庆死死拽住了。
远远的塔楼上,一个英国水手叼着香烟,懒散地朝这边张望着……
龙三手扶栏杆往下边看,他想尽快了却这场风波,不想身后响起郑大人的声音:“龙三爷,发生什么事了?”
龙三吓了一跳,惊慌地说:“哈哈,吹吹海风。”他看到了朱瑾,这两个人刚从餐厅走出来。
郑大人一边和龙三打招呼,一边向下俯视:“嗯?好像是有人死了?”
“可能是有人病死了吧?阿伍!你快上来!”龙三叫着阿伍。
阿伍应着跑上来:“三爷,有个签约的华工生了急病,死了!”
“太不幸了。按合约上的住址,尽快把抚恤金给他的家人送去。一分一厘都不能少。”龙三郑重其事地说。
朱瑾一笑:“郑大人,这种话,可是专门说给你听的。”
郑大人没有回答。“这些华工都是自愿签约的吗?”他问龙三。
“啊。对呀!都是。都是自愿的。开船之前管府还来过人,一份一份地审查过华工的合约,一个一个地找这些华工们问话,都有记录的?不会有错的。”龙三狠狠地看了朱瑾一眼,又对阿伍说,“我就不下去为这位兄弟送葬了,你们也快点。甲板上风大,别把兄弟们吹着了。”
冼致富已经把白被单盖在了瘦青年的尸体上,黄裕达大声喝令道:“还不跪下!”顿时喊声一片:“跪下!”
冼致富扑腾一下跪在瘦青年的面前。
黄裕达喊着:“磕头谢罪!”“对。磕头!”大家也跟着喊。
冼致富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好兄弟,你是好人,是孝子,你一定去西天极乐世界……等清明节,我给你烧两大车金元宝,让你和你阿妈在那边过有吃有喝的好日子!”
黄裕达上前一步:“说完了?你还得说你送他一程!”
冼致富眼睛都直了。
黄裕达盯住他:“这孩子长这么大,没走出家门以外五里路,他不认识西方极乐世界,你得送送他!”
冼致富转向黄裕达磕起头来:“黄裕达,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东家,我罪该万死!饶了我吧!”
“黄裕达!我也恨他,可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心引火烧身!”阿伍制止着,不想龙三和老贾出现在人群后边:“阿伍,把冼致富给我捆起来!”
就见冼致富大叫一声,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龙三对猪仔们说:“众位弟兄,现在正是吉时,我们还是先把这个小兄弟海葬了吧?”简肇庆率先跪下了:“好兄弟!我们有缘同乘一艘轮船过番下南洋,同在一口活棺材里整整十五天,不管是生还是死,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放心地走吧。我一上岸就写信给家里,寻找你的阿妈,你的阿妈,就是我的阿妈!”
唐阿泰也在一边说:“还有我!”
简肇庆接着说:“兄弟,你听见了吧?每年这一天,这个时辰我还会到海边来祭奠你。你不长出门,你看好了,现在船头朝西南,船尾朝东北,你的阿妈在东北方向,你要一直朝东北走啊,好兄弟,我们这就送你上路了!”
唐阿泰哭出声来,接着是哭声一片。
简肇庆等把瘦青年高高举起。
远处塔楼上,那个叼香烟的英国水手突然拉响了船上的汽笛,汽笛声传向大海。简肇庆几个人松开手,瘦青年像随风飘落,缓缓掉进了海里,白布冲走了,瘦青年的尸体在海浪里摇了几下,沉没了……
黄裕达盯住了冼致富,龙三挥了下手:“我龙三一言九鼎!老贾,刚才那孩子身子骨太弱了,不能让他与冼致富同行,他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还会欺负那孩子。你把他扔到右舷去!”
老贾应了一声,叫上地皮丁、阿炳、阿义,四个人抬着冼致富走向右船舷。
冼致富长长地叫了一声:“啊——”
只有老贾知道,这是龙三的安排,很快冼致富就被带到了龙三的舱里。龙三假戏真做另有目的。他给了冼致富一个地址,让他在船快靠岸时做好准备,早点下船。按地址去找刀疤脸,等候龙三的吩咐。
冼致富自认白捡了一条命,对龙三感激涕零,连连磕头。
朱瑾一回舱就和邝秋菊说了下面甲板上的事,秋菊一听就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邝振家。她先看见了简肇庆,刚问了一句:“谁死了?”邝振家就挤了过来。邝秋菊一下子扑在邝振家的肩头:“阿哥!”
“你真在船上?知道吗,这位简先生为了救你,宁愿到统舱里来和我们一起受罪。已经被关在这里面好多天了……”邝振家指着简肇庆,“这些天他一直和我们大伙在猪仔舱里受罪,还照顾大家……”
邝秋菊先是一惊,接着就给简肇庆鞠躬:“简先生,你是大好人!”
唐阿泰也挤了过来:“邝秋菊!我也受了一路的苦,九死一生!全是为了你。到了南洋,我就带你回去当少奶奶。”
邝秋菊一看唐阿泰吃了一惊,转身就跑。唐阿泰追邝秋菊。彭虾仔冲上来,照着唐阿泰就是一拳。简肇庆一把抓住了彭虾仔:“兄弟,我们人在海外,又一起吃苦,更要团结。你也看到了团结的力量有多大了。如果我们还像一盘散沙,今天就不是这个结果。”
容铁铸扶起唐阿泰,握紧拳头逼着彭虾仔步步后退:“你再欺负人,我掰折你的腿!”简肇庆一把拽住了容铁铸:“容大哥,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容铁铸站下了,攥紧的拳头松开了。这时郑大人差人叫邝秋菊过去,邝振家几个人顿时又忧心忡忡。
郑大人是想核实一下龙三有没有说谎,把龙三也叫来了。
“你就是被朱瑾绑架来做掩护的那个邝秋菊?”
邝秋菊想起朱瑾的嘱咐:“啊……是。”
“我刚才看见你下到甲板上去了,下边有你什么人吗?”郑大人问。
“有我阿哥。他下南洋做工的。”
郑大人看了一眼龙三:“他不是被什么人强行抓来的?”
邝秋菊摇摇头:“不是。我阿哥和我未婚夫都是签过合约的。”
龙三松了口气。
郑大人点点头:“噢,原来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邝秋菊站着没动:“求您放了朱瑾阿姐吧,她是个好人。如果您非要抓个人去顶数,就把我抓去吧。”
“抓你?你是革命党?”
邝秋菊摇了摇头。
“那你还不快走!朱瑾是朝廷通缉的钦犯。你能冒名顶替吗?”郑大人一挥手。
龙三不明白还有争着去死的:“要不把她们俩一块抓了,黄泉路上还有个做伴的。”
郑大人瞪了龙三一眼,冲邝秋菊厉声道:“出去!”
一缕霞光透过舷窗照进了猪仔舱,天亮了。
汽笛长鸣,轮船向新加坡港码头靠去……
朱瑾看着就在眼前的新加坡港,心绪有些激动。邝秋菊则已经想好了,生死都不跟阿姐分开。“我不傻。你就记住我一句话,尽量拖住郑大人,晚下船,能多拖一会是一会。”邝秋菊说,“你就听我的吧。”说完,转身向外跑去。
朱瑾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这个倔强的姑娘到底要干什么。
轮船靠岸,英国船员大声喊着:“客舱里的人先下!统舱里的人后下!”邝秋菊第一个跑到了舱门口:“我有急事,我要上岸。”
英国船员摇着脑袋:“NO!NO!NO!”
邝秋菊也听不懂英国船员说什么,她冲上去:“把舱门给我打开!”
英国船员看看邝秋菊的打扮,把舱门打开了一条缝。邝秋菊跳下了船。
下了船,邝秋菊拦住一辆正在码头外接客的人力车,拿出朱瑾给她写了字的那张纸币:“你认识上面的地址吗?”见华人车夫点头,她一阵惊喜:“那太好了,你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拉到这上面写的地方,这张钱就全是你的了。”
车夫高兴地连连点头,拉着邝秋菊一路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