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阿七接到阳春的电报大吃一惊,急匆匆又去了英国轮船公司。简阿七质地考究的西装让轮船公司的工作人员变得很客气。因为四等舱以上的客人都有记录,很快便查清楚了,肇庆根本没在四等舱里。
简阿七吓了一跳,真让阳春兄猜对了,现在只有一种可能:肇庆少爷被那些堂口的人给抓猪仔了。这是常有的事,猪仔人数不够时,就在船上抓些涉世不深的单身男子充数。
随阿七一起来的雇员也吓了一跳:“啊!那怎么办啊?”
简阿七沉住气,他向工作人员仔细询问了一番,知道统舱里那些华工在海关检疫了三天,分别被送到马六甲的橡胶园、怡保的金山沟锡矿了。简阿七道了谢,准备马上去金山沟找人。
邝秋菊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地皮丁坐在她身边口若悬河地显摆着他的见闻:“这马来亚,那简直就像一块肥肉。三百年前起,葡萄牙人就来了,以后又是荷兰人、英国人。现在主要是英国人管辖了。虽然英国人并不算多,可人家横!所以,学校都得教英语,在这儿要想混得好,得会英语。”
邝秋菊问他会英语吗?地皮丁想都没想就说会。邝秋菊问汽车怎么说?地皮丁马上说:“巴士。”
“锡矿呢?”
地皮丁一下子给问住了,只好笑笑说:“我只是会一些日常管用的。锡矿不能吃不能喝的,我还真没学。”
傍晚时分,汽车停在吉隆坡郊外的旅馆前。订房时,地皮丁心怀叵测地用双倍的钱买通了旅店的马来女老板,让她骗邝秋菊说只有一个房间了,还谎称自己和邝秋菊是夫妻,因为吵嘴了,她才不愿意和自己住一个屋。“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地皮丁说。
邝秋菊听不懂马来话,进了房间,发现地皮丁也跟了进来。地皮丁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邝姑娘,真是不凑巧,旅馆都住满了,就剩这一间房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邝秋菊看了地皮丁一眼:“丁先生,男女授受不亲,我就是露宿街头也不可能跟您睡一个房间啊。”说罢,拎起竹箱子走了出去。地皮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趴着窗台往外看了看,一看乐了,这间房的阳台和隔壁房间的阳台是连在一起的。地皮丁一使劲拔下了铁窗栓,刚拔下来,马来女老板和邝秋菊就走了进来。地皮丁赶紧将铁窗栓塞进衣兜,冲马来女老板说了句马来话。马来女老板冲地皮丁一眨眼睛:“行,我对你太太说,就剩一个房间了。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
邝秋菊莫名其妙地看着地皮丁和马来女老板,耐着性子问:“请问还有没有别的房间?”马来女老板耸耸肩,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对不起,只剩这个房间了。”
邝秋菊拎起竹箱子就向外走:“我去另找一家旅馆。”
地皮丁急了:“哎哎哎,这是吉隆坡郊外,就这一家旅馆。你上哪儿去找啊?”
“我睡楼下的凳子。”邝秋菊冷冷地说。
地皮丁一咧嘴提起自己的箱子:“还是我下去睡吧。”
邝秋菊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小心地拴好门,从竹箱子里拿出短匕首,塞在枕头底下。
起风了,邝秋菊去闩窗子,却发现窗闩不见了,她开门找女老板要。马来女老板看了看说:“三楼很安全的。”邝秋菊摇摇头。马来女老板无奈地说:“那好吧,我去找找。”
地皮丁迎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马来女老板说:“不好意思,我太太给您添麻烦了。我想把隔壁房间也开了,等我老婆气消了,我再过去。”他挠着被蚊子叮过的胳膊:“我如果在走廊睡一晚,会被蚊子吃了。”
多开一间房多挣一份钱,女老板自然愿意。
邝秋菊坐在床沿上,不安地盯着那扇没有上闩的窗子。楼下传来马来女老板的声音:“303房,请你来拿,拿窗闩。”
邝秋菊应了一声,锁上门下了楼。
地皮丁躲在邝秋菊隔壁的房间里,推开一条门缝,看邝秋菊跑下楼,马上跳窗进了邝秋菊的房间……
邝秋菊从马来女老板手里接过铁窗闩跑上了楼,进屋刚将屋门锁好,地皮丁忽然从暗处闪出身,一把抱住了她。邝秋菊吓得惊叫起来,地皮丁用手死命地堵住了邝秋菊的嘴……
邝秋菊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间陌生的旅馆客房,看着烟雾缥缈中的地皮丁,恍如隔世……她慢慢坐了起来,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把短匕首,猛地向地皮丁刺去。
地皮丁早有防备,一闪身抓住了邝秋菊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邝秋菊:“你还有这一手。”地皮丁抢过匕首:“我可告诉你,三爷已经派我到怡保金山沟去当把头了,只要我当了把头,你阿哥和你的未婚夫都在我手下,我要是想弄死他们俩,就像捏死两只蚂蚁一样容易。”
邝秋菊忍着泪水,一口唾沫吐在了地皮丁脸上:“滚!”
地皮丁使劲捏住邝秋菊的手腕:“你要是不想让他俩死,就把嘴给我缝上!就当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邝秋菊挣脱了地皮丁,抡圆了胳膊扇了地皮丁一个大耳光:“畜生!你给我滚!”
地皮丁退到走廊上。隔壁几个房间的房门都开了,旅客们奇怪地看着地皮丁。
地皮丁溜下楼梯,马来女老板走上楼对客人说:“没事,没事。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大家多多包涵!”
一切归于平静。
月亮升起来了,邝秋菊悄悄从房间里出来,她走下楼梯,出了院子。不远处,一湖清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邝秋菊慢慢地向湖边走去……
马来女老板惊呼:“要出事!快追呀!”
地皮丁正坐在凳子上吸烟,听女老板一喊,才知道大事不好,忙追了出去。
邝秋菊听见了马来女老板的声音,忽然发力冲到湖边,一下跳了进去。地皮丁随后赶到,也跟着跳了下去……
地皮丁费了好大劲才把邝秋菊弄上来。邝秋菊面色苍白,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地皮丁坐起来,瞟了邝秋菊一眼,心想还真是个烈性女子,他吐出一口脏水。
邝秋菊突然咳了起来,她翻过身来吐出一口水,恍恍惚惚地看清了地皮丁,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又向湖里跑去。地皮丁追上来,一把抓住邝秋菊:“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上来,你还去寻死?至于吗?有什么呀!”
邝秋菊瞪着地皮丁:“回去问问你的阿妈!问问你的阿姐!问问你的阿妹!你去问问她们!你这个畜生!”
地皮丁抡起胳膊打了邝秋菊一个耳光:“你个臭柴禾妞敢跟我这么说话?”
邝秋菊也毫不示弱地回了地皮丁一个耳光:“你是畜生!你不配跟我说话!”
地皮丁笑了:“够烈的,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跟那个臭渔花子把亲退了,跟我吧。”
邝秋菊怒视着地皮丁:“你不怕我晚上杀了你?”
地皮丁禁不住打了个冷战,邝秋菊打掉地皮丁的手:“别用你的脏手拽着我!当心我拽你去垫背。”
地皮丁缩回自己的手:“邝秋菊,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告诉你,要不是阿伍哥知道你和我一起来的怡保,你死也就死了。我能豁出命去救你,也算把我欠你的还给你了。”
“你永远也还不了我!我什么都没了,没了……”邝秋菊慢慢蹲到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地皮丁一把拽起邝秋菊,威胁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让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站着死,他们就不敢坐着亡,我掌握着所有矿工的生杀大权。你去死吧!这个湖就是锡矿的废矿坑,金山沟的锡矿跟这儿一模一样。我一到怡保,就让我的弟兄把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捆起来,扔到水坑里。让他们来和你相会!”
邝秋菊一下愣住了。
“邝秋菊,要想让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活下来,你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要是让阿伍哥知道了,你就等着到废矿坑里去捞你阿哥和那个臭渔花子的尸体吧。你还寻不寻死啊?”
邝秋菊咬着嘴唇摇摇头:“地皮丁!你要还是个人,就别去伤害我阿哥和彭虾仔。”邝秋菊慢慢地下到湖水里,湖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她慢慢地洗着自己的头发,洗着自己的脸,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洗掉一切屈辱……
简阿七坐车赶到了马六甲橡胶园找简肇庆。
橡胶园里的猪仔们提着胶桶在排队过秤,两个小工头手拿皮鞭在一旁监视。工头葛巴拉坐在凳子上扇着扇子,他打量了会简阿七的打扮,客气地站起来:“先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简阿七悄悄塞给他几块银元:“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个人,你们这里是不是刚从唐山运过来一批猪仔?”
工头紧张起来:“不,没有。在我们这儿干活的都是契约工人。”
简阿七知道自己说错了,忙改口:“那,你们的契约工之中,有没有个叫简肇庆的人?是福建永定县的。”
工头想想:“没有。不过,有些刚来的,我也不熟。人都在这儿呢?要不您找找?”
简阿七又掏出几块银元塞给工头。
此时简肇庆正在去锡矿的路上。
大卡车慢慢行驶在丛生着热带植物的山路上,荒路两边高高的椰子树上挂满了大椰子,香蕉树结着一串串香蕉……一看见这些热带水果,本就很饿的猪仔们馋得直流口水。打手不屑地指指山上的那片树林:“那里长满了各种热带水果树,榴莲、红毛丹、山竺,遍地都是。可里边野猪成群,还有马来虎,狮子豹子,蛇大得像树干一样粗,一口能吞一个人。谁敢进去?”
大家互相看看,只好咽下口水,不再言声……
大卡车驶进了锡矿区,一些苦力正在矿坑里劳作,还有一些挑着锡矿泥,顶着毒日头,晃晃悠悠地走在曲曲折折的板梯上。
看着深深的锡矿坑,看着从锡湖底蜿蜒曲折搭上来的板梯,简肇庆一帮人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锡矿的副总经理叫查理,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双蓝眼睛,秃脑袋,脸像被刀削过一样。他正坐在监工房里等着让新来的猪仔们签合同。
简肇庆一帮人被带了进来。
监工阿义代查理一个个地问了大家的名字,然后编成号。简肇庆是1101号,改名叫赵庆。
“大丈夫行不更名立不改姓!为什么给我改名换姓?”简肇庆不服。
查理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这里,不许问为什么?只有服从。”
简肇庆指着查理质问:“你们洋人不是口口声声讲法律吗?你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法律可讲?”
阿义打断简肇庆的话:“赵庆,你从唐山到南洋的船票二十五块,加上你在船上的伙食费,一共五十块。”
一个同来的伙计一听这话不服了,船票明明是五块,他打听过了,自己就是因为掏不起五块钱船票,才甘愿被抓猪仔下了南洋,怎么就变成二十五块了?阿义站起身挥了一下鞭子,威胁道:“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唐阿泰想去夺阿义手中的鞭子,几个矿警把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简肇庆拽了他一把,这不是讲理的地方。
阿义看了一眼简肇庆,说:“你们每人可以到矿上的店里买四十斤米、一斤咸鱼,加上干活用的锹镐、扁担、箩筐,一共五十块。不是白给的,要在工钱里扣。好了,听说你念过洋学堂,你替大家算算,现在你们已经欠矿上一百块了。”
“岂有此理?骗子!”简肇庆用英语骂了一句。
查理一耸肩膀摊开两手:“你英文不错。不过,骂人是不礼貌的。”
阿义把一张纸递给简肇庆,上面印着中文英文两种文字,他把一盒印泥推给简肇庆:“摁手印吧,你必须在这里干满三年,契约期满才能离开这里。这三年中,不能跟外界联系,要好好为锡矿效力。”
简肇庆一声冷笑,把那张纸摔在了阿义面前:“这是卖身契!我不签!”
烈日当空,简肇庆被吊在了一棵椰子树上晒太阳,在毒太阳下暴晒了大半天,他几乎晕厥了过去……新来的猪仔们都被叫来,站在椰子树下看简肇庆烤沙爹。
唐阿泰想挺身而出,看看四周围着的荷枪实弹的矿警,又看看简肇庆。简肇庆似乎在暗示他不要蛮干,唐阿泰只好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这是杀鸡儆猴,查理抓住了一个倒霉蛋震慑大家,每次来新猪仔都这样,逼大家签卖身契。
简肇庆晕了过去,阿义命人把他放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阿义将一桶凉水从头向简肇庆浇了下去,简肇庆抖抖脑袋,清醒过来。
“学生仔,契约你签不签?”
“不签。”
阿义命人将简肇庆又吊了起来。
唐阿泰急了,大声喊道:“放了他!”
阿义笑了:“放了他容易,你们都在契约上签了字,我就放了他。”
“本少爷豁出去了,我签!你臭小子披着人皮说话得算数?我们要是签了卖身契,你就得放了他。”唐阿泰一咬牙,指着阿义的鼻子说,然后冲猪仔们一抱拳,恳求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乘一条船来的,现在我们羊入虎口,就认命吧,拳头再硬也硬不过枪子,把卖身契签了,救我兄弟一命!求求大家了!”
人们互相看看,都认了。
阿义命人把简肇庆放了下来,两个大汉架着他进了猪仔屋,扔到草铺上。阿义趁着简肇庆还在昏迷中,把他的手在印泥里摁了一下,然后把手印摁在了卖身契上。
邝秋菊和地皮丁也到了怡保锡矿。
邝秋菊看着锡矿坑里顶着毒日头劳作的人,不禁为邝振家和彭虾仔捏了把汗。
远处有几个积满了水的废矿坑。怡保最多的就是这些废矿坑,有些锡矿坑还没开采干净,矿主怕人去偷他的锡,就在里面养了不少鳄鱼。“要是丢进去几个人,鳄鱼可要过大年了。”地皮丁冲邝秋菊哈哈大笑,“害怕了吧?我这可不是逗你玩呢。”
邝秋菊镇静了一下:“地皮丁,我也没逗你玩。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可也说话算话!你答应过我,不再为难我阿哥和彭虾仔了。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只要你把那件事烂在心里,把嘴严严实实地缝上,我说话算话!”地皮丁也怕出错。
一到监工房,地皮丁就让阿义去把邝振家和彭虾仔叫来,又指着邝秋菊说这是邝振家的阿妹。阿义看看地皮丁又看看邝秋菊,觉得有些蹊跷,但看着地皮丁的气势,也没敢怠慢,赶紧让一个打手去猪仔屋叫人。
邝秋菊焦急而又忐忑不安地往猪仔屋方向看着。
简肇庆醒来时,唐阿泰正端着一碗稀粥喂他。“你可醒了。”唐阿泰高兴地赶紧把粥碗递到简肇庆嘴边,“快喝点粥吧。”
简肇庆嘴唇干裂,他接过碗喝了一口,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红手指头印:“他们,他们这群骗子!”说完一下又躺倒在草铺上。
旁边的邝振家叹了口气,让简肇庆认命。简肇庆使出浑身力气大喊道:“我不认!”
躺在一边的一个老锡工坐了起来说:“后生,攒点力气吧,你再这么折腾,会丢命的。你这个后生,心火太旺,又晒了沙爹,我来给你刮刮痧吧,去去心火。”接着让唐阿泰端盆水来。
老锡工弯腰从自己的草铺底下掏出一个小盒子,从里边拿出一枚银簪子在水里蘸蘸,给简肇庆刮痧。老锡工一边刮一边叹息道:“你们怎么也走上这条死路了?”
唐阿泰讲了自己的经过。
谈话间才知道老锡工也是被抓来的。他本是浙江岑港袁家山跑船的。那年,他跟着船去澳门,趁着空隙,想出去买点东西带回浙江,没想到一上街就给抓到这来了。那时候他刚成亲,手里的银簪子就是他在澳门给刚过门的老婆买的,还没等给她戴上这枚银簪子,自己就被抓了猪仔,一别快三十年了:“隔山隔海,也不知我老婆还在不在人世。”
“您在这里呆了三十年?怎么不跑啊?”唐阿泰问。
“跑?往哪跑?有跑的,跑进山里不是喂了老虎,就是让毒蛇咬死了。”
这是个没有牢门的大监狱,洋人矿主养了不少矿警和打手。前两天,有个新来的猪仔想跑,结果还没跑出金山沟,就被矿警开枪打死了。虽然卖身契签的是三年,但矿主会想尽办法不断地续签卖身契:“一个卖身契到期了,就会有另外一张卖身契等着签,一张接一张地签,直到你老了,死了……”
人们一听都愣了。
“我写信让我阿爸拿银子把我赎回去!”唐阿泰说。
老锡工摇摇头:“写信?难啊。他们没跟你们说,三年之内不许跟外面联系?”
唐阿泰想了想:“好像是说了。”
“没给你改名字?”
“改了。给本少爷改成唐代了,还编了个号1102。”
彭虾仔也改了,叫彭虾。
老锡工说:“知道为什么给你们改名字吗?大多数猪仔都是他们抓来的,音信渺茫,家里都不知他们是死是活,有很多就从唐山来寻找。这一改名字,还上哪儿找去?三十年了,我把自己的真名字都忘了。”
彭虾仔蹲在地上哭了:“阿妈!海鳗!我们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彭虾仔一哭,很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老锡工把简肇庆的前胸和后背刮出一条一条的血痧,不久简肇庆果然烧退了。唐阿泰高兴地把粥碗递给简肇庆,老锡工又从自己的草铺底下摸出一块野猪肉干递给简肇庆:“后生,你太虚了,吃块肉干吧。你们到了这,要学会吃野猪肉。”
正说着,打手进来喊邝振家跟他走:“愣着干什么?你阿妹找你来了。”
邝振家惊得半天没合拢嘴:“我阿妹?”
唐阿泰跳起来,打了邝振家一下:“太好了!邝秋菊来了!还不快去!”邝振家向外跑去,唐阿泰也要跟着出去,彭虾仔过来,一把拽住了唐阿泰的衣领子。
唐阿泰指着彭虾仔的鼻子:“你给本少爷松手!”
一个要去,一个要拦,两个人拉拉扯扯跟着邝振家一起跑。
地皮丁从小楼里看见外面的情形,招呼一个打手:“去,把那两个人给我轰回去。人家兄妹见面,哪有他俩什么事呀?”
邝振家跑到了监工房,邝秋菊看着他,带着眼泪咧着嘴笑了:“阿哥!”
“你自己来的?”
邝秋菊摇摇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跟地皮丁来的。”地皮丁朝窗后躲了躲。
邝秋菊擦擦眼睛,故意提高嗓门:“没事儿,阿哥,丁哥一路上可照顾我了。”
地皮丁站在窗口听到这,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转身走了。
邝振家有些将信将疑。邝秋菊忙岔开话题:“阿哥,你怎么样啊?一路上受苦了吧?”
邝振家听那个老锡工说过后,已经非常后悔上这来,现在阿妹又来了,更让他担心。
邝秋菊向阿哥讲了自己和朱瑾的经历,邝振家庆幸阿妹碰到好人了。
“阿哥,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在船上,我跟朱瑾阿姐学了很多,她告诉我,女人也要自食其力。”
邝振家没听明白:“自食其力?”
这时唐阿泰老远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激动地向邝秋菊招手:“邝秋菊!邝秋菊……”邝秋菊一愣:“唐阿泰?”
邝振家和秋菊讲了唐阿泰为她受的罪:“他是因为到码头找你,被人骗进了堂口,才被卖的猪仔。他说他还给了彭虾仔阿妈五百两银子,让彭虾仔跟你退亲。”
邝秋菊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想到了地皮丁。
唐阿泰气喘吁吁地跑到邝秋菊面前:“秋菊,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邝秋菊拎起竹箱子转身就走。唐阿泰愣愣地站在原地:“秋菊,我是真喜欢你……邝振家,你阿妹这是要去哪儿?”
“去琉琅河当琉琅女。”邝振家追上邝秋菊。
地皮丁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在唐阿泰身后怪声怪气地说:“琉琅女呀,就是一天到晚站在河里,晃琉琅,淘锡米。就是天仙美女,到老了,也是个大驼背。”
唐阿泰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这里的把头,专门管你们这帮不听话的猪仔的。”
唐阿泰不理地皮丁,冲邝秋菊的背影大声喊道:“秋菊!你不用去琉琅河,过些天家里来人接我,我就带你走!”唐阿泰痴痴地看着邝秋菊远去的方向……
地皮丁一撇嘴:“这个柴禾妞,一摇尾巴还真能放出狐狸骚。”任邝振家送秋菊去,也懒得管了。
邝振家追上邝秋菊,替她拎着竹箱,穿过这片树林就到琉琅河了,这时,彭虾仔也追了上来,邝秋菊一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彭虾仔走到邝秋菊身边关切地问:“秋菊,你还好吧?”
邝秋菊扭过脸去,泪水顺颊而下:“虾仔,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邝振家和彭虾仔都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邝秋菊擦了把眼泪,夺过邝振家手中的竹箱子,一边哭一边跑。彭虾仔疑惑地看着朝远处跑去的邝秋菊没动。邝振家追了过去。
邝振家追上去问秋菊怎么回事。邝秋菊突然打断他的话,问:“简先生还好吧?”
“简先生可受了大罪了,被吊到树上晒毒太阳,就是因为不愿意在卖身契上按手印,所以……差点被晒死。”
邝秋菊知道都是自己害了他,就是因为自己想打听阿哥的下落,他才被关进统舱的。“简先生才是好人。我欠简先生的,下辈子,我就是做牛做马都要还给他。”说着掏出十块钱,“阿哥,这儿有没有卖东西的地方,我想买点吃食,你带给简先生,人家是因为咱们才遭这罪的。”
邝振家停下脚:“你哪来那么多钱?”
邝秋菊着急地说:“是陈老板给我的……哎呀,赶紧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