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别痴心妄想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于正水未遥 本章:第九章 别痴心妄想

    押轿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待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佳人——年约二八芳龄,身上穿着一袭红缎芙蓉团花绣的旗装,抹云穿蝶的小坎肩,银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雪丝妆缎,绣了淡雅花瓣,胸前戴着一串翡翠镶金的长命锁,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玺,腰间悬坠璎珞。

    把守的随扈都认出来人,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迎接,“奴才们给表小姐请安,表小姐万福!”

    面颊若满月的少女,踩着一双红绣缎芙蓉花盆底旗鞋,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她双手轻挽,未开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声道:“你们府里的两位大总管呢?二嫫不在,元寿总管总在吧!”

    看守都知道这是玉漱姑娘,尚书府千金跟前最得宠的一等侍婢,点头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去通报元寿总管了,说话就到。”

    话刚落地,元寿就出来了。

    快步走下台阶,等走到宫装少女的跟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而跪,单手撑地,道:“奴才给表小姐请安!”

    少女睨着目光,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寿大总管,别来无恙。”

    果亲王府里不常有女眷,所谓的表小姐,只是一个称谓。府里的人都晓得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正宗的镶黄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亲戚的女孩儿们,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贵着多少,是府里的娇客。

    元寿行完礼,恭恭敬敬地将其请进府里。

    随行而来的有一堆丫鬟婆子,还有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饰衣裳就装了两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诸多起居备品。刚一进府,玉漱就朝着下人们摆手,轻车熟路地领着她们往东苑的方向走去。

    “表小姐,王爷还没回府呢。您看这……”元寿底气不足地挡在前面,面露难色。

    宫装少女依然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姿态,疏淡地挽着手,半晌不语。

    玉漱扫了一下面前的人,却是凉凉地道:“怎么,大总管的意思是——王爷不在府里头,就要将我家小姐赶出去了,是么?”

    元寿一听,脸即刻就垮了半边。没错啊,东西都带来了一大车,总不能不让住吧。

    “听说,王爷这府里头住进来一位姑娘?”纽祜禄·嘉嘉扭过头,淡淡地问道。

    元寿一听,顿时感到口苦,“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小姐……”

    这时,玉漱抱着双臂,略带嘲弄地道:“现在外面的人谁不知道,王爷前个儿日子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把整个京城都快逛遍了。街头巷尾都在传,王爷对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将来要娶作福晋呢。总管大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

    就在元寿犯难之际,吱呀一声府门的开启声蓦然在身后响起。元寿一听,知道是王爷回来了,赶紧逃也似的跑过去迎。

    嘉嘉也顺着声音望去,瞧见朱红门廊上出现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随即绽开淡淡的笑靥。等他走近,轻然敛身,端端庄庄地道了个万福,“嘉嘉给表哥请安,表哥吉祥。”

    允礼将马缰交给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纽祜禄·嘉嘉咬了咬唇,却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玛的意思。阿玛说,表哥刚被封为镶蓝旗蒙古都统,一人之力,掌管三旗军务,起初恐有什么事顾及不到,特让嘉嘉过来给表哥做一些分担。”

    她是镶黄旗嫡出的独女,又曾在御前伴读,尽管只是一个女孩子,却是精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尤其是在八旗军务方面,知之甚详。

    允礼没说话,看到苑子里的一应物什和几个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东西拿进去吧。你的屋子刚换了挂帘,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欢就让府里的婆子另换新的。”

    嘉嘉敛身行礼。倒是身边的玉漱一听,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摆手让一众人收拾东西往东苑的方向走。

    在这个时候,二嫫正陪着莲心在屋苑里练琴。

    一曲未毕,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莲心姑娘,王爷回府了,请您过去呢!”

    莲心撩拨琴弦的手停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把这一曲练完。二嫫抿抿嘴,一摆手,让她这就去,并且吩咐丫鬟抱着琴也跟过去。

    中苑一侧建造了几座花园,此时正值浓夏,园内的花卉盛放正好,蔷薇、海棠、芍药、木香、绣球,姹紫嫣红,竞相绽放。府里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过来,别是一番花团锦簇,香韵缤纷。莲心挽着裙裾,自花丛中姗姗而来,一抹纤细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丽灵动。

    通报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将她引到中苑和东苑之间的抄手游廊,绕过一道朱红的廊柱,眼前豁然开朗,在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凉亭,足有五层台阶,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莲心走上去,允礼正坐在石桌前。

    “怎么还把琴拿来了?”允礼将搁在石凳上的外袍拿开,搭在一侧的雕栏上。

    莲心未坐,只轻声道:“刚在二嫫那儿练琴,二嫫说,让把今日新谱的曲子给王爷检查。”

    “取名字了么?”

    莲心摇摇头。

    允礼吩咐丫鬟将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上面,然后示意莲心坐下来弹给他听。莲心看着石凳上叠得很平整的锦袍,有一瞬的犹豫,允礼却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纤纤素手,就在琴弦上拨开了如水音色。

    她并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几日内,就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练习,简单的曲子已是信手拈来。

    阳光格外的明耀,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一曲毕,允礼侧着身,让她将刚才弹奏的曲子再弹一遍,其间时而打断,然后亲手示范着一些指法。几次之后,莲心再弹,果然要好过从前。

    纽祜禄·嘉嘉来到小亭时,莲心刚将一首曲子完整地弹完,允礼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给她讲最后一段的技法。此时的阳光正好,树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轻纱被挽起,阳光在两人身上耀出一抹迷离的光晕,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设。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厮则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扰到亭中的人,只隔远等着伺候。

    一庭静谧。

    “表哥!”嘉嘉是被这琴声引来的,瞧见这光景,咬着唇,不由轻唤出声。

    莲心抬起头,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来时的宫装,纽祜禄·嘉嘉此刻换了一件藕荷色开襟纱裙,上面是银丝云锦小坎肩。腰带上挂着一枚玉蝴蝶,玉质通透而温润,煞是名贵。她头上也没绾髻,梳成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右耳搭在肩膀上,乌黑的刘海柔柔地铺满额头,衬出一对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颊艳若桃李。

    “刚刚元寿在找你,说是武城兵马司里来人送了一封公函过来,应该是都察院查办镶蓝旗佐领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开口,眼睛只看着允礼,像是一侧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礼略一皱眉,“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么才想起来发公函。”说完,伸手轻轻一扶莲心,侧开身,似乎是让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待会儿让丫鬟将琴抱回去,你写好琴谱,就放到我书房里。”

    允礼说罢,向花海里的一个小厮招手。那小厮随即小跑着过来,允礼吩咐了几句,就走下小亭,顺着石子小径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着一并走了,转弯时,似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莲心一眼。

    “姑娘,这里风凉,不如我们先回屋吧。”这时,伺候的丫鬟走上来,将一件轻纱蝉衣披在她的肩上,轻声道。

    莲心轻轻地点头,问道:“刚才的人是……”

    丫鬟一边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边老老实实地道:“那是主子老师的女儿,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来府里,这回却听说带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阵子。”

    嘉嘉……

    莲心想了一瞬,却是对这个名字并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应该就是镶黄旗中,最显赫的一支,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

    允礼在往中苑走时,嘉嘉并未真的跟来,正厅里来议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员,更有九门提督的几个人,虽说是满族风尚,不拘小节,但一介女眷抛头露面,仍旧不合规矩。厅堂外,元寿在红漆游廊里来回踱步,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怎么不是你过来通报?”跨进门槛,允礼朝着在场的官员颔首,一边压低声音询问元寿。

    元寿苦着脸,小声道:“几位大人前脚进门,表小姐刚好从南苑出来。奴才本来是要亲自去找爷,可表小姐问罢事情,就让奴才到议事厅来等,说是亲自找爷过来。”

    允礼闻言没说话,到主位上坐下。这时,其中一位绿袍官员将簿册递了过来。

    屋苑里,莲心坐在琴案前拨着琴弦,悠悠曲韵,穿透了轻帘纱帐,穿过窗棂上绽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时有一两只飞蝶嬉戏追逐,仿佛是闻着琴音,飞到她的周身,萦绕不去。

    她在弹,弹完一曲歇手翻看谱子,然后再弹,最后一曲弹得最是婉转动听。苑中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婢子经过,驻足的一瞬,只听得如痴如醉,却没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弹奏到动情处,连几道滑音都来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顺了下来。莲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拨,按照允礼刚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将音调更好地处理下来。

    这曲词,还是前朝武英殿大学士的长子所写。据说,那是一个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却留下了很多传世之作,多流传于坊间,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乐道。

    莲心闭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云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间仿佛闻见了桃花淡淡的香气,那唇畔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已然灵韵动人。

    就在这时,有叩门声响起。

    伺候的丫鬟闻声,从寝阁里出来,过去开门。莲心在这时顿住手。

    “莲心小姐在么,我家小姐来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门廊里响起。

    莲心起身,抬眸而望,红漆廊柱一侧站着一个月貌绮颜的佳人。

    “奴婢拜见表小姐,表小姐万福。”

    纽祜禄·嘉嘉踏进门槛,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礼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后吩咐跟来的丫鬟等在回廊外,自己进了内阁,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将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我是尚书府的纽祜禄·嘉嘉,你就是表哥带进府的那位姑娘,莲心吧?”

    说起来,她们算是本家。同样是镶黄旗,同样姓纽祜禄,然而身份却是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嘉嘉是族里顶顶尊贵的女孩儿,与生俱来的优渥和骄矜,连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贵气。

    “表小姐安好。”莲心轻然敛身,朝她行了个礼。

    纽祜禄·嘉嘉点了点头,挽着手,走到雕花窗棂一侧,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是正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这次新扶正的官员。因为我阿玛是这次负责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样知道,你父亲的任命,其实是你请求表哥的结果,对么?”

    开门见山的一番话,让莲心有些发怔。

    “是王爷他知人善任。阿玛他……能得到王爷赏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里做什么呢,是要以身相许么?”

    并非质问的语气,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莲心惊诧于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镇定,她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年纪,姣好的面容,宛若银月堆雪,光彻照人。然而这样的年纪,却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透着冷漠和凉薄。

    这或许并非第一次见面,莲心始终记得年幼时,族里逢上祭祀,小孩子们都要在族里的宗祠外面,观看萨满法师跳驱鬼舞。那时候,阿玛在族里亦并没有什么地位,她远远地站在后面,望着族里那些衣着华丽的女孩子们,一个个踩着漂亮精致的花盆底旗鞋,走进宗祠。既骄傲,又威风。以至于后来跟族里亲属都断了来往,她仍是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纽祜禄·嘉嘉睨着目光,冷淡地道:“我跟表哥,虽无婚约在身,但我阿玛是表哥的老师,皇上十分欣赏表哥的才干,曾几次跟阿玛提起,希望能缔结姻亲,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迟早要办的。就算你待在府里,也不会有结果。”

    “表小姐误会了。”莲心没想到她想到了这处,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对我并无其他。我只能算是王爷手中的一枚棋子。”

    纽祜禄·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内有三两只流蝶盈盈飞舞,萦绕着窗棂上的花卉。窗棂下,仅隔着一道雕栏,便是偌大的莲花池,阳光柔柔地洒在水面上,泛起一片潋滟的光泽。

    那抹光晕投射在莲心的侧脸,明晃晃,有些过于刺眼了,显得迷离而不真实。莲心转过头,抿着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爷的额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册封为太后的事情?将来等到选秀之日,我就会进宫,为勤太妃完成册封的心愿。”

    纽祜禄·嘉嘉越听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说,你要进宫?”

    莲心轻然颔首,“我的作用,就是为王爷达成对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爷会暂时留我在府里,学习宫中规矩和一些技艺。等课程完毕,我就会离开这儿,回家中准备选秀事宜。”

    原本,没有打算这么早离开的。莲心在心里苦涩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现在,也迟早都是要走,不是么?就算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阿玛考虑啊……

    “你说的可是真的?”纽祜禄·嘉嘉久久地凝视着她,仍是将信将疑。

    莲心轻声道:“半句不敢欺瞒。”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到宫里面去选秀的。那里可不是个好去处。阿玛说过,能进去的女子若没有足够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凌,不会过得很好。”

    莲心低着头,并未说话。

    钮祜禄·嘉嘉看着她半晌,淡淡地调开目光,“不过既然你不会留下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表哥那个人,我还是知道的,总是太过温和善良,即使是无关的人,无关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绝别人。你不要想太多。”

    莲心静静地伫立在窗棂前,“表小姐放心。对于身份,莲心分寸自知。”

    钮祜禄·嘉嘉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目光难懂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了句“叨扰了”,便转身离开了西苑的寝阁。

    莲心独自站在窗棂边的花影里,就这样一直很久。

    苑里的花都开了,满园香气。浓夏的光阴徐徐展开,照彻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随风簌簌飘落的花瓣,宛若一场繁华的香梦,却道花开不是真。

    自从玉漱进府,就一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书房里帮允礼整理一些文书,睡得晚了,要在寝阁里补眠,让她不用继续伺候,这才寻了空,来到下人的屋苑处。

    隔着两道回廊,连片的厢房就在府邸的西侧。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这一间却很是体面,比不得前苑的气派和堂皇,却别有一番敞阔通亮。玉漱推开门,屋里面没人。内外被雕花屏格分割成两间,外间的摆设极其简单,四把官帽敞椅,一张檀香木桌案,案上摆着一座西洋钟,却不是寻常地方能看见的,非是赏赐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案前,十分新奇地把玩着那西洋钟,钟摆一摇一摇,隔着玻璃罩,够不到里面,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指针走动声音。

    半晌,二嫫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舅妈——”玉漱放下西洋钟,赶紧起身,甜甜地唤了一嗓子。

    二嫫没料到屋里有人,惊了一瞬,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抿嘴摇了摇头,“你不在东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这儿来做什么?”

    玉漱讨好地凑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这不是想你了么,多时不曾瞧着,想见见舅妈啊!”

    “只会耍嘴皮子,说吧,有什么事儿?”

    玉漱张望了一下,见四下里无人,悄声道:“朝廷马上要选秀了,我想跟舅妈借银子打点一下,万一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妈的大恩。”

    “你想进宫?”二嫫皱着眉头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没资格去选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杀头的!”

    玉漱使劲拽了一下她,“这我当然知道。可舅妈忘了,我阿玛也曾是镶白旗参卫,后来因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说,如果我想,就让我阿玛官复原职。这样的话,我就算是半个在旗秀女,倘若舅妈肯借银子打点,何愁没有资格进宫选秀呢!”

    二嫫摇头,“不是我不帮忙,只是我并没有太多盈余,如何能接济于你?”

    玉漱怔了怔,脸色一变就要往外走,却被二嫫一把拉住,“几句话受不了就要走,凭这样的性子就想进宫出人头地?”

    玉漱顿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银子呢我是没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二嫫弯着眼角,笑得高深莫测,“你跟在表小姐身边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既然她这么赞成你进宫选秀,没理由连打点的银子都不出一点吧。你是她身边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妈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头,瞬间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划过。

    掐算着日子,离选秀之期还有三个月。琴棋书画,如今,这四样技艺中,只剩下最后的一样“画”。刚刚教习师傅一直对着她摇头,画工这一桩,不知为何,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总是找不到精髓,简单的人物山水,描画得甚为呆板。

    莲心将狼毫笔搁在玉石笔搁上,对着面前的宣纸叹了口气。

    已经是第几张了?画了多少,就废了多少。教习师傅连连叹息,伺候的丫鬟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经练得又酸又疼,总是无法令人满意。

    “是不是我真的没有天赋呢?”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墨竹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痕迹,却显得杂乱无章。莲心一直低头看着,喃喃自语地小声道。

    “你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丽,怎么会不懂作画呢!”

    清淡的嗓音响在身后,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屋苑。刚才打发走伺候的奴婢,教习师傅也不在屋里,只有一个莲心独自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地画,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连他进来多久都不知道。

    “王爷吉祥。”莲心敛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等她起身后,才轻暖地道:“何时变得这么生疏了。之前就与你说过,在府里见到我,用不着行礼。”

    莲心低着头,轻声道:“是王爷多般体恤,但规矩还是得讲的。”

    允礼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绕过桌案,站到她身侧,看着桌案上的宣纸,问道:“你画的是墨竹?”

    莲心点点头,“刚刚工笔师傅让画的,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画不好……”她说到此,想到他正好在这儿,便轻声引开了话茬,“学习了几月,现如今在技艺教习之中,只剩下了‘画’一样。我觉得,即便无法做到精熟,只凭借其他三样,或许也能够通过初选。王爷,选秀之日在即,我想我是不是应该……”

    “‘画’很重要。”

    刚想借故告辞的话,一瞬间,被硬生生截在口中。莲心没听懂,怔怔地抬眸看他。

    “‘画’很重要。”允礼始终看着桌案上的画,像是并未留意到她的表情,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拿起那笔搁上的狼毫笔,沾足了墨,然后将笔递了过来,“我派人打探过,在宫里负责秀女初选的,是一个叫鑫安的大太监,他平素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工笔画,收集历朝历代的名品佳作无数。我可以为你在宫中打点好一切,可唯独是这个人,是庄亲王的心腹。”

    莲心听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笔,直到那浓墨眼看就要滴落在宣纸上,才反应到要接过来。

    “工笔画着重线条美。一丝不苟,是工笔画的特色。‘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允礼说罢,伸出手,从后面握住她执笔的手,“来,我来教你。”

    阳光静静地洒进来,铺满了雪白的宣纸。

    莲心还来不及反应,允礼就已经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白皙、指骨分明,微弯的手臂环着她,彼此分明相隔,却又靠得如此之近。

    “作画时最应保持心静。只有心里想着所画的景物,这样落笔才能做到精准。”允礼说罢,手腕轻轻一带,一下下点画出墨竹的叶脉。

    初夏明媚而温暖,隔着窗棂,几片桃花悄然而落。阳光静静轻洒,桌案前的两个人,周身都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光晕。光晕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刚刚好,不至于捏疼她,又恰到好处地牵引着她手里的笔。侧头而视时,温热的呼吸刚好吐在她的耳畔,莲心低着头,脸颊有些红了。

    “要保持着放松,你的手太过僵硬。”

    他的另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只是很简单的接触,然而,此刻允礼的手正拄着桌案,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整个环抱在怀里。莲心咬着唇,耳尖开始有些发烫,试着让双肩放松下来。

    “这样对么?”她口音细细。

    允礼“嗯”了一声,“之前画不好,不仅是因为手法,而是因为教习师傅只知道教你技巧,却不知这意境并非凭空所想。你未曾见过墨竹,如何能画出其神韵。”

    说话间,又是几笔勾勒,几笔描绘。狼毫笔沾满了墨,徐徐划过的痕迹,晕开了一片清雅的竹林。笔上的墨汁也刚好挥洒了个干净。

    宣纸上,已然成画。

    在这时他轻轻放开握着她的手,却并未挪开距离,只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刚画好的作品。两人靠得这般近,莲心甚至能闻到他衣料上熏的淡淡香料。

    “刚才的手法,你可都记住了?”他轻声问她。

    莲心讷讷地点头,允礼低头看着她,他高出她很多,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覆盖下一片阴翳,薄唇微抿,弧度优美的下颌,那气息似有若无地扫过莲心的鼻尖,微微的热。

    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莲心就站在他跟桌案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纤长的眼睫簌簌颤动,两片好看的檀唇,却微微抿着。允礼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府邸门口,初次见到她时,也是像这样抿着唇,仰着脸看自己……那般倔强而柔美。

    静了一会儿,莲心忽然轻轻地开口:“王爷的画技精湛,想是学很久,也不及其中一分。”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好好将这工笔画法学会。”允礼将宣纸拿起来,对着阳光,上面的墨竹宛若鲜活,一株株都栩栩如生起来,“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将周遭景物,悉数都描画在纸上。”

    莲心垂着眼,低声道:“可选秀之日在即,二嫫说,与其花时间学这些枝枝蔓蔓,不如多想想怎么讨人喜欢,如何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

    她是凭借着跟八福晋一样的长相,才能够进宫选秀的。然而若是通过初选,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呢……那是一个被两位倾世男子同时恋慕的女子,宛若一株奇葩,轰轰烈烈地绽放在寂寂宫闱,会有着怎样的秉性、怎样的性情?而她果真像传闻中说的,最后化作了一抹流光,消失在了宫闱中么?

    想到这里,莲心不禁轻轻问道:“八福晋……是个什么样的人?”

    允礼静静地看着她,“我当时年纪尚轻,只记得,那是个足以跟太阳争辉的女子。”他说完,伸出手,将她滑落的发丝抿到耳畔,“而且,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阳光下,那一袭素淡儒雅的雪缎,衣袂摆动,白得有些刺眼。他清雅俊美的面容,瞳心浅浅,眼底流转的清淡光华,似有在笑,又似无笑,却含着很温柔的感觉。

    莲心抬眸,不太确定地睁大眼睛看他。

    却见他只是注视着桌案上的画卷,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纹,“更何况,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

    将近三月的时日,堆叠起来并不算很长,很多姑娘自小便学些诗词曲赋、书画器乐,莲心算是半路。然而请来的教习师傅,好些都是宫里的老人儿,教得很上心,莲心学起来也并不枯燥乏味。反而是圆了豆蔻年华时,对族里同龄女孩子羡慕的一个梦。

    师傅们对她都赞赏有加,闲暇时,就索性容些时辰,任其自行打发。

    巳时,屋苑里阳光正好。

    嘶——绣针刺进手指,疼痛感随之而来。莲心吮吸着指头,这已经是第三次扎到手指,血珠泛出来,幸好没有沾染到罗帕上。

    在屋里伺候的嬷嬷正拿着衣衫,在熏笼上过着香,其中一个闻声,探过头来,道:“姑娘怎的一直恍恍惚惚,再这么扎下去,没等进宫,十根手指头就全被扎坏了。”

    “是啊,也不知道姑娘是在想谁,竟想得这么入神!”

    几个嬷嬷说罢,都轻笑着看过来。莲心有些赧然地咬了咬唇,将套着绷子的绣缎放在笸箩里,拿着巾绢擦拭血迹。

    她坐在东窗前的暖炕上,背对着门口,风顺着回廊轻柔地吹进来,带着一股清芬的花香,同时还夹杂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允礼在这时跨进门槛,伺候的嬷嬷看见他,忙放下手里东西,敛身行礼。

    “王爷吉祥!”

    莲心捧着罗帕,闻声回眸,正对上允礼的视线。

    这个时辰该是早朝刚刚结束,若是平素,都是要到五城兵马司去巡查,或是在九门提督衙门与兵部的官员议事的。可是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甫一下早朝,便会回到府里,然后恰好出现在她的门口。若说是检查她规矩练习得如何,或是修习女红的进展,又未曾见他问起一句。

    只是府里的厨娘都很开心,因为一向不常在府里吃午膳的主子,连着几日都亲点了菜肴。巳时一过,厨房里就已经炊烟四起,然后就是浓浓的米香味道。

    莲心起身,刚想朝着他行礼,又想起他之前一再明令禁止的话,就只轻然颔首,算是见礼。

    允礼走进来,随手拨弄了一下格子架上的垂帘,侧眸时,注意到她手里攥着的巾绢,上面沾着淡淡的血点,不由道:“怎么,又伤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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